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偏航仲夏夜>第29章

  中秋过后,没隔几天就是国庆。

  岑樾经历了一个月早出晚归,努力工作的规律生活,碰上七天长假,骨子里爱玩的本性快压不住了。国内各地都是人挤人,好友们早就开始邀他一同出国旅行。

  他按捺不住想往外跑的心,可正值热恋期,又不想和周为川分开。

  能一起去是最好的了,确认机票那天,正好岑樾去找周为川吃晚餐,便问他有没有护照。

  “办过。”周为川说:“不过上交了,也过期了。”

  研究院工作性质特殊,涉密人员不能随意出境,要打报告,等待层层审批,还不一定能通过。周为川的护照是大学期间办的,一次都没用过,入职第一天就上交了,直到几年前过期时,也还是崭新的。

  岑樾有点遗憾,不过想到以后机会还多,这点遗憾很快就过去了。

  两人还是在研究院的第二职工食堂吃饭,饭后,岑樾熟门熟路地领了随餐酸奶,和周为川一前一后走着,去往停车场。

  今天降温,周为川穿了件黑色夹克,搭黑色长裤,衬得人肩宽腰窄,坐进驾驶位时,腿肌的轮廓若隐若现。

  岑樾从未觉得周为川是什么禁欲系,甚至第一眼就确认了,但不得不说,他穿黑色的时候,还是能把人往这上面迷惑的。

  “周老师,我们还没做过爱。”

  “好想和你做。”

  “假期能不能分给我啊?”

  这话纯是在故意撩拨周为川。岑樾已经决定要和朋友飞澳洲了,只犹豫要不要多请两天假,疯玩个十天再回来。

  “假期不行。前两天安排了加班,后面要出趟远门,”周为川打开电台,调到经典音乐频道,不知名的老歌缓缓流淌,“等我回来再说吧。”

  “你要去哪?”

  “回趟老家,给我父亲扫墓。”

  岑樾张了张嘴,准备好的荤话一下子被堵了回去。他有点愧疚,低头闷不吭声了半晌,说:“……叔叔一定是个和你一样优秀的工程师。”

  闻言,周为川低头笑了:“他不是。”

  “他是个车床工人,当然,也可以说是个很优秀的工人。”

  岑樾下意识看向挂在后视镜上的“2003 航天纪念章”,心中虽有疑问,但还是按了下来。趁红灯,他握住周为川的手,小声说:“你别伤心。”

  周为川看他一本正经地宽慰自己,不由得被逗笑了,指腹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嗯,不伤心。”

  路上,周为川接了一通工作电话。

  保密要求有规定,在电话里,许多东西必须用代号称呼,岑樾自然是听不懂的。

  路灯一盏盏擦过车窗外,在周为川轮廓立体的侧脸上落下光影分界线。

  他讲这通电话时没什么表情变化,即便对面很着急地抛来一连串问题,语气颇有质疑的意思,他也只会顿一顿,等对方冷静下来,再吐字沉着地回应。

  对方还把他的名字叫成“周为(四声)川”,岑樾知道他很不喜欢。

  “目前阶段的测试验证已经完成了,可以保证下周挂飞,年后按照原计划,把弹打出去。”

  “是,这是我干了两年的型号,出了问题当然由我负责。”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周为川之前模糊地否认了自己对这份工作抱有“情怀”,但岑樾还是觉得他心里有。

  有时候他看着周为川站在喧闹居民区的身影,会自动为他补充一幅沉静、也陈旧的画面。

  周为川将第一堂航天科普课上成了诗词课,他想一定和这有关,不然没办法解释为什么他总觉得周为川像仗剑前行的侠客。

  周为川说,“东风”系列导弹覆盖了陆海空,能够完成洲际投送。

  他说,“东风”是“东风夜放花千树”的东风,是“碎盏拔剑斩东风”的东风,也是“把酒祝东风”,向东风祈祷,让“东风”使命必达。

  于是才有了岑樾心里的那副画面:侠客淋着黄昏的细雨来,沿着一条路走下去,义无反顾,直视前方,心是旷野天涯。

  车子停在公寓楼下时,岑樾还在走神。

  “周老师辛苦了。”他凑过去亲周为川的脸颊,难得这么乖巧安静,不过很快被周为川捏着下巴,换成了一个深吻。

  长假第三天,和往年一样,周为川坐上回济平的高铁,车程五小时。

  济平是县级市,再早些年,城市规划没那么多层次和讲究,济平就是个被农村包围的县城,被叫做济平县,到现在也有许多人习惯称之为“济县”。

  两年前,济平市通了高铁,在那之前,周为川每次回来都要坐满十八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在仅有一间简陋平房作为候车室的“济平站”下车。

  下午五点,周为川从市郊新修的“济平西站”下车出站。

  由于位置偏,市里的公交线路基本不抵达,不少出租车在这里招揽生意,一口一个“大哥”、“老板”,坐不坐车,到国耀商厦二十五块钱,到科技园十五块钱,一口价。

  ——国耀商厦是济平市的中心,科技园则位于刚刚起步的开发区,这两个地方是大多数西站客人的目的地。

  周为川上了一个年轻小伙的车,小伙管他叫老板。

  “老板上科技园么?”

  小伙似乎对此胸有成竹,不等周为川回答,已经踩了油门,朝那边开。

  近几年,有几家国企相中了济平西郊的地皮,准备将工厂迁到这里,因此常有企业高层前来考察,谈生意,小伙大概是把周为川当成他们中的一员了。

  周为川报完地名,小伙挺惊讶,“嗬”了一声,赶紧调头,朝反方向的国耀商厦开。

  和上次回来相比,老济平市区没什么变化。

  商店、餐馆、文印店、五金店……无规律可循地排列着,唯一一家琴行还在原来的位置,招牌重新装过,配色和字体依旧按照原来。

  可能再过二十年,这里也是一个样子。

  到地方时,天将将擦黑。街边有家店叫“旭日百货”,周为川推门进去,径直走向烟酒柜台,敲了敲玻璃。

  老板身材魁梧,留着标准的寸头,穿件发皱的T恤,正瘫坐在柜台后面看游戏直播,闻声抬起头。

  看清来人,老板一句“欢迎光临”收了回去,连忙从躺椅上起身:“川哥回来了啊。”

  罗旭和周为川同岁,两人到高中之前都是同校同学,曾经打过架,见过血的关系。作为这一片有名的刺头,罗旭若不是真的心服口服,断不会这么多年都管周为川叫哥。

  周为川微微颔首:“嗯,老样子。”

  “好嘞。”罗旭从身后的货架上拿了瓶本地产的白酒,又拉开烟柜,摸出盒最角落的红双喜。

  “川哥这回待几天?”

  周为川拿出手机,扫了柜台上贴的二维码:“有个侄女结婚,参加完婚礼再走。”

  罗旭知道不收他钱不行,也没推脱,只笑道:“哦我知道……周孟芸么?她老公和我小弟是技校同学,现在在橡胶厂干活,人挺好的,能踏实过日子。”

  “两家也早就认识,像那个词叫什么……挺门当户对的。”

  钱转过去了,周为川问:“店里生意还行?”

  “嗨,就那样,说不上好不好的。”罗旭瞥一眼扔在旁边的手机,直播画面还在继续。他摸了把头发:“开这地方不就赚点周边住户的零钱,没啥大生意。”

  离开济平十七年,周为川和这里的旧识早已失去共同话题,一两年见一回,能聊的无非是这些,偶有家长里短可说,不行还有面上的寒暄。

  他没再继续起话头,拿起酒和烟:“走了。”

  罗旭“欸”了一声,从柜台后面追出来:“这两天啥时候有空,请你吃饭啊川哥!”

  拉开门时,一阵冷风迎面而来,带着北方特有的干燥和锋利。

  周为川把烟揣进兜里,单手拎酒瓶,没有回头。

  老县城特点鲜明,越靠近中心,房子越旧。国耀商厦听来风光,实际上旧得连窗玻璃都快掉光,里面只剩小商品一条街还在营业,外挂式电梯停在楼层中间,已经很久不用了。

  周为川长大的地方就在国耀商厦背后,几栋四层砖房组成的职工小区。

  没人能说上来它是哪个厂、哪家公司的职工小区,这里的住户一直很混乱,但往往一住就是二三十年。

  当然,也有走了以后再也不回来的。

  十年不住人了,家中早没有人气儿,只剩光秃秃的几件家具,都用塑料布罩了起来。周为川打开窗通风,简单将卧室收拾了出来,又回到客厅找烧水壶。

  拉开柜门,所有的东西都整整齐齐堆在里面:旧电视、VCD机、碟片、铁皮茶叶盒……

  他挪开两只盒子,将压在下面的电源线抽出来。

  水壶有些年头了,烧水的动静很大,它在角落闷声尖叫时,岑樾的电话打了进来,周为川走到窗前接听。

  “到家了吗?”

  “到了,刚收拾好。”

  “吃饭了没有啊?”

  “还没有。”

  楼下夫妻吵架的声音传上来,周为川听到电话那头悠长的汽笛声,问岑樾在玩什么。

  “在坐丛林小火车,我……”

  信号断断续续,夹杂着中英混杂的说笑声,过了几秒,电话直接断了。

  热水壶发出尖锐的提示音,随后骤然沉寂,只剩下开水的翻滚声,周为川放下手机,走上前拔掉电源。

  墙上的插座留有焦黑的痕迹,再往下,两块布满裂纹的瓷砖。

  那是周为川十八岁那年用膝盖砸碎的。

  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和鱼类动物一样,具有一种洄游的习性,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从一个水域,沿原路线游回到原栖息地,又或者说,故土。

  只是人类的行为动机要更加复杂,故土存在的意义也不仅仅是提供正向依恋,永远温柔召唤。

  周为川正要倒水,窗台上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是岑樾拨回来的电话。

  墙上的挂钟早已停转,他回过头,房间仿佛忽然之间被一分为二,割裂出他的过去和现在,摇晃和稳定的,迷茫和自洽的,十几岁和三十几岁的周为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