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总裁豪门>迷迭港【完结】>第65章

  Chapter 65

  埃克森纽约董事办连夜申请航线,召集机组,完成检修,一共只用了三个小时。A380专机凌晨自纽约JFK机场起飞,跨越十五个小时的航程回到香港,马不停蹄也就是这样。

  沈时晔在机上不眠不休,电话一个又一个地接,酒一瓶接一瓶地喝。空乘间隔几小时进来一次,默默端走分毫未动的餐点水果料理,撤下旧瓶,换上新瓶。六十度,近乎生吞酒精。

  他和顾影的联络还停留消解,在胸了两步,就被击倒在地上。安保没有因为她是女人就手下留情。警棍由坚硬的合金制成,带有电击,一棍打在后背,一棍打在膝弯。

  她直挺挺向前倒去,额头磕在坚硬的花岗岩地面,有那么几分钟,她感知不到任何疼痛,听不见任何声音,眼前一片漆黑,只有头脑的嗡鸣。

  血液顺着她的额头和膝盖淌下,淹没在地面的积雨里。安保将她双手向后牵起,用手铐拷牢,将这个浑浑噩噩的女人送进旁边的保卫室。

  他们试图做笔录,但很快发现到她已经部分失去意识,只好作罢。

  “不会脑震荡了吧?”

  “不应该啊……”

  房间灯光暗下,一串脚步声远去。

  顾影靠在墙角,身上每一根骨头都在痛。额头、双膝、手肘、后背,都有剧烈撞击带来的淤青和伤口,额头上温热的血一点点下滴,很快在地面汇集出小小的一泊。

  在黑暗中待了不知道多久,在昨天那一通电话,那时不曾细看,来自她十二条未接来电,拨回去已经是“通话中”。

  专机驶过东太平洋上空时,他接到了黎宛央的电话。她并非来商量什么,而是通知他事情的结果,告诉他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黎宛央说,“她已经签了保密协议,唯一的要求,是让她送母亲落叶归根,我同意了。”

  沈时晔高大身形陷在电动沙发里,手指用力按着酒瓶,上面凹凸的浮雕花纹压进指腹,浮起一道鲜明的痛意。

  他忍耐着心底深处的心烦意乱,“您不该让她签这个。”

  黎宛央浅浅叹了一息,“我也不想,可是,人有时候就是要做正确的事情,哪怕要为此牺牲。阿晔,妈妈很庆幸可以代替你去做这些,至少不是由你去伤她的心。”

  沈时晔沉默一会,“您替我留一留她,等我回来,陪她一起送顾德珍。”

  电话那端,黎宛央忍了又忍,眼泪从眼眶里滑下。

  她是做母亲的,怎么听不懂沈时晔的意思。他是要以女婿的身份,为顾德珍抬棺、扶灵。

  如果这样能够算得上一点点补偿。

  黎宛央深呼吸两次,不让儿子听出声音里的异样,“阿晔,不要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顾影反复跟我说,她不怪你。你为什么要这样自苦?”

  “她这样说?”沈来,“她老家在黄河边上,一个叫余家寨的地方。我在地图上找,竟然找不到。后来才知道,十年前黄河修大坝,把那个地方淹了。”

  顾德珍二十几年前背井离乡南下广东,买的是单程票,她想去投奔厂里的老乡,却不想,当年的广东小城,对女人来说更发达的是风俗业,失足像呼吸一样自然。

  大多数女人就那样在异乡的土地上枯萎了下去,稍稍幸运些的,用卖身钱回老家盖了房子。不知道,顾德珍是否也做过这种衣锦还乡的美梦?

  黄河边的小城至今也无直达的航班,必须从北京中转,再去往最近的省会城市。那里的机场跑道条件不足以支持A380这种庞然大物的起降,沈时晔只能陪顾影乘坐民航。

  她登机时仍抱着骨灰罐,虽然这不在违禁物品之列,但显然也不合规矩。深石在这家航司有股份,空乘早从旅客名单上得知这两位头等舱客人的身份,但职责使然,冒着真感情的,正因为这样,你才要到此为止。今后你在她面前的每一秒钟,都会反复提醒她母亲的死,让她沉湎在过去无法释怀。如果有一天,你发现爱人的眼睛里只剩下仇恨,你能接受得了吗?”黎宛央劝道,“让她走吧。”

  沈时晔知道,黎宛央说的“走”不是仅指这一次,是放手,永永远远。

  他双手用力撑在台面边缘沈先生,别这样,这不像你。你以前不在乎这种小情小爱的,一个女人走了,还有下一个,多的是名媛千金抢着来爱你,她们个个家世显赫高贵美丽,不像我和我的家庭,会败坏你的令名。到那时候,沈先生身在百花深处,享六宫粉黛,拥无限江山,还会在乎一个微小平凡的我爱不爱你吗?”

  一口血腥气从咽喉处直冲而起,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太痛。沈时晔艰涩地吞咽下去,“你的爱是不一样的。”

  顾影一怔,有些自嘲,又有些释然地笑了笑。是啊,名分地位金钱,她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索求。这样的恋爱,当然令他们这种男人觉得轻松。

  其实,沈时晔想说的是——

  你是不一样的。

  但是这句话到了舌尖,就像被施了什么禁咒,变成扭曲的意思。

  他依然是一个无法把爱说得罪老板的风险,她还是蹲下身,轻声提醒,并提出可以帮她放到后仓。

  顾影黑白分明的眼珠动了动,还没吭声,沈时晔已经抬手制止住空乘。他脱下西服外套,裹在瓷罐外面,然后招来乘务长,拿出钢笔低声吩咐,此行机上的所有乘客一律赠送十倍的免费飞行里程。

  顾影没听他在说什么,脸拧向背对沈时晔的一侧,额角抵着电动沙发的一侧,沉重而倦怠地合上眼皮。

  她身上的伤口依然很严重,即便出发前找医生要了止痛药,但只要闭上眼,就能感觉到皮肉下面血管弹动的巨痛。

  刚才,为了在沈时晔面前表现如常,她忍痛,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心力。

  因为是去往寒冷的北方,她提前戴上了针织毛线帽和夹绒的挡风口罩和手套。沈时晔并不知道,在严严实实的衣物下面,她的额头、手心、四肢与后背遍布淤青与擦伤。她实在不耐烦、也没有精力再向他解释这些伤口的来龙去脉。

  她不想动,不想得起。

  他们还有一千天、一万天,时间的沙漏落尽的一天,飞走的花瓣总会重新落回他的手心。

  *

  六个小时的辗转旅程,一路无话。到了地方,一辆库里南接上他们,后面跟着一辆加长林肯改制的灵车,车厢里填满了淡绿色的满天星,顾影将瓷罐放进中间。

  也算“衣锦还乡”。

  黄河沿岸的土俗,是将人葬在近河的高地上。车辆开到了山脚便不能再往上,必须徒步上山。村庄里最德高望重的一位老人在前面为他们引路,半眯着浑浊的眼珠望了望天际,“要下雪咯。走吧,快走!”

  天际是一片混沌的深青色,裸露的黄土地也被映得发暗,北风刮着耳际,的确是要下雪的模样。

  这样的风景是沈时晔陌生的。他并非没见过乡村,少年在英国时,他常常到郊外徒步。但英格兰的乡村,是田园牧歌,是鹅卵石小径、茅草屋顶、小花点缀的石墙、中世纪教堂、海滨的浪花声、热闹的茶室和酒吧。

  而这中国西北内陆,望去只有千沟万壑,荒凉而贫瘠。不知道,这里的人们究竟要怎样生活。

  老人手里抓着茅草,气喘吁吁爬着黄土坡,按照习俗,口中为顾德珍盖棺定论,“苦啊,苦啊……”

  老人自然而然将沈时晔当作死者的女婿,让他持纸幡,带死者过桥。

  “走吧,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忘记苦痛,往生去吧!”老人直起腰,向空中洒了一把白纸做的花。

  白纸漫天,纷纷落地时,夹着新雪。雪粒像慢镜头,点点染白他们的黑色大衣。

  墓碑前,由顾影落下最后一捧土,然后是依次磕头。

  四个磕头,代表人的过去,现在,未来和往生。沈时晔没有澄清两个人的关系,在顾影之后,同样端端正正地执了礼。

  顾影抬手抚着墓碑上的刻字,那里写着——

  「一个女人,一位女儿,一位母亲。」

  她低声对地下的人说话,“前几天,我回到以前的家,看见小时候的一张照片,在河边,你和我都笑得好开心。原来我们也有过那么开怀大笑的时候啊,我好想知道那天我们为什么笑,可是没有人再回答我。”

  “你送我去纽黑,手背紧绷出青筋,暗影之下的面容没有表情,“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

  他再次重复了一遍,指尖伸入口袋,紧紧捏着里面镂空的天鹅绒盒子,以此抵御那股心慌意乱。

  *

  A380的机长是空军退役、战机驾驶员出身,心知他的雇主此行是归心似箭、心急如焚,一路风驰电掣,在雷雨云层中穿行,顶着火花闪电和倾盆大雨,提前落地香港国际机场。

  出公务机航站楼,沈时晔脚步不停,赶往登机口。

  从香港出发前往中国内地的旅客多是公务差旅,因为时值内地的寒假,也多出了很多家庭旅游团。小孩子在候机厅的座椅的周边跑跑跳跳,一片热闹点缀着顾影的寂寥伶仃。

  她一身黑色大衣、黑色毛线帽、黑色口罩,裹得密不透风。坐在玻璃幕墙旁边,很安静,不知沉在什么思绪里,像白泥胎捏的人偶,一动不动,要过上很久,才会眨一眨眼皮。

  有一个青花纹的瓷罐被她抱在怀里,一般人经过只会以为那是什么工艺品,只有家里做过白事的人才会认出那是什么,略觉晦气地绕过她走过去。

  沈时晔心里骤痛,站在远处深呼吸很久,竟然迈不出脚步,不敢走到她面前。

  他一生中从未有过这种挣扎、犹豫、近乡更情怯的时刻。

  隔着来来往往的匆匆过客,反而是顾影先看见了他。

  “沈先生。”她语气如常。

  她太平静了,反而让沈时晔措手不及。

  他做好了一切设想,冷淡、怨怼、质问、嚎啕大哭、甚至扇一耳光,他会全盘照收。唯独没想过,她会这么平静,像一方平静深寂的池塘。

  他怕她是哀莫大于心死了,闭了闭眼,缓步走到她面前,“顾影,想哭就哭吧。”

  “为什么哭?”顾影抱着骨灰罐微笑起来,手指抚着那上面的花纹,“今天是带妈妈回家,我还没有去过她的家乡,应该高兴。”

  她像对沈时晔不计前嫌了,闲聊起交相辉映,互相折射着光线,称得粉钻更加流光溢彩。

  ——三石戒指,镶嵌三颗宝石,分别代表爱,承诺,和永恒,是订婚戒指当中最郑重的一种。

  顾影平静地垂着眼,漆黑的瞳仁像湖面,连无机质宝石的光彩也无法透过。

  “顾影。”

  沈时晔心疼她心疼到全身发烫,呼吸紧涩着,喉结微不可觉地连连吞咽,“你还有我,不会是一个人。”

  他怕她不要,紧紧按着顾影的手指,不让她摘下,“以后,你的开心,你的难过,都有我为你记住,好不好?”

  顾影看也不看他,眼睛只看着墓碑,轻“嗯”了一声。

  很敷衍,但也算同意。说完这一句,她转身下山。

  沈时晔一怔,他以为她会刁难,会要他更多让步和承诺,未料这一关过得如此轻易。

  太轻易了,反而令人不知所措。

  他压下心底难耐,至顾影捞起顾影戴着戒指的手,十指相扣。

  这一次,顾影没有抗拒他的接近。沈时晔稍稍放下心。

  至少她没有再说离开。

  *

  到了山脚下,雪已经下得很大。道路被新雪覆盖,只有几道长长的车辙。

  一辆越野车无声无息滑了过来,驾驶座上的男人下车,远远朝他们看过来,挺拔的身影如北地白杨。

  沈时晔眯了眯眼,气息一瞬间已不可察觉地变了,充满戒备与占有欲,“西泽,你不该在这里。”

  下一秒,顾影挣开他的手,“沈先生,我就不和你一起回去了。还有这个——也一并还给你。”

  她不知何时已褪下了那枚戒指,捏在拇指与食指之间。

  沈时晔猝不及防,冰冷的血液在身体里面倒流。

  他一瞬从高山跌入低谷。

  “你在做什么?”他轻微地吞咽一下,看起来尚且很冷静,按着她的手指,强行将戒圈重新套进她的无名指,“订婚戒指,戴上就没有摘下来的道理。”

  “沈先生,我们之间隔着一条人命,我怎么能收你的戒指?”顾影古怪地看他一眼,像是讶异他的自欺欺人。

  沈时晔微笑,“可是刚刚在你妈妈面前,不是已经见证、答应过了吗?宝贝,别的事情,你怎么赌气都可以,但不要拿这件事开玩笑,好不好?”

  “我在墓前戴上这枚戒指,只不过是因为我妈妈生前的最后一个愿望,是看见我做沈家主母,我想,这样大约也算满足。”顾影看着他的眼睛,很平静,“多谢你愿意陪我演这最后一场戏。”

  “演-戏。”沈时晔一字一句重复,眼底晦暗不清,“你是这样认为的?”

  顾影笑了一下,“你觉得不是就不是吧。反正无论是真是假,都要尘埃落定。”

  “我不同意。”

  他的声音像一枚沉重黑色的巨石跌进雪地里,泛起沉闷的回响。随行的人都站得离他们很远,不敢听老板的分手现场。就连聂西泽也只是懒散靠在车门边,遥远地听着,因为感情的事,解铃还须系铃人,而且他十分清楚,他光是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足够给沈时晔添堵。

  雪下得很急,很快淹没了脚踝。这种天气,穿再多御寒的衣物也会冷。沈时晔全身上下如同泡在冰水里,其实有失温的风险,只是他现在对自己没有知觉。

  风雪吹散他理由是——我后悔爱你了。”

  沈时晔如坠冰窟,在他意识到之前,“后悔”两个字已经彻底击穿了他的心脏,带来难以遏制的剧痛。

  他猛然用手指挡住她的唇,“别说这种赌气的话。”他着了魔地重复着,“你不是认真的,只是想要我痛,想要我伤心,对不对?那我现在痛了、伤心了,你高兴了没有?”

  顾影目光定定地看着他,“文的时候,说你已经为我的毕业典礼选好了新衣服。我回家找了,不知道是哪一件。是那件绿裙子吗?你喜欢绿色。”

  “你真不是个好妈妈。所以,若是人有轮回,下一次记得来找我,换你做女儿,我做妈妈。”

  沉重落下的手,再度抬起时,纤细无名指上多了一枚熠熠生辉的戒指。

  铂金圈纤细,嵌满毛茸茸的细碎小方钻,戒托镂空雕刻,如轻盈舒张的白鹭羽,正中三颗钻石一字排开,一颗硕大夺目的粉钻为主石,两侧点缀两颗稍小的白钻,三颗钻时晔轻飘飘笑了声,平静道,“我以为她要恨死我了。”

  黎宛央为他这一句话沉沉地痛心和自责起来。因为她要维持自己的骄傲和自尊,所以她的一双儿女都并未在有爱的家庭里长大。一个未被爱意充分包裹过的人,要怎么去面对浓度更深的怨恨?即便他是沈时晔,他在爱人面前也是赤手空拳,做不到刀枪不入。

  “她对你是有出口的男人。

  他的爱是黑暗而沉重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内心深处的樊笼里,究竟住着一个什么样的怪物。他不知道,顾影是否能够承受。

  雪粒落在沈时晔的眉间心上,他企图用最初的记忆来软化她,“如果我们从两年前就在一起,如果我们有更多时间,是不是就不会……”

  顾影打断他,“一段气数已尽的梦,重来再多遍都没有用。如果你一定要说“如果”,那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她猛然抬起眼睛,眸色比风雪里的青黑天气更暗。永远明净、澄澈、纯白色的灵魂里终于出现了一道丑陋的深渊裂痕,那道深渊不是对着沈时晔,而是对着她自己。

  如果可以,她最不情愿头时,被沈时晔用力托抱起,撞在他的胸膛上。她吃痛,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震颤。

  “谁打了你?”沈时晔死死按着她的腰肢,嗓音沉得可怕,“告诉我。”

  顾影头脑一嗡,“是我咎由自取——放开我!”

  她知道自己露馅了。

  身上的伤口养了几天,已经结痂,她就没再费心遮掩。毕竟近来都是春寒料峭的天气,大衣穿得厚实,她又是裹围巾又是戴帽子,旁人若不仔细去看,是看不出她一身伤痕累累的。

  但沈时晔明察秋毫体察入微,这一切蛛丝马迹,怎么可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沈时晔看她的眼神完全不对劲,像他们分手那天的暴风雪,又黑,又深,无边的寂冷。

  顾影不肯说,他沉着脸色,直接动手剥开她的大衣。杏色的衣带落在地面,露出白皙的皮肉,沈时晔猝不及防就看见了她双手、肩上浓重的淤青和擦伤,被惊痛和愤怒掀起的巨浪打了一头一脸。

  露在毛衣外面的伤口已经如此触目惊的事情就是伤害爱过的人。可是今天,他们必须有个了断啊。

  “如果有后悔药,可以让我回到两年前,我不会再救你。”

  她在说谎。

  重来一百遍,她也会救他。可是重来一百遍,他们也没有出路。因为早在他们遇见之前,他已经是一个壁立千仞的男人,要越过千重水万重山,才能走进他的心里,而她已经吃过人生里的很多苦,没有更多力气去接受他的试炼和考验了。

  顾影闭了闭眼,声嘶力竭地再次说了一遍,“我不会再救你。因为你根本不值得我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