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彗以为自己听错了,感觉心跳都漏了一拍。

  “你说什么?”

  何建木语重心长道:“我们知道你喜欢花滑,但你难道要滑一辈子吗?女子花滑运动员的生涯是很短暂的。我们想问问你退役的打算,并不是想让你立刻就告别冰场,而是希望我们一起规划退役后的未来。”

  何彗万万没有想到。她以为父母在看到自己一路在花滑道路上狂飙,攻克难关、夺下奥运金牌后,会放弃让她继承家业的想法。

  “我为什么不能滑一辈子呢?”何彗皱着眉头,反问。

  “我们了解过,花滑选手到了发育后,大部分人竞技状态都会下滑,很多人在最好的年纪和状态拿下冠军之后,是会选择急流勇退的。”路雁风接上话,证明她也是今日的说客之一。

  她承认,家人除了一开始口头上的反对,一路以来都对她的花滑梦想非常支持,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百依百顺。

  但但现在想来,他们只是觉得花滑的生涯短暂,根本不影响今后继承家业,所以不反对罢了。

  何彗心里一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何建木以为她认可了他们的想法,继续道:“我们只是希望你能有一个规划,比如之后申请什么大学,学习什么专业,公司的业务是不是可以提前先熟悉起来。更何况,你已经把花滑的最高荣誉都拿下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可是我在赛后发布会都说了,我想滑到下一届、下下届。”何彗认真地反驳。

  “有这个冲劲是好事啊,但继续花滑和退役之后再继承家业不冲突嘛。”

  何彗想,也许爸妈并不是反对她,只是希望她能在未来多一种选择。

  路星这个小朋友看见这里隐隐火花四溅的场景,悄悄挪动脚步,想要去阳台“避难”。

  “你怎么想?”何彗突然出声叫住了她。

  这城火,终究还是殃及了路星这条池鱼。

  路星的右脚半落不落,转头讪笑:“我觉得......姐姐成功归来仍然未满十八岁!”

  何彗:??

  “路星!你难道不是应该帮我说句话?!”她抽了下嘴角。

  “你让我做的考斯滕付过钱了吗?我凭啥帮你说话。”路星眼珠子一转,做了个鬼脸,放下这句话就跑。

  再说了,路星打的鬼主意很显然是,要是自家姐姐真的去做总裁,她不就能完全安心地搞设计了?

  嗯,这招还是何彗在小时候给自己用的。现在嘛,这叫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何彗想,这个便宜妹妹是一点儿也靠不住,还是得自己来和爸妈谈。

  她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像是在耍小孩子脾气,而是极其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果。

  实际上,何彗在经历了雪崩后的重生,进入了崭新的花滑世界,结识了无数新伙伴之后,她却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也许是她太过理想主义了,但她确实觉得人生不必赢者通吃。

  何彗先看向坐在左侧的何建木,又望向右侧的路雁风,最后还瞥了一眼逃跑后躲在门缝偷看的路星。

  “天上有数不清的星星,每颗星星都长得完全不一样。人生的意义不是摘所有的星星。”

  十分理想主义的发言。

  何彗一口气说完这两句话,套房里瞬间寂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半晌,路雁风突然释怀地笑了:“你啊......”

  何建木的表情仍然很严肃。显然,他并不认可这一套逻辑。但他并没有立刻表现出反对,只是紧皱着眉头。

  “彗彗,哪怕你想再滑八年,算下来也不过二十四五岁,你完全可以回来继承家业。”何建木开口,“一边上学一边滑冰的选手很多,不是吗?”

  “可是,我只想摘最想要的那一颗啊。”何彗不明白。

  何建木也不明白,于是他直接问道:“那你总要告诉我,你退役之后想干什么吧?你想做花滑教练?”

  “也不一定是教练,但我希望能够借助我的影响力,让整个花滑甚至冬季运动的产业向前迈进一步。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能做出有影响力的冰演品牌,做成帮助更多运动员退役后有路可走的商业俱乐部甚至是体育经纪公司。”

  这是何彗第一次认真地和家里人谈理想,谈她宏伟的理想主义。

  何建木听完,只是摇头:“那你会赔得裤衩都不剩。实业兴国,你去看看和我同时期的那几家地产公司的文娱板块,哪一个不是天天赔钱?你这个想法实在是太理想主义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何彗觉得,他爸真是个老古董!

  温馨欢乐的家庭聚会日,就变成最后的不欢而散。

  *

  出了酒店,何彗回运动员村的一路,都有些闷闷不乐的。

  恍惚间,迎面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踩着滑板,唰的带起了一阵风,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奥运冠军怎么闷闷不乐的?”她重心略微前倾,滑板后侧翘起,便停了下来。

  何彗抬头,上下打量了一下她今天的打扮,卫衣外面套了羽绒马甲,和场上判若两人:“李初妙?”

  “你怎么在运动员村滑滑板?”

  好吧,以这个奇妙的方式偶遇,两人都挺惊讶。

  “滑板是代步工具。”李初妙说完,深深地看了一眼何彗,主动提议道,“聊一聊?”

  何彗感觉有一股气郁结在胸,点头。

  她也有点想知道李初妙是怎么想这件事的。抛开亲情关系,自己是不是真的很任性,在走一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路?

  两人从食堂的冰柜里拿了免费的饮料,随便找了一个长椅坐下。

  “说说吧,让我们奥运冠军都闷闷不乐的,究竟是什么?”李初妙一向开门见山,她可不擅长读空气或者是察言观色。

  何彗于是把今天和家人发生冲突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复述了一遍,撑着脑袋,眨着眼睛:“难道我一定要继承家业吗?”

  李初妙听完顿了片刻,摇摇头。

  “我觉得,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而且你和那些需要提前规划好退役人生的选手们,不一样。”

  何彗知道,李初妙和花滑是有故事的,但她从来没主动讲,何彗便没主动问。

  “和我不一样。”李初妙深深地看了一眼何彗,那眼神中闪过一丝羡慕,然后是怅然若失,最后是释然,“你是真正的天才。”

  何彗不知道该说什么,保持着沉默。

  李初妙已经继续往下说下去,延续了许久以前关于天才的话题。

  “我第一次接触滑冰,是去日本旅游的时候。我妈帮我随意借了一双冰鞋,但我上场后一次都没有摔,冰场的教练连连夸我是天才。”

  “回到马来西亚后,我妈特地找了为数不多的冰场,想看看我到底有没有天赋。花滑班特别贵,但我没上两节课就超过了其他所有小孩儿。于是,我妈更加坚定,我就是天才。”

  何彗静静地聆听着李初妙的故事。

  “我在马来西亚很快变成了儿童组最厉害的选手,然后是青年组,从未遇到过敌手。”李初妙的眼神浮现一抹笑意,“大概那真的是我最有自信的日子了。”

  但嘴边的笑意很快变成了自嘲:“可惜,后来我才知道什么叫做井底之蛙。”

  “我那时候能做三周接两周的连跳,自以为已经超级厉害了。但第一次去参加青少年组的大奖赛的时候,我却只排在了二十位。真的,短节目结束后,差点连自由滑都要进不去的那种差劲。”

  何彗想要安慰李初妙,却一时语塞。

  “只一个赛季,我就知道,我这种天才根本就是假的。”李初妙选择坦然地面对自己的平庸,“那个时候,我整天翘训,又莫名其妙地突然爱上了滑板。我去各种公园肆意地玩耍,觉得好像换个爱好也挺好的。”

  原来是这样,所以初遇李初妙的时候,她是个街头滑板少女。

  “但你后来还是去滑冰了。”何彗道。

  李初妙点头:“对啊,虽然因为翘训被骂得狗血淋头,但我后来想通了。赛场上真正的天才,其实屈指可数,但她们仍然能取得优秀的成绩。”

  “所以,只要我努力的话,也能混个还不错的成绩吧?”

  “是相当好。”何彗反驳。

  她想到李初妙在冬奥会最后拿到的成绩,由衷地为她开心。

  李初妙的故事讲完,最终才绕回到了何彗身上。

  “但你不一样。就算在一堆天才里面,你也是最天才的那一个。就像是,你是天生为花样滑冰而生的。”

  李初妙说完,挠挠头又问何彗:“你家里是做什么产业的?”

  “房地产,还有酒店,完完全全的实业公司。”

  “啊......”李初妙再次扣扣脑袋,“和滑冰确实没有任何关系呢。”

  “是啊,如果我选择继承家业,也许花滑便就此变成了做过的遥远的确实最美好的一个梦。”

  按照他爸这个想法,根本不可能让她去独立做文娱体育板块的内容。

  “那太可惜了。”李初妙撇撇嘴,咕嘟咕嘟灌了好几大口矿泉水,“你肯定能拿更多金牌,说不定,还能把花滑这项运动推向更新的地方。”

  “可是,我甚至还没经历发育关的考验。”何彗想拒绝李初妙的画饼,笑着说道。

  “不不不,如果是你的话,我觉得一定可以顺利度过的!”

  何彗的天才在于,所有人都能通过她的过去和现在,看到清晰且光明的未来。

  谈话的结尾,李初妙再次站在了何彗这一边:“总之,我觉得你可以听从你的本心。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支持你。”

  “谢谢。”

  *

  自那天不欢而散以后,何彗第二天仍然去送别家人。

  何建木和路雁风都默契地没有提及任何关于何彗退役的事情。

  只有路星,突然没来由说要找何彗:“爸,妈,我和姐去买个咖啡。”

  何彗虽然不知道路星打的是什么算盘,但还是跟着她离开。

  两人排在咖啡馆的队伍里,何彗问道:“想说什么?”

  “我那天回去想过了。”路星压低声音,“如果是我被爸妈说已经设计出很多优秀作品,所以可以去继承家业的话,我也会不服气的。”

  “你不觉得花滑是碗青春饭?”何彗跟着前面的客人向前挪了一步,侧头问路星。

  路星点头,又摇头。

  “到底是还是不是?”何彗浅笑,已经到了店员跟前,“三杯冰美式,一杯热可可,都是大杯,谢谢。”

  唯一的那杯热可可,是给路星点的。

  “爸妈应该不会想让你做那不赚钱的赔本生意?”路星随口猜测。

  “但我们家赚钱的生意这么稳定,我花一点也不错?”

  路星嘴角抽搐:“姐,你的逻辑无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