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偏靶【完结】>第63章 救我

  视线相撞的瞬间,阮熠冬心跳顿时慢了半拍,他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内双的眼睛,鼻梁挺翘,微闭着眼的时候,睫毛轻轻颤抖,眉峰微皱的瞬间让人想起掸落而下的烟蒂,带着灰烬一般的不耐烦和沉默,用尽最后一丝滚烫,惩罚手背。

  易绍南白天被人追杀了一路,短发凌乱,鬓角不知道蹭了什么,看上去有点脏,即使是这样的形象,依然掩不住他先天优越的长相——眼眸深邃,在一众Alpha中也是耀眼到极致的存在。

  很像吧。是很像。看见易绍南,阮熠冬就好像看见年轻时候的自己。

  不同的是,易绍南身上有一股特别劲儿的东西,劲儿劲儿的,绝非等闲之辈,不像阮熠冬觉醒那么晚,接着,阮熠冬收回视线,怒气仿佛烧到一半,突然终止了,懒得再跟陆泽州计较,反正等着瞧。

  空气静默了片刻,最后以阮熠冬不悦的一句‘走!’终结。

  保镖跟在阮熠冬身后,黑压压的一片,他出去的时候,都不需要亲自动手,门就开了,狠狠地砸向墙壁,连伸缩弹簧也没能拽住被用力推开的门,包间房门发出‘轰’得一声巨响,震得包间内的人噤若寒蝉。陆泽州盯着阮熠冬的背影,眼底透着血丝,在房门合上那一刹,他将碗碟砸了个稀巴烂。

  ——发泄着这么多年以来的不满、憋屈、愤懑!

  陆泽州真正极怒之下通常说不了几句话,相反面色发白,他摸索着口袋,心烦到极致,左边的栋哥摸不清状况,没敢靠近陆泽州,在场的其他人更是,规规矩矩地坐在位置上,不敢出声。

  只有费德明自然而然地起身,掏出自己的烟,含在嘴里点燃了,再递给陆泽州,陆泽州接过来的时候,手腕有点抖,抽了几口烟后,气息慢慢平稳下来,脸上比刚才好一点了,他眯着眼,声音从烟雾弥漫中透过来,喊了一声:“阿明。”

  “欸。”费德明恭谨地应声。

  “把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全除了。”陆泽州的声音很轻。

  接着,陆泽州率先起身,临走时路过易绍南的位置,他停留了一会儿,声音低沉:“恶心得好,就该当着面恶心他。”说着,陆泽州笑了笑,赞赏式地拍了拍易绍南的肩。

  刀刃相撞是什么声音,刺耳,像指甲划过黑板,还有瓷器在一并碎裂,这些声音通通炸开,比不得一声枪声来得震撼,接着,枪声接二连三地响起,费德明慢条斯理地收回枪,坐在人群的中央,瞧着二郎腿,幽幽地点燃了一支烟,聆听地着背后的厮杀。

  直到成群的人倒下,栋哥半跪在其他人中间,捂住腹部,不可置信地看向费德明,“费德明,你这条狗——不得好死、”没等他说完,费德明头都没回,直接往身后给了一枪,周围彻底安静了。

  赴邀之前,易绍南记得很清楚,费德明再三强调,不能携带枪,尤其在近陆泽州身的时候。结果现在杀红了眼,身边每个人都带了枪,除了他。

  有人要逃出去,站在门口的保镖倒是没带枪,但是对栋哥的人下死手。

  现在看来,费德明又赌对了,易绍南静静地想。

  陆泽州疑心重,什么都怀疑,又能什么都相信,要不他怎么能从狼窝里救出费德明,又留在身边重用了这么些年。他复杂又简单,像一颗黑曜石,被家族内斗切割出无数个反射面,在月光下发出璀璨又危险的光芒。反正现在杀谁不是杀,找把趁手的刀也行,谁狠谁上位,杀鸡儆猴。

  凌晨的天空幽深,冒着零星亮光,明天应该是个晴天,月亮这样圆。

  一行人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一个不少。

  费德明一个接一个送他们到家,每个人下车时都收到一个丰厚的信封,“信用卡也在里面,每个月10万的额度。”

  “谢明哥!”手下的人双手接过。

  车门合上,再打开,如此反复,直到送完所有人,就剩下费德明和易绍南。

  “你也回吧——”费德明对开车的人说。

  “欸!”车厢黑暗,看不清对方的脸,只听见他说:“明哥保重。”

  费德明轻轻‘嗯’了一声,又说:“你母亲治病的那一百万打过去了。”

  空气静默了片刻,透着轻微的啜泣声。

  “瞧你那出息,”费德明啐了他一声,“赶紧滚。”

  “欸——欸!”对方喜极而泣地应声。

  费德明坐回到驾驶室,亲自开车,瞧了易绍南一眼,“喝一杯?”

  易绍南缓慢地摇头,语气很平静,像是深思熟虑很久了一样:“明哥——”

  听这口气像是有事相求,不是什么好事,费德明心中不悦,“喝一杯都不肯?”

  “好。”易绍南答应了。

  车子驶离主干公路,沿着匝道蜿蜒而下,再驶入开阔的道路上,凌晨路面空旷,一路通畅无阻,车子疾驰到某个地方,最终停在一栋酒馆面前。

  是一间日式酒馆,吧台处坐着不少客人,在低声叙旧。

  服务生带着费德明和易绍南到了雅间,这个位置正面朝大海,能听见海浪拍打岩石,隔着细竹纱窗,看见模糊的棕榈树身影,天空有轻轻发亮的迹象,费德明卷起细帘,探头看了一眼,眼角带着轻微笑意,岁月在他眼角留了痕迹,“泽州心情不好的时候,经常来这里喝酒。”

  易绍南回过神来,听见费德明继续说道:“不过那是他二十出头的时候,他那时候……”说到这里,费德明仿佛思绪缥缈,“还很年轻,还相信很多东西。”

  “我也是。”费德明自顾自地抿了一口酒,仿佛在自嘲,“陆家没分裂之前,泽州家里没这么乱,后来陆老爷子病重,才有了陆家兄弟阋墙,陆泽州排行老幺,在家中最不受宠,母亲又早逝,他父亲要他联姻,好在老爷子面前争一口气,等泽州考虑清楚了,他父亲就去提亲。”

  易绍南不知道费德明今天为什么会说这些,试探性问:“然后呢。”

  费德明接着说:“泽州为了逃避现实,身边有多Omega,他不愿意。”

  话匣子一打开仿佛合不上了,接下来,易绍南听到了完整的版本,跟外界传言似乎不太一样——

  一次家庭聚会,陆家邀请了不少名流到家中做客,其中就有阮拊膺,那时候阮家还没发迹,阮熠冬作为家中的掌上明珠,出来给阮拊膺装点门面,他那时候才19岁,刚刚大一,正处于无忧无虑的年纪,无比排斥家族社交。

  但阮熠冬母亲缠绵病榻多年,总盼着他能找个好归宿。

  “我现在不想找……”阮熠冬皱眉。

  “去认识一下也好。”母亲跟阮熠冬说。

  关于未来爱情的形状,19岁的阮熠冬没有任何概念,如果非要说一个排斥的理由,阮熠冬觉得自己心有所属,在一次慈善晚会碰到的青年,比他大几岁,好像已经大四了,在接手家族事宜。但那晚阮熠冬没能跟对方说上话,几经周转打听才知道那个青年姓陆,叫陆泽州,一表人才。

  如果联姻的对象是陆泽州的话,阮熠冬憧憬地想着,他觉得自己没有那么排斥。

  就这样,阮熠冬答应了父亲的要求,陪着父亲一同出席陆家的宴会。

  陆家很大,单是花园就让阮熠冬逛得险些迷路,近身陪着阮熠冬的Omega,是陪伴他长大的樊姨,他想亲自见一见陆泽州的小心思,没能瞒过樊姨,当然,要他们见面,本来也是双方家族示意。

  花园寂静,虫鸣鸟叫,好不惬意,樊姨准备找了个借口离开,让他们单独见一见。

  樊姨从树荫底下探了一眼,有人走过来了,好像是陆泽州,旁边还有一位秘书,看上去比陆泽州年长,为人老练,语气劝慰:“他今天也来了——”

  “谁?”陆泽州问。

  阮熠冬站在廊檐底下,头顶上层层叠叠的爬山虎,这个时节爬山虎刚好在开花,橘红的花朵垂下来,点缀在碧绿的枝叶上,遮挡住阮熠冬的脸庞,他的目光从叶片缝隙间穿过,心跳逐渐加速,他看到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比母亲描述的还要帅一些,个子很高,肩颈挺拔,浓眉,眼眸深邃。

  看到他,阮熠冬只想到鲜衣怒马少年郎。

  母亲跟阮熠冬说过了,目前局势动荡,将来外嫁肯定不现实,要受苦。要嫁,必得嫁一个知根知底的Alpha,还要年貌相当,跟配得上冬冬。那么选来选去,只有陆泽州最合适。

  陆泽州比阮熠冬大四岁,家中排行老幺,虽比不得他叔伯那些孩子得宠,却是个会念书,将来就算不接管家族事宜,凭着聪明的头脑,将来也能混一口正经饭吃,少时夫妻情谊坚定,想来阮熠冬跟着他不会吃苦,阮家的陪嫁也会非常丰厚,最差也不过是衣食无忧。

  “阮熠冬。”秘书压低声音。

  尽管他们声音很轻,在寂静的花园中,还是能听清一二,Omega躲在角落静静地听着,仿佛在等待自己一生的答案,他希望听见陆泽州也说‘好’,又或者一句‘门当户对也挺好’,这样冠冕堂皇的话,至少能阮熠冬迈出第一步,试着去走近他。

  结果陆泽州扯了扯领带,语气散漫,破罐子破摔地说:“我不想见。”

  阮熠冬的心直接坠了下去。

  秘书还在劝他:“见都没见呢。”

  “比我小四岁——”陆泽州拉长声音,“那不是小孩儿吗?小孩儿有什么意思?”说到这里,他兀自笑了笑,“你都不知道现在我身边的Omega有多风情万种……”

  原来陆泽州身边早就有人了。一颗晶莹的泪滴了下来。

  樊姨上完洗手间回来,撞见阮熠冬慌乱的跑来,眼角微红,一脸愁容,喊他,他也不应声。等到秘书那边劝完了,陆泽州终于答应见面,等来的却是樊姨独自一人,“人呢?”秘书问。

  “不知道怎么了……”樊姨顾不上那么多,忙不迭跟上阮熠冬的步伐。

  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阮熠冬都非常沉默,也很少笑,他父亲有四个子女,阮熠冬属于最漂亮的那个Omega,说是掌上明珠都不为过,阮拊膺哪里看得了熠冬这样受委屈,派了人去打听,才知道陆泽州一向留恋花丛中,身旁Omega不断,这种女婿不要也罢!但是他既惹了熠冬不开心,必得上门道歉,亲自赔不是才行,否则生意场上,要他老子好看。

  陆泽州在父亲的威逼之下,带着贵重礼物,亲自登门道歉了。

  这一回,他更没见到阮熠冬,他只记得那天晚霞漫天,天空被染成淡淡的粉橘,一个Omega从那辆黑色大G下来,身上穿着白色网球训练服,短裤刚到膝盖,露出纤细的小腿,袜子扯到小腿肚子那里,看样子刚打完球回来,接着,Omega侧过脸,眼睛亮了亮,声音很甜,“爸爸!”

  他忙不迭地奔过来,抱住阮拊膺的脖子,后脚跟微微踮起。

  陆泽州看到了他的眼睛,清澈,璀璨,如星空一般耀眼,皮肤很白,短发好像有点自然卷,柔软蓬松,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再腼腆地抿嘴,把笑意收回去。

  从那一天开始,陆泽州的一生,就开启了‘后悔’的副本。

  他自成年后,身边就簇拥着不少Omega,他对性好奇,又因着长得好看,出手阔绰,即使不是因着陆家的身份缘故,那些Omega也会对他趋之若鹜,他睡得Omega不少,知性的,甜美的,朋克的,什么样的都有,但没有阮熠冬这样的,干干净净、天真又腼腆,还带着轻微的抵触。

  得知阮熠冬就是陆泽州那天该见到的‘相亲对象’,陆泽州肠子都悔青了。

  他托了父亲的脸面,要再见阮熠冬一面,还要跟他亲自道歉,阮熠冬不肯见他,即使陆泽州去学校找他,他总有理由拒绝,周一要打球,周二有社团活动,周三有晚课,反正总是没有时间。

  可是陆泽州临时有事去不了,阮熠冬眼底又会划过一道失落,下一次就把他拉黑了。

  Omega是喜欢他的吗?怎么感觉很讨厌他?陆泽州为了追阮熠冬,几乎要用尽毕生所学,但阮熠冬还是不肯见他,更别说约会了。但陆泽州知道,自己的心全在阮熠冬身上,如果不得到他明确的拒绝,他觉得自己不会轻易罢休。好嘛,不见就不见,阮熠冬上大课,他就去陪着。

  这样坚持了一段时间,好像终于有点用了。

  Omega下课的时候会回头找他,若Omega遇上心情好的时候,会喊他一声‘泽州哥’。

  泽州哥。泽州哥。陆泽州每当想起阮熠冬这样喊他,心都要融化了,如同冰山面临雪崩。

  他从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会这样,甚至越喜欢,会越自责,责怪自己以前为什么那么随便,因为Omega虽然不那么排斥他了,但依旧没有从心底里接受他,在陆泽州第一次想牵阮熠冬的时候,阮熠冬红着眼睛躲开了,还很轻地说了一句:别碰我。

  他用一种微红又心碎的眼神看着陆泽州,陆泽州难受得要死了。

  若阮熠冬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陆泽州倒也不必如此难过,他能很清楚地感知到阮熠冬是不排斥他的,会在公开的家族来往间悄悄观察他,留意他最近的动态,有时候也会在INS上给他点赞,但就是不能靠近,他一靠近阮熠冬,阮熠冬就不让碰,说些让他难受的话。

  阮熠冬在惩罚他。惩罚他滥情的过去。

  但为什么以前他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以前那些Omega对陆泽州无比顺从,说是惯着他也不为过,到了阮熠冬这里,他处处碰壁,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竟然因为得不到阮熠冬,开始自卑。

  他开始思考,阮熠冬想要什么样的爱情——

  一生一世一双人吗。可笑。就连他母亲,也是他父亲的第三任妻子。

  这世上哪有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连陆泽州自己都不相信,但是看着阮熠冬清澈又充满期待的眼眸,他又推翻了自己固有的认知。泽州哥就泽州哥吧,用这种身份守着他,等他哪天肯原谅自己的时候,也行,反正他们这个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来来回回就那么些。

  阮熠冬将来不跟他结婚,跟谁结。更何况阮熠冬才19岁,有点小孩子脾气也正常。

  这个城市潮湿多雨,经历雨季,又过了一年的寒冬,到了夏季,阮熠冬迎来了大二的生活,专业课渐渐多了起来,他是学设计专业的,经常户外写生,一出去就是好几星期。

  那段时间陆泽州特别忙,爷爷病重,住进了ICU,叔伯们不让陆泽州见爷爷,父亲疲于奔命于各种人际交往,他只能见缝插针地找些事情做,好让爷爷能看见他这么一个不起眼的晚辈。

  仲夏多雨,树梢在热风中摇曳,散下满地落叶,陆泽州的手机一直在响,但律师在念遗嘱了,他看都没看,直接掐掉了电话。半个多小时后,律师分发文件,“请各位家属确认信息无误,考虑清楚了可以签字了。”

  病房静悄悄的,直到心跳监听器传来悠长的‘滴——’声,心电图不再起伏,变成一条直线。

  陆泽州眼角温热的签下自己的名字,再抬头时,眉眼已经恢复冷峻。

  当天夜里,陆泽州代替他父亲在公司开了个会,重新制定资源洗牌计划,就连他父亲见他一面,都得提前预约,权利的更替,仿佛在一瞬间完成了交接。

  天快亮的时候,陆泽州才想起看手机,上面有无数条未接来电,都是有名有姓的人,估计急于跟陆泽州攀附交情,只有一条短信让陆泽州眼皮跳了跳,点开一看,他手腕在发抖:泽州哥,救我。

  发件人是阮熠冬,时间是7小时42分钟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