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不到,春生就背起环保袋准备回工地了,他走的时候男人就站在铁皮门外目送他。

  春生走得一步三回头,总是忍不住要回头看,好像要确认他是不是会一直站在那儿。

  所幸晚晚就一直站在原地,连一步都没有挪过,直到春生即将走出一横街,他才遥遥挥手,转身进屋。

  过了午高峰,交通路况畅通无阻,春生回工地一路都没有再堵过车。

  下午工地来了一车新的空心砖,春生头戴安全帽专心卸放砖石,和他一道忙碌的还有两个工人,他们正偷闲等着春生把空心砖搬到手推车上。

  包工头不在附近他们便扯起了最近静海市闹得沸沸扬扬的“魏家丑闻”。

  说起这静海魏家,那真算得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魏家最早是跑船起的家,发迹至今四代人,在静海如日中天,无出其右。

  但魏家出名除了历任当家人一个比一个会赚钱,还有一个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魏家这些年被抖出的腌瓒事和悲剧,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比小说还精彩。

  人们当茶余饭后的谈资聊了这些年,还总有新鲜事,从早些年魏家现任当家人亡妻所出的双生子十七岁那年惨死一个,到几天前魏氏天荣集团的董事会成员魏宣海夜会林家寡妇被拍,那股价跌得股民脑袋顶上的怨气都快化灵了。

  两个工人闲时掰扯的就是这件事。

  “要我说,这事儿本来也是林家办得不地道,当初谁不知道那寡妇跟魏宣海正好着?林家横插一脚进来,生生搅和了人家的好姻缘,要是那寡妇能嫁给魏宣海,也不至于年纪轻轻就守寡。”

  “这事水深得很,我听说是魏家有人不让魏宣海娶,故意让林家娶走吴家小姐的。”

  “那这图啥啊?吴家小姐要是能嫁给魏宣海,这两家结姻亲不是好事吗?”

  “正因为是好事才不让成,魏家内部都乱成什么样了,要不是魏家老爷子还健在能镇得住几个儿子,天荣股价还得跌。”

  说到这魏家老爷子也算是传奇人物了,作为“船王”独子,年轻时创立天荣集团,又凭一己之力给魏家开枝散叶,几房姨太太前后给他生了七个儿子,四个女儿。

  如今丑闻缠身,导致天荣股价暴跌的魏宣海便是魏家老五。

  很难说今天魏家内部如此混乱的局面,究其根源会与魏家老爷子无关。

  两个工人聊得兴起,春生对他们的谈话内容是一点也不关心,他勤勤恳恳地把车上的空心砖整齐地垒到手推车上,抹汗的时候擦得小脸黑一条灰一条,对两个聊天的工人憨笑:“推车放不下了。”

  “行,一人一车,春生你拉到黄线上就行。”

  “好。”

  春生没有丝毫怨言地帮两个工人推死沉的手推车,推完回来又得接着装实心砖。

  今天来的这一车实心砖几乎是春生一个人搬下来的,傍晚结工资的时候包工头多给了他二十。

  春生开心得下班回家都是蹦着走,他惦记家里还有人等他回家,买完饭特意绕路去市场买水果。

  他不知道晚晚喜欢吃什么,只能每一样都买一点,想让他多尝尝。

  而他这一绕路再加上晚高峰,回到西角路的时候早过了晚上八点,下公交车见天色都黑透了心头难免发慌,劳累一下午的疲惫都忘了,仓皇失措地往家跑。

  夜幕下的西角路路灯昏暗,闪烁接触不良的明灭光影,横街巷口也不知道从哪家窗户飘出爆炒青椒的呛人辣味,不少过路人都被呛得鼻涕眼泪直流。

  春生跑过来时就猝不及防地吸了口辣椒,辣味直冲口鼻黏膜,整个上呼吸道都在发出抗议,喷嚏声一个接一个。

  他傻傻站在原地完全想不起来要跑,接二连三的喷嚏让他眼眶不断涌出生理性泪水,视野被模糊看不清周遭环境他更加不敢乱走。

  幸而没过多久,他面朝下的脸被一块散发不知名香味的手帕轻轻覆住,将呛人的辣味阻隔在手帕外,温柔安抚他被辣椒味反复折磨的口鼻,也止住了他仿佛停不下来的喷嚏。

  春生怯怯抬起泪眼,看清面前的人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直到他听见对方说。

  “东西我来拿,你扶好手帕。”

  春生怔怔点头,手腕顿时一松,他提了一路的水果袋被男人提走了。

  春生听话地捂紧脸上的手帕,乖乖跟在男人身后回家。

  老旧路灯勉强能照亮前路,他们一前一后走过亮着灯的门窗,能听见从屋子里传出的电视声,主持人的欢声笑语回荡在行人寂寥的街巷中,可电视里的欢乐未能随声音传播出来,反倒让当下的寂寥显出无限深远的落寞。

  春生看着男人修长挺拔的背影,期期艾艾地问:“晚晚,你喜不喜欢吃香蕉呀?”

  “不算喜欢。”

  “那葡萄你喜欢吗?”

  男人听到这才意识到手里沉甸甸的袋子装的是什么,打开粗略一眼扫去竟有香蕉、葡萄、水蜜桃等好几种水果,他不禁微蹙起眉,无奈地看向春生,“你不要再为我多花钱了。”

  “我有钱的。”

  春生还怕他不信,从环保袋里拿出今天花剩下的二十元给他看。

  “有钱就好好存着,我不需要这些,如果是你需要的,那你可以买,但是不要为了我……”

  男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春生把钱塞进他手心的举动打断,他面容愣怔地看着那旧旧的二十元,也不知道这张钱经过了多少人的手,最终被春生塞进他手心。

  春生弯腰从他手里提回水果袋,明明五官生得也不惊艳,只能算清秀,可他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模样淳朴又天真,说不出的好看。

  即使他满头满脸都灰扑扑的,落满从工地带回来的粉尘,可他澄澈的眼眸却让他有种一尘不染的干净,就像水泥砖缝里顽强生长出来的粉白小花,迎着太阳努力芬芳。

  “我买了好多水果,还有李子和黑车轮。”

  听到黑车轮三个字,男人终于从被强塞二十元的惊愕中回过神,看着春生笑得讨好的脸庞,心绪复杂不宁。

  “是黑加仑。”

  “对对黑加仑,老板说好吃,我给你洗好不好?”

  春生很努力想要讨他欢心,他不敢强留人在他家里,但如果能多留一天,哪怕一个小时也是好的。

  两人回到家,春生马上拿出袋子里的水果,把该洗的洗干净,再摆到桌上摆得满满的。

  黑加仑和葡萄一小串,香蕉三根李子五颗,还有圣女果和西梅若干,春生明显是每一样都挑着买一点回来。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盒饭,一盒只有干焖豆腐和水煮白菜,另外一盒则荤素搭配了好几道家常菜。

  男人坐在床上,舒展笔直修长的双腿,沉默地看着方桌上的东西,视线缓缓平移,对上春生亮晶晶的双眼。

  春生献宝一样把一颗西梅放进他手里,软声哄他开心,“晚晚,你吃吃看喜不喜欢,你喜欢吃我明天再买。”

  男人握着手里的西梅,看向被春生收在裤兜里露出一角的手帕,淡笑不语。

  春生见被发现了,红着脸捂住裤兜,“我洗干净就还给你……”

  男人并不在意手帕被他藏起来,倾身从方桌上拿了一颗西梅给他,“你尝尝,是甜的还是酸的。”

  春生接过咬了一口,眼睛倏然变得更亮,“是甜的!”

  “你喜欢吃甜的?”

  春生点头,“你不喜欢吗?”

  “一般喜欢。”

  春生犯了难,纳闷他说的一般喜欢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所幸男人如他所愿吃起了甜甜的西梅,吃完就把那张有些皱巴巴的二十块拿出来还给他,“你赚钱不容易,好好存起来。”

  春生摇头没有接。

  男人手指捏着那张二十元面额的纸币,不太明白为什么春生要把辛苦挣来的钱给他。

  “为什么给我钱?”

  “给你买东西。”春生拿起筷子开始吃盒饭,还没忘了招呼他一起吃,“晚晚,再不吃饭就凉了。”

  男人把那张二十块放在桌上,拆出一次性筷子,看了看两人盒饭菜色的差距,把排骨和煎蛋夹给他,“我这份多少钱?”

  春生比了个数字。

  “那你的呢?”

  春生又比了个数字。

  两个盒饭的价钱不出所料差得很远,男人把自己盒饭里的肉都挑给他,“就那么想把我留在你家里?”

  春生沉默地往嘴里扒米饭,避而不答。

  可他不知道沉默有的时候也可以是一种回答。

  他是从记事起几乎没有感受过温情的人,所以连挽留的手段都那么拙劣,叫人能一眼看穿,笑容是讨好的,就连眼神也是,唯恐惹人不快,于是累了一天挣的钱一分也没给自己留。

  明明生日愿望是许的好好存钱,结果挣的都给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来路不明的人花了。

  男人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春生,这个人比他想象的要更纯粹,更贪恋温情,也更好骗。

  他毫不怀疑他此刻要是让春生拿出所有钱来,他连一块钱都不会藏。

  这样弱小的“蚂蚁”,真的适合被卷入名为魏家的浑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