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逐渐变暖,天也黑得晚。

  陈宥加了会儿班,从警署拐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庄廷的车已经停在今早他下车的位置等他了。

  一路驱车,天边一阵粉红一阵粉紫交错变幻,陈宥一言不发盯着窗外。

  “你现在话怎么变少了?”庄廷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这才两年,等七年之痒的时候怎么办?”

  陈宥支着下巴,动都没动:“你想听什么?”

  庄廷的心猛地一沉,本来他那句话里半真半假,打趣的成分居多,可陈宥的回答却让他觉得,他得到的答案是肯定句。

  “工作、同事,跟以前一样,随便说说,最近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吗?”

  有。

  他一直重点关注的几个老人里,有个独居的婆婆前几天在家摔倒,过去好几天了,邻居闻到异味这才报了警,他们赶到现场撬开门,现场惨不忍睹,法医判定是疾病突发意外身亡。陈宥联系婆婆家人,子女全在外地,他们只能将老人送到殡仪馆。

  这是他第一次遇到“孤独死”的案子。

  一个外地过来的男人,在足浴城进行了特殊服务消费,因泄得过快不甘心想赖账,对方坚决不退钱,男人报警,最后把自己送了进去,过程中他还被女方的指甲抓伤了手,现在吵着要做HIV检测。

  还有报警抓出轨的,三人在署里闹得鸡飞狗跳,把陈宥的键盘跟水杯都给砸了;

  说看到外星人进了自家的院子的,非得逼着陈宥他们在院子陪着蹲了大半个夜;

  青少年合伙骗家里钱,自编自导一出拙劣绑架案的;

  被相识多年的好兄弟戴绿帽兼诈骗,气得要跟对方同归于尽的;

  在家吃榴莲把自家猫熏吐了,主人要跟水果摊老板拼命的……

  还有上周,市分局的其他警署,一位年轻的民警执勤时意外身亡了;一位老辅警下班路上猝死了;一位局长因升迁过快,工作压力过大而患上抑郁症,上周从警署大楼一跃而下,听说那声响大得可怕……

  陈宥的每一天,都在面对人性里的深不可测跟世界的荒唐。

  可这一刻,他失去了倾诉欲。

  “没什么特别的,都是些很琐碎的事。”在脑子里想了一轮,最后陈宥淡然道。

  庄廷不会在乎也不会真的感兴趣,这些事情离他的生活太遥远。不得不承认大家呼吸的都是同一片空气,可人生际遇的鸿沟比银河系还宽。

  更何况,庄廷的生活是近乎完美的,他也由衷希望庄廷一辈子,都不要碰触到这些人性之恶跟遗憾。

  庄廷眉头微蹙,脸倏忽冷了下来。陈宥看似在认真地思考答案,可没想到答案竟是这样地不咸不淡。

  今天庄氏股份再次涨停,到公司后他立即就给庄仕添去了电话,老爷子什么都没问,只静静听他解释跟赵欣儿吃饭的事。

  陈宥说得对,他根本不敢主动问老爷子到底跟陈宥说了些什么。

  从来都是他在这两人之间充当中间人,所以两边的心思他都摸得清楚,可现在这两人都将他排除在外。

  回家打开门,饭菜的香味已经弥漫在四处。陈宥知道芳姨来过了,她应该刚离开不久。

  他仔细脱了鞋,将放进鞋柜摆好,才换上拖鞋走进屋。

  庄廷在他身后默默看着这一切,陈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不乱踢鞋了,也不需要他来收拾了,可他心里为什么会有一种落差感?

  陈宥先一步进了屋,经过客厅,一副巨型的城市夕阳景观映入眼帘。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天还亮着的时候踏入家门,自然也就很久没看过这超长的落地窗所呈现出来的景观。

  “好美啊。”陈宥不禁赞叹。

  可庄廷却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丝遗憾,他凑了上去,下巴垫着陈宥的肩膀,双手环抱着他:“以后早点回家,夏天更美,天天看都不腻。”

  陈宥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动作很轻很轻,可庄廷还是感觉到了。

  “我先去换衣服,你也准备准备洗手吃饭。”庄廷在他的嘴角亲了一口。

  “好。”

  天空中的粉紫色逐渐褪去,金色的光撒在江面上像蒙了一层轻纱。马路跟立交桥上挤满了归家的汽车,远处楼房的灯相继亮起。

  这间房子的落地窗像是能连接天与地,将大自然变化莫测的瑰丽跟人间烟火都囊括其中。

  住在这里两年了,好像这是第一次感受到当中的美妙。

  也罢,这些景色跟庄廷一样,都是浮生一梦,从来就不属于他。

  庄廷换了居家服出来,见陈宥还站在原地呆呆着盯着窗外看,他不动声色看陈宥的后脑勺,觉得他心事重重。

  庄廷支起笑脸:“赶快洗手吃饭了,这是你家,你想什么时候看都行。”

  陈宥听罢,转身环顾四周,这哪是他的家?

  这个家里除了衣柜里的东西,他一样也没参与,没一样东西是他买的,也没一样东西是他能随意摆弄的。

  这算哪门子的家啊?

  陈宥脱了外套洗了手,出来时已经看到他的位置上乘好了饭跟汤。

  两人不咸不淡地说着话,陈宥像挤牙膏一样一问一答,庄廷倒也不着急了,毕竟现在撬不出来的话,床上总能撬出来。

  饭后,庄廷先洗的澡,陈宥打开那一半属于他的衣帽间看了一眼,能带走的东西不多,一小会儿的功夫就让他收拾好了。

  哦对了,还有书房。

  他跟庄廷一人一间书房。他的书房更靠里面些,也比庄廷的要小得多。他也没用过几次,里面还放着他几本关于现场勘查跟审讯技巧的教材书。

  取了书,又翻了一遍抽屉,蓦然看到那只他舍不得用的手机。

  他想开机查看,却发现手机早就没电了,接着他又抚了抚手机背面那条第一天用就刮花了的划痕,又笑着将它重新放回抽屉。

  把书一并放入行李袋后掂了掂,总算有点像样的重量了。他做好心理准备,等庄廷从浴室出来就跟他说明去意。

  可庄廷只围了条浴巾就走了出来,二话不说就把他往浴室里推。他叹了口气,索性将浴室里的个人用品收拾一下算了。

  除了牙刷跟剃须刀之外,其他统统都不是由他购置的,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他自然知道庄廷待会打算做什么,关掉花洒后,陈宥随意地在下方围了条浴巾走到洗手台前,又往脸上挤了些剃须泡沫,相较于电动剃须刀,他还是更喜欢用传统的剃须刀。

  刮了没两下,庄廷擅自开门走了进来了。

  陈宥在镜子中跟他对视了一眼,并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

  庄廷朝陈宥走了过去,满眼都是欲望与暧昧,他扶着他的肩膀将人转向了自己。

  陈宥笑说:“别闹,等我刮完。”

  庄廷不由分说地将他手上的剃须刀夺了过来,挑了挑眉,另一只手抬了抬他的下巴,接着身子往前一凑,在陈宥的唇上亲了一把:“我帮你。”

  陈宥眼眸微动,盯着庄廷下巴沾上的泡沫,抬起手替他擦去。

  庄廷的动作很轻柔,他已经很久没用过传统的剃须刀,生怕使力方向不对会划伤陈宥。

  他的神情既专注又充满爱意,陈宥不忍再看,索性撇开了眼:“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陈宥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庄廷明显愣怔了,他抬眸看着陈宥的眼睛,却发现里面有一层他看不懂的东西。

  他定了定神,露出完美迷人的笑容:“当然记得。”

  说完,又专注地回到手头上的事情上。所以,他当然就没看到了陈宥眼底闪过的失落。

  庄廷刚才一瞬间向右上方撇的眼珠,陈宥看得清清楚楚。

  他说谎。

  他不记得了。

  陈宥闭眼凝神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控制住已经微微颤抖的声线:“我想搬出去。”

  庄廷手上的动作一滞:“什么?”

  “我说,我要搬出去住。”他哑声道。

  “等等,”庄廷持剃须刀的那只手僵在半空,目光在陈宥脸上流连,试图找出答案,“我怎么没听懂,搬出去?”

  不等陈宥回答,庄廷又抢先说:“你是嫌住这儿离上班太远?还是你不喜欢这套房子?没事,我们挑别的房子住,要不搬去那套复式住吧,复式住起来没那么空,我们两个人住刚好……不然,你看上了其他地方,我们可以再买……”

  “我自己搬……”陈宥看着他的眼睛,又艰涩地强调了一遍,“我一个人搬出去住。”

  庄廷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不自觉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死死捏住陈宥的下巴。

  他铁青着脸,方才含情脉脉的双眼已经变得凌厉冰冷,两人之间那温馨的气氛也荡然无存。

  “什么意思?”

  “我搬出去住,见爷爷的时候,我们还在一起,其他时候就分开过吧。”陈宥颤抖着,把在心底里琢磨了无数遍的话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庄廷语气瞬间狠厉,几乎是脱口而出。

  没等陈宥回话,庄廷松开捏着陈宥下巴的那只手,将剃须刀粗暴地扔到洗手台,溅起了零星泡沫。

  “是不是因为照片的事,是因为昨天那则报道对不对?我说了我可以解释的,你就算生气也不能说这么任性的话……”

  “不是。”陈宥斩钉截铁道。

  “我现在就把罗秘书叫过来,他可以作证。”庄廷坚持道,然后转身准备找手机打电话。

  陈宥一把拽住他:“我说了不是因为这个,更何况,他是你的秘书,他的证词可信度要打折的。”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庄廷一脸不可置信,可又不禁有隐隐的期待,“你想试探我?”

  陈宥摇摇头:“我要搬出去,房子我已经找好了,明天我就不回这儿了。”

  “爷爷那边你不需要担心,他要见我,我们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或者你有什么其他需要我出席的场合,我也会尽量配合。”

  “我知道这个节骨眼儿上你不能跟我离婚,不过我还是可以给你打个包票,股份我是不要的,如果爷爷留给你的股份注明是由我俩共同持有,后续我都会全部转让给你……”

  庄廷身体瞬间僵硬,他心里清清楚楚,陈宥的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