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 整个城主府都空了。
没人拦他。
李雁像是误入黄粱的过客,现在梦醒了,他就要从这荒凉地出去了。
蒋子文来过了。
他现在无比确定这件事, 跑到大街上,这里离添乐坊太近了,稍微跑几步,就撞到了一个人。
“告歉——”李雁来不及道歉, 便只顾着往前冲, 被人一把拉住手腕。
“李雁!”来人正是邓通,“怎么了?”
他不是已经走了么?怎么还在这?
疑惑一闪而过, 李雁只能低声说:“不好了。蒋子文带人, 找天正教的麻烦。”
邓通看着他,脸也变得严肃, 将他拉到一边:“你慢慢说。”
李雁悄悄说:“咱们天正教, 藏了前朝余孽。蒋子文已经将此事上报给了朝廷。”
邓通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
这可不光是他一个人的前程似锦,而是千百条性命。
到底是谁, 敢做出这样的事?
看着李雁焦急的脸, 他安慰道:“蒋子文如何知道?这妖人, 说不准只在胡说八道。他杀了你全家, 你可别被他蛊惑了!”
“他没有!”李雁吼道。
周围的人都看向他们, 邓通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将他拉到一边的小巷中:“他说的?”
“我亲眼所见。”李雁此刻,终于忍不住将所有一切都倒了出来, “我亲眼所见, 当年追杀我的人, 手上明明就是三足金乌。”
邓通不知道三足金乌, 但他知道, 红莲教的图章,是红莲花。
前后一勾连,他知道了,当年,李雁在他师傅的授意下,撒了谎。
“所以你的仇人是……”
“我的仇人,就藏在天正教中!”李雁说,“蒋子文查到了,师傅也回了信,天正教里……”
你师父……诈死?
“所以,他当年果然是在谋划?”邓通的心也沉了下去。
“天正教上下这么多人,难免会有人干出些为非作歹的事,先处理干净,朝廷抓不到把柄,应该是不会追究。”邓通斩钉截铁地说。
就像当年,李雁的师傅那样,斩钉截铁地告诉李雁,此事的定论就是如此,不会有其他任何结论。
这是一个对所有人都好的结论。
李雁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邓通已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邓通了,他猜不到他在想什么,于是心一横:“可若,那个窝藏的人,是我师傅呢。”
邓通自幼聪慧,自然明白,李雁在说什么。
如果李雁的师傅,没有窝藏什么人,他为什么要诈死呢?
这事儿牵连得,可太广了!
李雁的师傅,可是在天正教,独占一座山头的。
他的身份不低,能参与教中重要议事的。
“现在朝廷已经知晓,他们已经拿到了把柄,小侯爷不日就来围剿天正教。”李雁说,“师叔祖,咱们必须早做准备。”
就算远离九重天天正教的核心这么多年,李雁也清楚,师傅在教中关系错杂,出了事,自然会牵连许多人。
自然是得早有准备。
“你错了。”邓通说,“不是咱们,是你。”
李雁疑惑地看着他,邓通的目光平静无波。
溪水慢慢落下,黝黑的石头上,泛出月亮银白色的光。
李雁明白了,有些话,不必明说,窗户纸捅破了,一切都难看起来。
有事的,不是天正教。
天正教已经上千年,这样的危机自然也面临了不止一次两次。
每次都活了下来。
怎么活下来的呢?
自然是断尾求生。
这种事情做的太多了,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再顺手不过了。
李雁和他师傅,那就是要被舍弃的尾巴,丢掉他们就能保全其他人,再划算不过了。
李雁看着邓通眼中的心痛,释然一笑:“我是不是不要回去比较好?”
免得牵连了大家?
不对,还是要说一声,免得大家什么都不知道,莫名其妙就被牵连……
“那你,能告诉小甲一声,就说,就说我回不来了,让他带着小金,远走高飞吧,莫被我牵连了。”
“阿嫣,你听我说。”邓通握着他的肩,“这事儿不一定牵连到你,你才几岁,再说,那年你被追杀,只说是你师傅杀的你……”
和蒋子文说的一模一样!
可蒋子文是外人呐。
蒋子文不认识我师父,自然可以如此推断。
你也不认识我师傅?
李雁说:“我师傅,要想杀我,何必特意在山下派杀手埋伏?”
山上多了是机会。
练功时走火入魔,闭关中经脉全爆,进阶时被雷劈。
太多了,防不胜防。
其中有多少人是被同门戕害,李雁从来不去想。
“我自然是知道你师傅不会害你。”
“那你还要我背叛我师傅?!”李雁吼道,“邓通,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邓通后退一步,靠在墙上,才勉强站住。
“不一样?”邓通低笑道,和昨晚的蒋子文,莫名重合了,“我们就是这样的出身,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怎么会不一样?”
李雁看着他。
他不该把火发在邓通身上,就算是天正教所有长老一起出来议事,依旧会是这样的结果。
把他师傅有关的人推出去,向朝廷求饶,保全其他人。
“不一样的,是你李雁。”邓通说,“你和我们都不一样。”
所以,我们才会被你吸引,想要在你身边。
想要沾一沾,菩萨身上的光辉。
菩萨,可是不会拒绝人的啊。
你说是不是啊,李雁,你不会走的吧。
他绝望地看着李雁。
李雁哼了一声,推开了他:“你们真恶心!”
说着,推开他,向外走去。
走出巷子的那一瞬,阳光笔直照了下来。
睫毛在李雁的脸上,投下了长长的阴影。
可他依旧觉得,今天的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街上熙熙攘攘,徒留李雁一人在人潮中随波逐流。
“李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李雁只当自己出现了幻觉。
蒋子文怎么会在这儿?
“李雁!”蒋子文的声音,第一次气急败坏。
李雁惊得一抖,又安定下来。
他回头,十数步之遥,站着一个人,一袭红衣,如同初见一般,若一团火,周围的人都不及他亮。
原来他还没走。
“你怎么出来了?”蒋子文道。“怎么不好好在家休息?”
家?
你说的哪?
上阳城城主府?
李雁舔舔嘴角,有些干了,再不进水:“那不是我的家。”
也不是你的家。
蒋子文背着手,尽显睥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这世上没有一处,不是本座的。
一不小心,就把他往日的习惯都带了出来。
“那就随本座回去。”蒋子文转身。
李雁不由自主跟着他。
他已经没有家了。
第三天的那个小院子,已经回不去了。
李雁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他记得自己在城墙的夹缝里,还塞了些碎银子,不知道这会儿有没有被人掏走。
一会儿带着银子,去四重天找师傅,不论结果如何,都得远走高飞。
这已经被蒋子文训出来,两个人走着,直到面前出现了一座高楼——
揽月楼?
李雁的头痛了起来。
之前还举头发誓,见着揽月楼就绕着走,这会儿就开始打脸了。
一会儿不会来个雷把我劈了吧。
蒋子文听他,要从揽月楼绕着走,心中颇为恼怒。
本座的地方你就这么不屑?
李雁正想说不去,蒋子文背在身后的袖子动了一下。
他这是希望我跟他去?
李雁动摇了,蒋子文难的如此可怜。
这晴空也不像是会披雷劈的样子,那就勉为其难跟着过去看一看好了。
蒋子文:你可以不必这么勉为其难。
他哼了一声,李雁跟在他的身后,两人进了揽月楼。
李雁只顾着想心事,没注意到前面的蒋子文已经停了下来,愣着头,直接撞到他背上。
捂着鼻子的李雁:这人的背怎么这么硬?
“主子。”前面一个声音说。
李雁捂着鼻子的手一动不动。
又遇上了。
文苑。
现在他只想扇自己一巴掌,叫你觉得蒋子文可怜!
蒋教主怎么会可怜!
可怜的应该是我才对!
这蒋子文不会是要把我带到文苑面前,让她出气吧。
毕竟那天她可是被李大总管驳了面子。
话说这几日都没见过李大总管,不会现在已经……他不敢想下去,越想越觉得害怕。
“一会儿,叫所有人到我房里来。”蒋子文冷淡地说。
李雁想偷偷溜走,被他一把拽到自己面前:“你想到哪去?”
李雁想了想:“肚子有点饿。”
“送碗阳春面。”蒋子文吩咐道。
蒋子文的房间,这儿之前李雁来过,对这张圆桌记忆极为深刻。
毕竟之前就是在这张桌子上,拆了那个盒子,找出来九条龙。
至于能不能拼成玉玺,那可就不关李雁的事儿了。
上一次,李雁像个大爷似的,坐在桌边,还稀里哗啦,吸了一碗面。
这会儿,李雁可不敢坐在这儿。
蒋子文进了里屋,出来时,转身带上了一张面具。
如同鬼面的面具。
李雁不懂,只觉得他带这么张面具纯属脱裤子放屁。
这楼里上上下下,还有谁不认识他蒋子文么?
外面的面端来了,是个李雁不认识的丫头。
蒋子文看着他,李雁指指自己的鼻尖,确认了半天,才肯定是给自己的。
看着这碧玉的葱段,看着这如同绣丝的面,看着金黄的汤上点缀着一些油花。
李雁第一次觉得,自己吃不下。
蒋教主就在边上看着,他也不好意思拒绝。
捏着鼻子闭着眼,呼噜一下,全都灌了下去,连个味儿都没尝出来
“白糟蹋东西。”蒋子文的声音被埋在面具中,有点听不清。
李雁只当没听到,把碗往桌上一丢,等着人来收。
蒋子文难得没挖苦他,带着他来到一间极为空旷的房间。
周围一圈朱红色的柱子,墙的另一端,是个台子,上面放着把太师椅。
这像是个演武场,李雁在脑海中描摹了揽月楼的平面,这地方似乎是凭空变出来的一样。
【作者有话说】
今天第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