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

  李雁眨眨眼, 以为自己听错了。

  明明在讨论巫蛊重事,前一秒还人头滚滚血流成河,这老太监却关心他的坐姿?

  李大总管又喝了口茶, 随即把杯子搁到了桌上。

  “看看你的样子,多大的事,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李大总管说,“成大事者, 哪个不是仪表堂堂, 姿态非凡?”

  一切如此荒谬。

  那边境的血流如注,没有装点门面的仪态重要?

  李雁看不懂。

  他牵了牵嘴角, 扯出一个破碎的笑:“我这粗鄙之人, 哪能和那些成大事者比?”

  李大总管对一个婢女使了个眼色,那姑娘双手在身前交叠, 袅袅娜娜迈着小碎步, 走到李雁身前,半蹲行礼, 腿弓着, 端得稳稳当当。

  李雁一时摸不着头脑, 正准备去扶她, 他看了李大总管一眼, 后者毫无动作,似乎专听穿林打叶声,一点没看到面前这个极度难过的姑娘。

  雨滴滴在叶子上, 就像水钟里的更声, 一点一点消失, 滴得李雁不自在。

  面前的婢女, 依旧稳稳当当, 李雁只觉得膝盖生疼,不自觉揉了揉。

  “她稳吧。”李大总管留意到了他的小动作,弓着手指,比了个“二”,“她能怎么半跪着,两个时辰。”

  “真是厉害,小人自叹不如。”李雁感叹。

  他不喜欢这么没事蹉跎人,伸手扶住了那婢女,脸上闪过一丝不忍。

  那婢女根本不敢起来,直到李大总管点头,她才起来,脚下微浮,旋即牢牢踩住,站回了原处。

  “不吃点苦头,怎么能往上走呢。”李大总管暗示。

  李雁假装听不懂:“那还不如乡野自在。”

  “人的机缘,就是那么巧妙。”李大总管说,“有时候,不知不觉就登上了青云梯,根本由不得你,一个不小心就摔得粉碎。”

  李雁心中一紧,李大总管这到底是在暗示什么?

  他可是什么都没做!

  “李菩萨还是多笑笑。”李大总管慢悠悠地说,“菩萨拈花一笑,最是动人。”

  “菩萨怎么笑得出来!”

  “那便是,李公子得多笑笑,有人喜欢,自然能换的好处。”李大总管说。

  李雁的眼珠子实在转不动。

  他喉咙发干老老实实地说:“人生如此清苦,实在笑不出来。”

  李大总管猛地凑近,他差点往后一缩,到底忍住了,对上眼前的大总管,秃鹫一般的眼睛。

  抽出他怀中的那把扇子:“不见得吧,我看你平日里,笑的可真好看。”

  连小侯爷都对你高看一眼。

  “你笑也得笑,不笑也得笑!”刷地一声,李大总管打开了李雁的扇子,漫不经心摇了起来。

  雪白的扇子,在李雁面前晃啊晃,晃得眼前只剩下一片白色。

  李雁想一巴掌打醒自己。

  今天怎么笑不出来?平日里不是笑的很好吗?

  他的脑子里,全是李大总管那张如同风干的橘子皮一样的脸,根本看不出来,满脸褶子后面还藏着什么表情。

  原来这就是老狐狸。

  李雁自认,自己这个小狐狸,在老狐狸面前,什么都不是。今日从踏入上阳城府的那一瞬间,就被李大总管牵着鼻子走。

  每一步,看似不经意,看似东拉西扯,实则是一个套,就不知什么时候收紧了。

  李雁对那看不见的套本能抗拒。

  老狐狸为什么要对他,伸出利爪呢?

  难道是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他了。

  他终于反应过来,就要拜倒。

  李大总管却像是陷入了对往事的沉思,开始夸耀他从前的事:“我师傅虽然位高权重,但我也不过只是一个小角色,平日里只在外围的小院,也见不到什么贵人。”

  “宫里贵人多。”李雁道。

  “那是从前,现在也没有那么多。”李大总管说,“就算是从前,宫里贵人多,我也不是每个都见过。”

  “你还是跟了小侯爷。”

  “这倒是我的师傅给我安排的好路。”李大总管说,“能跟随小侯爷,也是命好。”

  九重天。李雁也从那儿来。

  俗话说,天子脚下,一块招牌砸下来,十个有九个王孙贵胄,谁也得罪不起谁。

  李雁的师傅临死前,生怕他没了靠山,乱得罪人,索性为他求了个外放的差事,远离那是非之地,也好多活两年。

  “在九重天的时候,有幸见过今上一眼。”李大总管突然说,他仔细打量李雁一眼,“这么看来,样子到和你有那么几分相像。”

  李雁:!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像如今的圣上?这是不要脑袋了么?

  “特别是这笑起来,真是漂亮。”李大总管说,“就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是亵渎,不忍直视。”

  李大总管这样的人精,只要他想,就能让人如坐春风。

  李雁却不敢完全听信。

  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却能从他的话中,听出一些示好。

  李雁刚想接,李大总管又把话接回去——

  “边关确实有人有了异心。”李大总管挑起一只眼,露出眼睛下的大半眼白,“可这于你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咱们远在数重天之外,那些边境的打打杀杀,和你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左右是打不到咱们头上来的。”

  李雁的喉头滚了滚。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他为了一文钱蝇营狗苟,有些人的眼中,这不过是大江浪淘尽的沙子。

  “小侯爷知道……不,九重天上的那位知道?”李雁问。

  边境捂得好好的?

  简直是一个笑话!他们捂住的,不过是自己的眼睛。

  不,他们捂住了,这天下最无辜之人的眼睛!

  “九重天上的可都是些神仙。”李大总管说,“天下的所有事,都掌握在他的手中。”

  “李公子恐怕不知道,前几日的午夜,九重天又起变数,宫里又是血流一片。”李大总管说,“我师父说,宫前的汉白玉沁了血,刷不掉,让我这做徒弟的,再从三重天想想法子,采购些上好的石材。”

  李大总管的师傅,自然是整个九重天最大的太监头子,皇帝身边的秉笔太监。

  那些事对于李雁来说,确实过于遥远,他不知道。

  就连九重天上生活的那些贩夫走卒,第二日也迎着朝阳,伸伸懒腰,道一声“昨夜太平长安”!

  “大概过不了多久,整个九重天上下都会知道。”李雁说。

  这种事瞒不了,不如朝廷赶紧定个调,所有人也都在心里有个数。

  “说的没错。”李大总管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

  “可这受苦的……”李雁焦急。

  他想到小金,那个孩子,就是他从一群魔兽手里抢回来的。

  不,那已经不能称为魔兽了,说不定就是魔物。

  “李公子能想着为圣上分忧,自然不错。”李大总管说,“只可惜,圣上不需要你这么分忧。”

  李雁有了不好的预感,就听李大总管说——

  “你只要笑的好看,就够了。”

  李雁的身子晃了一下。

  不论怎样,他在这些人的眼中,不过是一个卖笑的。

  卖笑的,就该有卖笑的自觉。

  一个卖笑的,怎配心怀天下?怎配说那些边关事务?

  恐怕是连看也不能看的。

  李雁笑了起来,呵呵,一笑一顿,仿佛在哭。

  李大总管今日这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一堆话,都是在暗示。

  听得懂,那就是拿到了这场游戏的入场券,听不懂,那机缘也就到此为止了。

  李雁宁可自己笨一点,不要听懂。

  他的表情,逃不过李大总管的眼睛。大总管靠着一手察言阅色吃饭,何况一直盯着李雁看。

  李雁他听懂了。

  李大总管想,这孩子,装到这份子上,也算是一种天分。

  可还是太嫩了。

  “李公子,我今日说这些,自然都是为了您好。”他说得恭敬,却没有一丝一毫恭敬的意味,“您已经在今上哪里挂了号了,想要抽身而退,是不可能了。”

  李雁垂下眼。

  从十年前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选了复仇,就是选了一条不归路。

  只是——

  他什么时候能在今上那里挂号?不要说是因为他剿灭了红莲教,这泼天的功劳,算不到他的头上。

  “多谢小侯爷和李大总管的美言。”李雁躬身一拜。

  李大总管未必说了什么,不过是因势利导,顺着上位者的话说罢了。

  上面的人说好,他自然是要说好。

  上面的人不高兴,他自然是要把这些人往死里踩!

  说到此处,他应该给面前的李大总管一大笔孝敬的。别人报喜,他合该拿出喜钱。

  可惜他没钱。

  李大总管也看不上他这三瓜两枣。

  “下次李大总管上寒舍,在下一定奉上最好的瓜果。”李雁只能先画个饼,他心里也清楚,这饼,老太监是不愿意吃的。

  “就是恐怕下次再见,李公子可住的就不是寒舍了。”李大总管意有所指,“到时候可别就用三瓜俩枣打发我。”

  我投资你,自然是要有回报的。

  李雁懂。

  两人相视一笑。

  各怀心思,不过这交易,也不是不能谈下去。

  “李公子,我早就想让你在侯府里长住,可惜最近一直没什么机会。”李大总管突然变了脸,依旧坐在那张椅子上,“正巧今天来了,就别回去吧。”

  李雁心中一凛,不知道这老太监为什么突然就要把他扣留。

  他按照老太监教他的,微微一笑,如同阳光漏到了窗外:“你能拦得住我?”

  李大总管微微垂眉,四周的四个婢女,立刻围了过来,成了一个四方阵,把李雁围在了正中。

  “李公子,咱们有说有量,你好我也好。若是你不肯留下来,那伤了和气,是谁也不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