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瞿风愣了一下, 似乎没有料到姜朝眠会问得如此直接。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出一枚丹药递给姜朝眠,示意他吃下去。

  “直觉。”姜朝眠说。

  上辈子他是猝死的, 没体会过重病的感觉。但穿来这个世界之后,一直是一副病怏怏的壳子, 就没有过多少爽利的日子。

  可是那种虚弱,和现在的感觉又不太一样。

  自打他从昏迷中醒过来之后, 只觉得这具身体像一个无数碎纸糊起来的纸人。

  颤颤巍巍, 四处漏风, 一戳就破。

  就算不戳,生机也在源源不断从碎纸片的接缝中流走。

  “你说实话,我不会告诉伏商,”姜朝眠又道,“就算你治不了我, 我也不会告诉他,他会觉得留着你还有用,不会杀你的。”

  郑瞿风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我不怕他杀我。我既然主动出现在他面前, 就是做好了必死的打算。”

  “倒是你,后生小子, 你做好准备了吗?我在沽海城第一次见到你, 就知道你是个非常热爱活着的年轻人。你和那些沉迷修炼的小子不同,他们活着是为了修炼, 修炼又是为了长久地活着,而你, 好像只是享受活着这件事本身。”

  “……那你怕死吗?”郑瞿风问。

  “当然怕。”姜朝眠坦然答道,“如果能活, 谁想去死呢?”

  “就是因为害怕,所以才要问清楚,不能这么稀里糊涂地活着。”

  一天有一天的活法,一百年有一百年的活法,事情总得有个轻重缓急。

  郑瞿风看着他,目光里露出赞赏之意:“你虽然修为不行,倒是个脑子灵光悟性好的苗子。可惜……”

  姜朝眠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里还是咯噔一下。

  “可惜我救不了你,”郑瞿风如实道。

  “你体内的灵脉如今已是强弩之末,灵力尚且可以疏导,灵脉却无法修补。我不知道最后你会不会死,但最多三个月,再有三个月时间,你的灵脉就会彻底损毁。没有灵脉约束,那些不属于你的灵力,会变成砍向你的利剑。”

  “要么死,要么……变成什么都不懂的痴儿。”

  姜朝眠摇晃了一下:“……”

  “怕了?”郑瞿风问道。

  姜朝眠的脸色不怎么好看。死也就算了,死了一了百了,变成傻子算怎么回事?吃喝拉撒都由不得自己,还不如死了呢!

  “……就三个月?”姜朝眠问。

  “顶多三个月。而且得是在有老夫帮忙治疗,且不使用任何灵力的情况下。”郑瞿风说,“除非在那之前,我们找到了别的办法。但我老实跟你讲,修仙界几千年来,就没有过成功修补灵脉的先例。”

  姜朝眠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多谢凌飞仙长。这件事,还请你不要告诉伏商,哪怕是为自己的小命着想……”

  “梁渠早知道了,”郑瞿风说,“他抱你回来时就第一时间问过我。我是医者,不会向病人说谎。”

  姜朝眠:“……”

  他艰难道:“可他跟我说要留你……”

  郑瞿风:“因为他不死心,也不肯接受这个现实。”

  姜朝眠哑然。

  郑瞿风接着又道:“我看你比那孩子接受得好多了。我第一次跟他实话实说时,差点没被打死。”

  说完老头子兴味盎然笑了,“想不到我跟他坦白身份的时候他没想过要杀我,不过说了句无关紧要的大实话,倒是差点丢了性命。

  姜朝眠怔怔地听着,手指不由自主地抓紧身上的锦被。

  半晌,才道:“既然这样,那就不要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了。”

  郑瞿风点头应了。

  姜朝眠快速整理了情绪,换了副表情接着问郑瞿风:“你刚才说,你是主动来找伏商的,为什么?”

  伏商要报仇,只会杀掉书院的人,郑瞿风既然早就隐姓埋名远走高飞,根本不会成为伏商复仇名单上的一员。他有什么必要冒着生命危险自投罗网?

  郑瞿风了然于胸,“你不信任我,我能理解。不管你信不信,我其实从一开始,就不赞成周淙的做法。”

  “在我很小的时候,家中也是梁渠的信众,我自认为是受着战神庇护长大的……不止我,许多人都是,包括当时的几位掌门。但周淙说……这是为了所有人的长远幸福。梁渠再为神,终究非我族类,”郑瞿风叹气。

  “凭我一人自然绝无可能与他们抗衡,然而我最大的错处,就是没有尽早离开,而是做了旁观者。”

  直到书院背信弃义,非但没有善待唯一的小梁渠,反而将他关押起来想要物尽其用,郑瞿风才终于无法接受,与蓬莱的老掌门爆发了惊天动地的争吵,最后愤而离开,没多久便借假死的由头,彻底销声匿迹。

  郑瞿风嗓音沉闷:“浑浑噩噩活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能等到小梁渠逃脱的那日。我或许是唯一愿意对他吐露真相的知情者,我有义务告诉他。”

  “在沽海见到你们时,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身上有那种咒钉,我亲自经手过,错不了。”

  “那你为什么当时什么都没说?”姜朝眠问。

  郑瞿风答道:“因为他看向人类时,眼睛里只有轻蔑和仇恨。我就算告诉他我能解咒,只怕他也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杀我而后快。”

  “说实话,你小子你能待在他身边活过这么久,已经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姜朝眠:“……”

  郑瞿风看他神色,解释道:“不是对你见死不救,只是我觉得,他似乎把你当作了例外。”

  姜朝眠耳朵一热,羞涩地低下头嘟囔:“哎呀,也没有很例外啦,毕竟我是他主人嘛。”

  郑瞿风:“……”

  郑瞿风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总之,老夫就想着先暗中跟些时日看看。或许……会有变化。”

  “果然,随着他跟你在一起的时间越久,我发现,他对人类的容忍度就变得越高。”郑瞿风看向姜朝眠,“他身上的杀意淡了,不再像人们口中传了千年的凶神。而是越来越像我幼时记忆中,曾经庇佑过大家的……战神。”

  “是你改变了他。”

  姜朝眠沉默片刻,神色冷淡:“如果没有你们,他本来不必经历这种改变。”

  是你们背弃了神,到头来还要怪神过于凶狠吗?

  郑瞿风脸上再次现出痛苦愧疚的表情,“是,我……”

  “喵唔!”

  郑瞿风刚说了两个字,一只雪白的毛团子忽然从窗口扑进来,嘴里叼着一个油纸包,三步并作两步跃到姜朝眠身前。

  它踩在柔软的被面上,油纸包一吐出来,就冲着郑瞿风一边炸毛一边喵喵怒吼。

  大胆!趁着本尊不在你们都偷偷摸摸说了什么?!

  为什么这死老头还在屋里!!

  姜朝眠眼疾手快,捉住了快要一爪子挠到郑瞿风脸上的小梁渠,连抱带哄地抓回怀里。

  “怎么又变回去了?哎哟快来,给哥哥抱抱,乖……别生气嘛……”他一边撸猫崽的下巴,一边冲郑瞿风使眼色。

  郑瞿风悄然从房中消失。

  “喵喵喵!”梁渠扭头扑向姜朝眠,肉乎乎的垫子扒在他的脖子两边,昂着一颗猫头愤怒地叫了好半天。

  本尊出去给你买好吃的,你就这样对我!

  你跟那死老头到底有什么天好聊的,如实招来!

  姜朝眠听不懂,但奇迹般地猜到他是在骂人,不由得逗他:“诶,说起来,凌飞仙长是不是和你差不多大啊?还是比你小点儿?”

  伏商一呆,继而发出抗议的怒吼。

  我们梁渠一百岁还是小朋友!谁跟他差不多大了?!

  姜朝眠听着一连串奶里奶气的喵喵声,忍不住把头埋进梁渠蓬松厚实的毛发里,紧紧抱住一顿猛吸。

  “你好可爱啊,怎么会这么可爱!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啊呜呜呜呜……”

  “喵嗷?!”

  梁渠两只爪子无助地悬在半空中不能动弹,人类的脸在他的肚皮上磨来蹭去,让他浑身热血沸腾,既盼望这折磨能早点结束,又矛盾地期待它来得更猛烈些……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发觉不太对劲。

  人类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抱他的时间太久了,不像往常一样,过一会儿就放开玩玩别的。

  而且,他隐约察觉到,自己的毛发上好像有些微湿意。

  “喵?”

  伏商急了,挣扎着从姜朝眠的怀抱里抽身出来,抬头一看,青年的眼眶果然泛着可疑的红。

  白猫在原地滞了一瞬,心切地扑上前去,一头扎进姜朝眠的颈窝,急巴巴地用头蹭他。

  姜朝眠揉了揉眼睛,勉强笑道:“没事,就是你太可爱了,我都要被你可爱哭了。”

  “喵!”你说什么鬼话!

  姜朝眠心知自己情绪露了馅儿,也并不太担心,撅起嘴巴在猫嘴上吧嗒一口:“亲亲。”

  猫愣住了。

  鸡毛掸子似的大尾巴唰地竖起来,微微颤抖着。

  姜朝眠刚想笑,雪色的小兽倏地凑上前来,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他的眼角。

  一下,又一下。

  温柔的,宽慰的,充满爱意的。

  姜朝眠俯身把伏商抱住,埋下头去。

  真舍不得啊。

  他还没有过够这样的好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