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

  除了脸, 姜朝眠的身上几乎全被白色纱布裹满。

  伤口上的血大量渗透到床褥和被子上,常常是上一刻伏商才施咒洗净,下一刻又添了新的斑斑血迹。

  如果不是术法加持过的束带将分离的血肉强行固定在原处, 床上只怕就不止有血了。

  高烧虽然彻底退去,但这并不意味着好转。

  这意味着, 姜朝眠只能全程清醒地承受身上伤口带来的剧痛,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无形的利刃, 千刀万剐。

  他从小就特别怕疼, 是那种能吃药就绝不打针的人。

  前面几天他整日烧得昏昏欲睡, 还能勉强坚持着,不要在伏商面前表现得太过痛苦,免得让对方担心。

  而到了这一天,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就连想陪着伏商一起活下去的愿望都被难以忍受的痛苦吞噬, 满心满眼只剩下最后一丝祈求——

  让我死了吧。

  不想再疼了。

  最后,是伏商再一次对他施了昏迷术。

  即便意识世界已经完全沉入黑暗,姜朝眠也仍然因为那种深入骨髓的痛,一直无知无觉地紧皱着眉头。

  巫云空还没踏进客栈时, 就察觉到了梁渠那令人窒息的暴走杀意。

  犹如骤雨狂风般,几乎凝聚成为实体, 无差别地准备绞杀一切胆敢出现在他周围的东西。

  巫云空顶着巨大的压力, 寻着本命蛊发出的讯号,径直上楼走进房间, 身后跟着两位巫族的长老。

  一越过门槛,三人便膝下一软, 不由自主地全身匍伏在地,被凌厉的威压压得连头也抬不起来。

  巫云空抖抖索索朝前方盲磕了下头, 与身后人一起带着颤音道:“拜见梁渠大人。”

  “过来给他看诊,”伏商的声音冷冷响起,仿佛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巫族三人只觉身上威压稍微收敛少许,他们总算可以正常呼吸了。

  巫云空这才应声站起来,看向前方。

  白发少年坐在床上,正在替枕在自己膝头的年轻公子擦拭额头,动作十分轻柔。

  他的另一只手搭在青年平放身侧的手背上,下面有鲜血汨汨而出,甚至沾湿了床沿。

  巫云空吓一跳,再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青年手上的血,并不是伏商的。

  身后的两名巫族长老何曾见过这等违和的情景,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伏商抬眼看过来,双眸猩红,如同即将失去理智的野兽,声音却异常平静:“还不过来?”

  巫云空心惊肉跳,连忙应是:“先前云空已听大人说过一些情况,担心自己应付不来,所以特地带来了我族两位修为学识最为深厚的长老,替姜大人看诊。”

  巫云空向伏商引荐身后一高一矮两位长老,两人纷纷上前对伏商行了巫族最高的礼节,异口同声:“还请梁渠大人放心,我等一定竭尽全力,护这位大人平安!”

  伏商连眼皮子都没掀,“嗯”了一声,接着说:“没关系。”

  “……反正治不好,都得死。”

  巫云空:“……”这个都,是指他们……还是修仙界所有的人?

  她担忧地望向两位年岁已高的长老,发现这二人居然一脸的理所当然,已经施施然请了罪上前替姜朝眠看病,好像认为这才是梁渠的正常风格。

  高个长老名叫巫易,矮个子叫巫里,两人皆是巫族现在实力最强最见多识广的人,一个擅咒,一个擅蛊。

  两人在伏商一刻未停的注视下下,手脚麻利地解开几处包扎好的伤口,仔细检查过,又分别上前替姜朝眠号了脉,然后相互对视一眼,点头之后退到一旁。

  伏商小心揩掉伤口边淌出来的星星血痕,旁若无人地贴了贴姜朝眠的脸颊,“如何,能治吗?”

  语气随意得好像在问“你是现在死还是明天死”。

  巫云空一颗心也随之跳到了嗓子眼儿——

  只听巫里拱手道:“回梁渠大人,还有救,请您放心。”

  房间中,有好几颗心脏在这一刻重重回落胸腔之中,发出咚咚咚的有力声响。

  伏商第一次正眼看向巫族的来人,眼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当真?你们能治枯骨病?”

  “枯骨病?”巫易疑惑了一瞬,继而点头,“当然。实不相瞒,这位公子并非中咒或者得了怪病,乃是染上了一种已经绝迹很久的蛊。”

  “因为时间太过久远,这蛊的名字与具体制法已不可考,我们只能确定,这是数千年前我族的某位杰出先祖所制。这蛊的传染力非寻常蛊虫所能及,只要发生接触,便能在一息之间完成种蛊。”

  “这种蛊虫非常微小,且完全透明不可见,”巫里补充道,“它与金蚕蛊虽然都能吞噬,但它最与众不同的是,可以在人体中完成自我繁殖。并且在维持中蛊之人生机的前提下,慢慢掏空肉/体。在人死后,它还能附着在骨骼之中,甚至继续操纵白骨像常人一般行动。”

  说到这里,一旁的巫易脸上露出不合时宜的自豪感,居然开口问道:“敢问大人是在何处发现这种蛊的?能否带我等一观?”

  要知道,就算是他如此醉心蛊虫研究,也只是对这种传闻中的蛊有所了解,这还是第一回看到真东西!

  巫云空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打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猛磕了两个头:“请梁渠大人饶命!易长老只是过于痴迷蛊术,绝没有视姜大人的性命为儿戏的意思!”

  巫易巫里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跟着跪下请求饶恕。

  伏商却只是挥挥手:“先告诉我,怎么治。”

  巫易战战兢兢道:“回大人的话,只需取我巫族直系之人的血,再配以我族的解蛊之术便可完成。”

  “疼吗?”伏商问。

  巫易一脸茫然:“疼……有一点吧,但问题不大……”

  “一点也不行。”

  巫易:“啊?这恐怕……”

  巫云空打断巫易,乖觉地接过话头:“大人放心,我们一定会想办法为姜公子镇痛,保证整个过程在无痛的状态下完成。”

  伏商点头,轻手轻脚放下怀中的姜朝眠,起身让到一旁,“开始吧。”

  巫易巫里取出带来的东西开始准备,巫云空上前帮忙。

  巫里手上忙着,一面极小声地问巫云空:“这位……这位姜公子都中这蛊这么些天了,难不成还怕祛蛊这点痛?”

  蛊虫发作可比这痛得多得多。

  巫云空刚想比手势让他噤声,只听伏商在身后漠然道:“不是他怕,是我怕。”

  巫云空:“……”

  她面对两位长老震撼的眼神,艰难地微微点了下头。

  是的,上古凶神梁渠现在凡心很重。

  现在他的凡心就躺在眼前,你们可务必要小心,否则大家都得一起死翘翘。

  “对了,”伏商再次开口,“你不是对枯骨祸很感兴趣么?”

  “……”巫易现在不知道自己该答是还是不是,只好装作有点忙的样子,胡乱点了点头。

  “治好他以后,去查清楚这东西哪儿来的。”

  来自上古凶兽的凛冽杀气在身后四下蔓延,“我要这玩意儿,回到放蛊人身上。”

  ……

  两天之后,祛蛊进行到一半,姜朝眠身上的伤口不再出血,开始愈合,人也醒了。

  这本该是天大的好事,然而巫族三人却一片愁云惨雾,只要一想到要踏进那间屋子,就开始条件反射地想逃。

  不为别的,是因为这位姜公子恢复之后,会喊疼了。

  他一喊疼,梁渠的杀气就开始无差别地扫射除他之外的所有人——就不说吓人了,那杀气刮得人脸都生疼,回去就像被人拿剃头刀划了脸一样,连裂口都崩出来了。

  巫云空抱着一坨盘需要更换的药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这才推开门进去:“姜公子,伏大人,我来换药……”

  “云空姑娘来啦,”姜朝眠一个人倚在床边,精神看上去好了很多,冲她招手,“今天又要辛苦你了。”

  怪事。

  梁渠竟然不在。

  巫云空掩饰住不由自主上翘的嘴角,快步走上前,装作不经意地问:“伏商大人今日怎么不在?”

  姜朝眠懒懒道:“我打发他出去替我买吃的了。你们很怕他吧?”

  巫云空感动又尴尬:“没、没有的事!我们只是……只是很敬畏伏商大人!”

  姜朝眠配合地伸出手和脚,让她替自己拆绷带:“没事,我理解的。小伏就是看起来凶巴巴的,其实心可软了,不用怕他……嘶!”

  巫云空连忙道歉,手放得更轻了,心里简直无语。

  这位仙君人倒是不错,可惜眼睛有点问题,不能看清梁渠大人的本质。

  她一边听着姜朝眠此起彼伏的痛呼声,一边忍不住问:“姜公子,您似乎对痛尤其敏感。那中蛊的前几日您是如何忍下来的?”

  照他现在这个叫法和中蛊时的疼痛程度,他现在至少也该是个哑巴。

  姜朝眠嘴里嘶哈嘶哈,眼睛像弯月:“以前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呀。要是万一死了,总不能在最后的时光里,还让小伏觉得太痛苦吧。”

  “等日后他想起来,会觉得我死之前没怎么受罪,心里也好受些。”

  巫云空好奇:“所以现在确定自己能活下去,干脆就不忍了?”

  “现在……”

  姜朝眠刚要接着说,巫云空身后响起伏商的声音:“我来吧,你出去。”

  伏商接过巫云空带来的药,继续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伤口处,再仔细包扎好。

  他不说话,姜朝眠也不主动说话,反正痛了就哎哟哎哟地叫,会换来伏商不断抽跳的眉心,心疼的眼神,还有笨拙的吹吹。

  包扎好所有的伤口后,伏商扶着他慢慢躺下,这才开口:“现在呢?”

  姜朝眠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你怎么偷听别人说话?”

  “不是别人,”伏商不满。

  姜朝眠哼了一声,“现在,现在当然要故意叫给你听,才好使唤你,让你对我言听计从。”

  “好,”伏商道。

  姜朝眠:“好什么?说我痛得好呢?”

  伏商摇头,凑上前蹭了蹭他的脸颊,像过去当“猫”时一样。

  然后哑声道:“要一直使唤我,哪儿都不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