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淅淅沥沥飘着细雨。

  雨不大, 可就爱随着风四处乱晃,无论斗笠还是油纸伞都挡不住,一视同仁地沾湿大家的衣裳, 令人心烦意乱。

  城里最大的食肆门可罗雀,只有客人三五位, 杨掌柜撑着下巴,百无聊赖望着外面的雨丝叹气。

  一把清润明亮的嗓音打破了静谧。

  “老板, 把你们这儿最好的茶给我上一壶, 还有各色果子糕点都来几件。唔, 然后来两份熏鱼,半只烤鸡。”

  杨掌柜闻言唰地转头,炯炯有神看向那桌新来的客人,“哎好嘞!小二,小二?快出来给客人上茶!”

  来人是两名年轻男子, 看着年纪都不大,模样是一个比一个俊俏,明明瞧上去是走江湖的普通人,却比那些修仙的还要好看。

  说话的是其中那位个子稍矮的白衣青年, 他一进来就把斗笠放在桌上,然后好奇地仰起头看他们悬挂的食牌, 秀气白净的侧脸像一弯明月。

  杨掌柜注意到, 这人的发梢和衣角一点儿没湿。

  简直像雨水压根不敢靠近他似的。

  而另一位个子更高的青年宽肩阔背,一身黑衣, 束着一个短短的马尾,一看就是练家子。

  脸俊是俊, 就是没什么表情,利得很, 整个人宛如一柄寒气森森的出鞘宝剑。

  仿佛多看一眼就能被他一剑两断。

  但他正在替那白衣服的抖搂斗笠上的雨水,然后还体贴地擦了擦桌上的杯子,取过来给对方倒上热水,送到面前……

  骇人程度立刻便跌至隔壁家爱叫的半大土狗儿。

  杨掌柜没想到这时候还有外地客人来春菏,立刻热情而略显八卦地亲自迎上去。

  “二位这是打哪儿来的?要往哪里去啊?只是暂时在春菏歇脚吧?住的地方找了吗?要不要我替你们介绍?”

  春菏是座不大的城池,坐落在修仙大陆西北边,向来以产茶著称。

  每年春季新茶上市时,这里旅人如织,来来往往的人中不仅有走货的茶商,还有各家各派爱茶的仙君们。

  但莫说现在已经入秋,就看修仙界这一片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谁还有心思大老远跑来喝茶?

  杨掌柜见那白衣青年生得一张笑脸,一看就脾气好,话忍不住多了几句。

  谁知那黑衣服的听完先睨了过来,眼神冷得像冰,杨掌柜当即冻得寒毛都竖起来,哑在当场。

  白衣青年——姜朝眠见状清了清嗓子,偷偷在桌下踢了伏商一脚,对掌柜的笑道:“我们从南边来的,要去投奔亲戚。掌柜的,春菏哪有又便宜又好的住处,烦请您给我们推荐推荐。”

  自打从丹临逃出来之后,已经过了大半个月。

  追缉梁渠和姜朝眠的召令送到了三大书院辖地内的大部份城池,风声很紧。

  好在书院的人并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所以只能广撒网,再将多数人手调集到他们觉得重要的地方。

  交通要塞,近道捷径,还有具备重要补给物资的地方,甚至是太清山。

  只是这些人万万没想到,姜朝眠压根不按常理出牌。

  都这个时候了,他在选择路线时还跟以前做旅行计划一样,只管定终点,至于从哪儿经过,则要看那地方景色优不优美,美食丰不丰富。

  总之一句话,看心情。

  就连伏商也不知道他们第二天会在哪里。

  春菏就是姜朝眠在上一个落脚地和人闲聊,临时决定的。

  大概是因为春菏实在不起眼,姜朝眠探出追缉令还没有发到这里来,城里正因为淡季冷冷清清,便决定过来休整一遭。

  易容符用光了,易容术又会留下痕迹,反而扎眼,姜朝眠便只让伏商从白发改成黑发,又替两人掩去灵力,装作普通人大摇大摆地跑来喝茶。

  姜朝眠点的东西很快端了上来,他笑眯眯送走了碎嘴子的掌柜,坐回去往两个杯子里都掺上了茶,然后就开始埋头苦吃,一句话也不说了。

  “哥哥。”

  伏商不动,盯着他唤道,眼睛里像流动着滚烫灼热的岩浆。

  姜朝眠没抬头,拼命往嘴里塞糕点,好让自己看起来醉心食物,咿咿唔唔道:“怎么不吃?快吃,吃完了好去休息。”

  伏商气笑了。

  明明刚才还和那只陌生蝼蚁说说笑笑一堆废话,现在对着他倒这么简洁了?

  他偏不。

  伏商刚想说话,后面的一桌客人忽然高声道:“嗨,照我说,这书院的仙君们要斩杀那凶兽梁渠,可是在替我们造福,怎么支持都不为过!”

  两人动作同时一顿。

  “这话可不好说,你看我们这儿现下不是好好的?那梁渠出来那么久,也不见出来吃几个人啊?倒是把人弄得紧张兮兮,害得咱生意都不好做了。”

  “嗤,老哥你真是见识短浅!你们都没听说么?前边儿好几个城最近都在闹枯骨祸呢!”

  “我也听说了,吓人得很,说是那人好好的,突然身上就开始掉皮掉肉显出骨头,死的时候空成一副骨头架子,骨架子还能动呢!”

  说话的人声音刻意压得低了,姜朝眠喝了口茶,假作拿果子,换到了离他们更近的另一边,坐下来竖起耳朵听。

  “……这和梁渠有什么关系?”

  “凶兽现世,天下大乱!这些古怪的灾祸肯定都是那畜生带来的,知不知道?”那人一脸胸有成竹,“说不定那些人不见的皮肉就是被他吃了的!要不你怎么解释呢?”

  “啊这……”

  伏商:“……”

  姜朝眠:“……”

  姜朝眠用膝盖碰碰他,作口型安慰道:“别生气,就是个神经病。”

  那高谈阔论的人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和同伴说完之后就想去柜台结账,孰料起身时站立不稳歪了一下,竟然正巧撞到了就在他背后的姜朝眠身上。

  “对不住对不住……”

  男人道完歉定睛一看,嚯,好俏的一个公子哥儿,比小姑娘还生得还要招人。

  他压根没注意到姜朝眠身边还有人,立马变了脸,用一种非常油腻恶心自以为是的声调道:“我看这位小哥儿好生面善,是外地刚到的客人吧?你人生地不熟,要不要东哥带你……”

  说着一只肥猪蹄伸出来,就要往姜朝眠身上搭。

  姜朝眠嫌弃的眉头才刚皱了一半,只听“嘭”一声巨响,这位东哥硕大的身躯横着飞出去,径直摔到了食肆门外,不省人事。

  他桌上的同伴呆了一瞬,对上黑衣男子的双目,纷纷识时务地火速起身,作鸟兽散。

  姜朝眠拉住还想出去赶尽杀绝的伏商,小声劝道:“算了算了,他也没占到我便宜,别闹大了被人发现……”

  伏商仍旧周身戾气,直到被姜朝眠的手牵住才收敛少许,冷声道:“他要是真敢碰,我就剁了他两只手喂狗。”

  但也没关系,反正他打进对方身体里的灵火,足以折磨他五年,把他烧成傻子。

  “哎哎哎,两位有话好好说……”

  杨掌柜心惊肉跳赶过来,却发现这人是被打出去了,店里的桌椅碗碟居然毫发无伤。

  杨掌柜:“……”

  这人功夫得有多厉害?!

  他讪讪瞄了一眼躺在外面雨中的一堆肉山,堆笑问道:“您坐,您坐,别让他扫了二位的性。小二!再送两碟果子来!我送你们的,慢慢吃啊。”

  姜朝眠吐出一口气,松开手准备坐回原位。

  伏商眼疾手快,反手就把手指扣了回去,“哥哥,别走。”

  姜朝眠耳根发红,左右为难,半晌才强行挣脱出来,坐过去猛灌了一大杯茶。

  “快吃东西吧,你没吃多少呢,”姜朝眠食不知味地往嘴里塞了块熏鱼,声如蚊蚋。

  伏商低下头,眼神沉沉地看着桌面,“哥哥,我吃不下,难受。”

  姜朝眠咀嚼的动作一停,终于小心翼翼抬脸看过来,见他面上神色不像装的,担忧地问:“哪……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刚才咒钉……”

  伏商努力把自己的脸色调得更加惨白,一边有气无力道:“不知道,哪里都不舒服。”

  姜朝眠快速咽下嘴里的食物,几乎没怎么犹豫,站起来咬咬牙,过来伸手扶他:“那我们先去客栈,找个安静的地方运功调息。”

  伏商满意了,顺势靠上去,尽显弱柳扶风。

  “哥哥,不是我。”

  姜朝眠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解释刚才的传言,忍不住好笑:“我当然知道不是你。”

  说完又叹道:“可现在全天下的糟心事,都是因为你了。”

  伏商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嘴上却委屈地说:“我也不吃人的。人那么臭,有什么好吃的?”

  姜朝眠噗嗤一笑:“你吃过啊?你就知道臭了?你这是种族歧视。”

  伏商听得半懂不懂,反驳道:“没有歧视,看看就知道臭了。”

  姜朝眠正乐呵,伏商头一歪,倚在姜朝眠肩上,手把对方纤瘦的腰肢揽进臂弯里。

  “可是哥哥跟他们都不一样,哥哥是香的。”

  香到好想一口吃掉,永远在一起。

  姜朝眠身子一僵,没吭声,将人推开少许,假装看不见伏商沉下来的脸,加快脚步带着他往客栈走去。

  ……

  那天在伏商突如其来的表白之下,他跑了。

  虽然没跑多远,但确实是一句话没说,一个人就冲了出去,简直像被什么野兽追了一样慌张。

  于是现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总觉得十分尴尬。

  他的脑子至今还乱得很,什么奇奇怪怪的情绪全都搅在一起,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怎么可能呢?伏商怎么会喜欢他呢?

  他们一个是人一个是猫,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弟弟……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思来想去,肯定是因为伏商一个人被关得太久,没有正常社交,所以才对他产生了依恋情结。

  总有一天他会清醒的。

  姜朝眠想,现在他没法丢下伏商不管,就算尴尬,两个人也只能先待在一起。

  等到将来一切尘埃落定时,他还是要离开伏商的。

  他们不可能一辈子这样相依为命。

  所以,以后绝不能再像之前一样,给他这种错误的信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