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这片空地, 姜朝眠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脚下的土,质感变了。

  肉眼看上去, 这片黄褐色的土地似乎和刚才树林中的没什么区别,但姜朝眠却总有种踩在什么别的东西上的错觉。

  靴底如同被某种黏稠、绵软又虬结在一起的东西包裹住了, 随着脚下动作微微起伏,让人有点反胃。

  像踩着一堆腐烂的猪肉。

  姜朝眠深呼吸两次, 努力催眠自己这些都是错觉, 走到那地低矮的篱笆墙外, 礼貌地朗声道:“巫医大人,在下是来求医的。我家弟弟身体不适,可否请您随我走一趟,替他诊治一番?稍后我定会奉上丰厚诊金,以报答巫医大人的大恩大德!”

  簌簌, 簌簌——

  木屋中依旧鸦雀无声,但木屋上空漂浮的人形物体却不安分地抖动起来,发出奇怪的声音。

  突然间,其中两只“气球”犹如活了过来, 一个漂移,猛冲到了姜朝眠面前。

  “!!!”

  姜朝眠的手死死抓住流霜, 用光了这辈子所有的自制力和勇气, 才勉强没有抽剑砍掉这玩意儿然后拔腿就跑。

  现在离得近,他终于看清楚了, 面前这两具气球一样的东西,果然就是人的尸体。

  不知道主人用了什么方法, 将这些尸体做成了空瘪的褐色干尸。它们的面皮皱成腊肉,嘴巴张成椭圆状, 两只眼眶里的眼珠子不知去向,两张脸上六个黑洞直直地对准他的脸。

  其中有一只还歪了歪头,仿佛在表达自己的疑惑。

  姜朝眠:“……”

  姜朝眠屏住呼吸,竭力装出一副平静的模样,目视前方。

  干尸气球看了一会儿,摇摇晃晃被线牵着重新回到房顶,篱笆墙随后悄无声息地自动打开了一个缺口。

  姜朝眠呼出一口冰凉的气息,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心的冷汗,走进去。

  木屋门前的两根柱子上盘着两条手臂粗的青蛇,见到他走过来,青蛇探头轻轻衔住门环一拉,门开了。

  里面没有灯光,也没有声音,就像刚才两具干尸的眼睛和嘴巴,黑洞洞地等待着他。

  姜朝眠踏进黑暗中,强自镇定地朝前方鞠了一躬。

  “巫医大人,可否请您跟我往客栈走一趟,替我弟弟看诊?”他重复了一遍。

  屋中骤然亮起两朵蓝莹莹的烛火,烛光交汇处,站着一名身着黑袍黑裙的女人,她的面上覆盖着一张硕大的鬼面,头顶两柄锋利的弯角。

  “你准备付多少诊金?”女人的嗓音居然出乎意料地年轻脆亮。

  她甚至没有问姜朝眠,你弟弟生了什么病。

  姜朝眠把随身携带的乾坤袋拿出来,倒出里面所有的灵石,捧在手心。

  “如果这些还不够,您只管开口。只要您能救我弟弟,要什么我都会尽力满足,”姜朝眠郑重地承诺。

  女人沉默片刻,倏地瞬移到姜朝眠跟前,那鬼面赫然与他贴脸。

  咕咚。

  姜朝眠的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仍旧维持着一动不动,目不斜视。

  “修仙者的气味,”女人说。

  姜朝眠:“……是。”

  那鬼面稍稍侧开一点,朝向门外停顿了一下,尔后鬼面下的声音说:“我要外面那人的命——”

  “还有你的。”

  砰!

  伴随着一声巨响,等在门外树林中的小永惊愕地发现,刚进去不久的姜朝眠挥着一把剑飞出来,紧随其后的是黑袍鬼面的巫医。

  盘在门柱上的青蛇,房屋上飘荡的干尸气球,还有空地上将将拱出土来,几乎有半个小孩儿大的数只金蚕,一窝蜂地疯狂扑向半空中的姜朝眠。

  姜朝眠左手掐诀,右手流霜一竖,一道粗壮雪亮的碧色剑光冲天而起,唰地扫荡出去,为他扫出一条生路。

  “大哥哥!”小永在树林边大喊。

  姜朝眠发射完第一轮冲击波,边往外飞边愤怒地对那鬼面女人破口大骂:“变态!你算个屁的医生啊!怪不得要藏着这种地方不敢见人!”

  巫医冷哼一声,双手做了一个怪异扭曲的姿势,身前两条青蛇蓦地周身泛起白光,宛如两条青色闪电一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朝他疾射而来。

  姜朝眠正想举剑抵挡,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闯了过来,嘴里喊着“大哥哥小心”,张开双臂拦在他的面前。

  姜朝眠瞳仁猛地一缩。

  此时继续出剑,必然会把小永一起划伤。

  时机转瞬即逝,姜朝眠只能快速收起剑,再一把将小永抱到身后,任那两条青蛇的尖牙刺入自己的手臂。

  刺痛传来,他闷哼一声,咬牙从身体中迸出一道灵气,将那青蛇震落,然后抱着小永御剑而起,朝外面飞奔,不敢再恋战。

  一刻钟后。

  姜朝眠在离王氏客栈不远的地方跳下剑,踉跄了几步,被跟在身后的小永一把扶住。

  小永满脸焦急,呜咽道:“大哥哥,你没事吧?!都怪我……都怪我,要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受伤!”

  姜朝眠剧烈地喘息几口,只觉得受伤左手所在的整个左半边身子都变得麻木迟钝起来,但又不是全无知觉,在那种麻痹中还藏着丝丝缕缕的痛意。

  糟了,那蛇不会还有毒吧?

  看那颜色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嘘,小永,小声些,已经很晚了,”姜朝眠喘着粗气,制止小永再继续大声哭喊,免得这城中万一还藏着其它变态,又给引了出来。

  “我没事,不必跟我道歉。你回去吧,我得……我得先回一趟房间,看看我弟。”

  小永抹了把脸,小声说:“可是巫、巫医不肯来,怎么办呢?”

  姜朝眠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的焦躁道:“那你再帮我想想,这城中还能找哪一位,靠谱的医仙。”

  说完,他没再管小永,径自飞身上了客栈二楼的房间。

  房间里,照明符在角落发出幽幽的微光,结界固若金汤。

  姜朝眠半边身子发麻,控制不好自己的行动,一路不小心撞了好几回桌椅,发出嘭嘭的声音。

  他心想,还好伏商如今昏迷不醒,否则吵醒病人可是大罪过……

  “哥哥?”

  伏商的声音乍然在屋里响起,姜朝眠猝不及防,左脚绊右脚,直挺挺摔向床的方向。

  落入一个高热的怀抱。

  姜朝眠反应过来,欣喜道:“小伏!你醒了!?”但马上又察觉出不对:“你身上怎么这么烫??发烧了吗?”

  在姜朝眠的催动下,照明符将整个房间彻底照亮,伏商半躺在床上,面色雪白,正拧着眉头,动了动鼻尖。

  姜朝眠撑坐起来,想要伸出右手去摸一摸他的额头,却被伏商强行扣住往身前一拖。

  “你身上怎么有血腥味……”

  伏商的视线循着气味,落到他的左手臂上,四个血迹斑斑的窟窿赫然在目。

  姜朝眠条件反射地往后一缩:“没有,我……嘶,疼,轻点!”

  姜朝眠觉得这个弟弟实在很离谱,明明看上去奄奄一息,为什么抓起人来还能跟大力士一样?!

  然而伏商并不理会他的腹诽,脸色阴沉得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谁伤的你?”

  “没事,我出去遇到一个看不顺眼的,打了一架,”姜朝眠不想增加伏商的心理负担,不肯细说,强硬地把手抽了回来。

  “你怎么样了?聚灵丹吃了有用吗?怎么发起烧来了?”姜朝眠皱眉。

  伏商:“谁伤的你?”

  姜朝眠摸摸他的额头:“……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伏商:“谁伤的你?”

  “……不行,烧得太厉害了,我还是得出去再给你找个医仙瞧瞧……”姜朝眠自说自话,站起来想走。

  伏商忍无可忍,一把掐住他的手腕,怒道:“姜朝眠!”

  姜朝眠一呆,继而愤慨地控诉道:“伏商!你怎么能直呼哥哥名字!”

  “……”伏商的眼中似有金芒闪过,像暴风雨前的漆黑海面,潜藏怒涛,“哥哥,我不是让你别走吗?”

  姜朝眠茫然道:“什么时候?我怎么没听见?”

  伏商始终钳着姜朝眠的手腕,疲倦地往后一躺:“哥哥,不用去找郎中。我歇一阵就好了。”

  这回的咒钉发作来势汹汹,比之前间隔的时间都要短,他措手不及,全无防备,才会在姜朝眠面前倒下。

  现在,这里没有条件让他集中精力运功将咒钉排出,只能先以妖力强行压制。

  熬过这三日就好。

  “别走,哪儿都别去,”伏商冷声强调道,“而且你的伤口上有毒,过来,我替你看看。”

  姜朝眠觉得这弟弟烧糊涂了,不然怎么自己的病不想着治,还产生了可以帮他疗伤的幻觉。

  他伸手去扳手腕上那只铁爪:“你不要闹了,乖,啊?我去把医仙请来,这样你的病也看了,我的伤也治了……”

  咚咚咚。

  房间里忽然响起几声敲门声。

  两人同时一静,警惕地望向门外,紧接着,便听见一个怯声怯气的男孩在外头问:“大哥哥,我可以进来吗?我带了一些治外伤的药来……兴许你能用上。”

  伏商:“?”

  姜朝眠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放自己去开门。

  打开门,小永站在门口,手中捧着一只木头碗,里面不知放了什么黑糊糊的东西,散发出一股怪异的味道。

  见到姜朝眠,小永连忙挤进门来,小心掩上门,对他绽放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哥哥,这是我们这儿治蛇毒的伤药,我刚才特地去配的,我来给你上药吧。”

  姜朝眠还没开口,床上的伏商先一步冷冰冰地说:“不需要。”

  小永身子一抖,好像才发现屋里有别人,不知所措地抱着碗偷瞄了床上一眼,眼眶迅速红了一圈。

  “这、这些药很好的,真的!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哥哥你为了救我才受的伤,我实在过、过意不去。”小永带着哭腔解释。

  伏商身上戾气更重:“你叫谁哥哥?”

  “别乱凶人,”姜朝眠瞪了伏商一眼,转头安慰面前的孩子:“小永,你别怕啊,我弟就是身体不舒服,所以脾气有点不好,他没有怪你的意思。”

  小永闻言,胆子大了些,往前走了几步,把碗放在桌上,然后看向床上的伏商。

  “就是这个哥哥……生病了吗?”他好奇地眨了眨眼,冲伏商一笑,“可是哥哥就算生病了,也还是好漂亮啊!”

  “滚出去,”伏商说,“马上。”

  小永:“……”

  姜朝眠看小永嘴巴一瘪,马上又要哭起来,连忙揽着小孩的肩膀,连哄带劝推着他出门去:“小永,谢谢你啊,药我会自己看着用的。对不起啊,我弟不是故意的,你别往心里去。天色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

  小永举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大眼睛,小声道:“大哥哥,那医仙还找吗?”

  姜朝眠回头看了一眼房间,想到伏商状态确实比先前有所好转,加之自己如今有伤在身,夜里出门的确不安全,便说:“明日吧,明日再拜托小永了。”

  小永遗憾地哦了一声,乖乖和姜朝眠道了别,下楼去了。

  回到屋内,姜朝眠走到床边坐下,看伏商正在面无表情地生气,好笑道:“怎么跟个那么点大的小孩斗气,还这么孩子气呢?”

  “你是为了救他受的伤,”伏商死死抵住后槽牙。

  姜朝眠纠正道:“当时是他想过来救我。他才多大,我怎么能让个小孩儿挡我面前呢?”

  “我讨厌他,”伏商直白地说,“不准用他的药。”

  姜朝眠逗他:“哦,那我中毒了怎么办?你就忍心看着哥哥被毒死?”

  伏商抓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我绝不会让哥哥死的。”

  姜朝眠看着他,沉吟片刻,爽快道:“好吧,那我不用。”

  “不过,现在你该告诉我,你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