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看着他,问道:“你回来了,想来让你调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林汀渐渐从刚才忽然转换的场景中回过神, 喘息平复下来,但仍然紧锁眉头, 面带郁色:“我……”

  “说,”神秘人漠然道。

  林汀用力阖了下眼, 仿佛难以启齿一般, 最后还是艰难地开了口:“是, 我查到了。”

  一开始,神秘人让他去调查那张阵法图时,林汀本来以为是件很容易的事。

  他自三年前起就开始正式辅佐姜万信,清风门内的绝大部分事务均亲力亲为。比起被亲爹逼着只能练功的姜朝眠,他无论是对清风门还是姜万信, 都要熟悉得多。

  然而,他将自己这些年经手过的诸多事宜一一筛查过,没有找到关于这阵法图的一丝痕迹。

  清风门的藏书阁中,更没有任何关于这东西的记载。

  这意味着, 姜万信把这东西当成见不得光的秘密。

  而通常见不得光的,要么是惧怕被人抢走的珍宝, 要么是可能被千夫所指的阴私。

  可惜的是, 这阵法图失传已久,林汀起先想尽办法也没能找到出处, 更不知道它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事关自家掌门,他也不敢拿出去随便向他人求助。

  于是, 林汀铤而走险,拿着阵法图直接去找姜万信, 谎称这是自己外出时从别人手中收上来的,不知是何法阵,要献给师父。

  然后趁着姜万信震骇紧张之际,他隐了身形,偷偷跟上了姜万信,想看看对方在突然的受惊之下,会去哪里,会做些什么。

  神秘人:“……”

  他对林汀实在有点刮目相看,没想到一贯老实木讷的人,居然还能使出这等计谋。

  “看来,你的功法进步也不小,”神秘人道。

  否则林汀如此贸贸然去跟踪一派掌门,哪怕姜万信再不济事,也很容易被他发现。这只能说明,林汀如今已经能将周身气息收敛得很好,修炼境界说不定还要在姜万信之上。

  但得到了神秘师父的夸赞,林汀却没有半点高兴的样子。

  他心事重重地苦笑了一下,接着说:“结果,师……掌门拿到阵法图后,立刻去见了宁医仙。我听他质问宁以礼,为何这阵法图还会在别的人手中。当年他取回阵法图时,不是已经将那人杀了吗?”

  或许是林汀平日里实在太憨直,长了一张一看就不会说谎的脸,姜万信甚至都没有怀疑过,这阵法图有可能是他那儿子拿给林汀诱他的饵。

  就这样,林汀非常顺利地得到了阵法图原主人的名字。

  那个叫黑乌洛的人虽然死了,但黑姓本就十分少见,在宁以礼和姜万信的对话中,又模糊提到了一些当年寻到阵法图的大概方位。林汀便以此为线索,前往那地方去找寻“黑乌洛”的过去。

  说到这里,林汀屏声息气片刻,颤抖着声音说:“我现在知道,那阵法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它……可以像汲水一般,将人灵脉中的灵力送到另一个人体内,然后据为己有。虽然要想成功激活法阵,条件非常苛刻,还必须对接受灵力的人进行灵脉上的长期改造……但这仍然太逆天无道了!”

  至此,林汀才知道,为什么这东西会成为姜万信见不得光的秘密。

  这样的邪法,一旦现世只会被销毁,绝不可能被仙门正派所接纳。

  神秘人平静地嗯了一声,“还有呢?”

  林汀一愣,这才反应过来,神秘人必然早就知道这阵法是什么,否则不会强调要他背着姜万信去查。

  他咬咬牙,做足了心理准备,才道:“早在十多年前,掌门就已经从宁以礼手上获得了这套阵法图。而……而我的小师弟,也正好是在六七岁的年纪,忽然开始……被送到宁以礼那儿扎针、吃药。”

  姜朝眠自小就怕疼,每次从医仙处回来,眼睛里总是含着两大包汪汪的眼泪,哭得鼻头都红了。林汀比他大几岁,又少年老成,为此哄过他不少次,印象十分深刻。

  “自那之后,师弟的灵力就开始突飞猛进,但相反的,他的身体……也日渐变得孱弱多病。”林汀说。

  他本以为宁以礼只是给姜朝眠用了一些失传已久的古法,配合灵药发挥作用……

  现在,一切都和那个邪魔外道的阵法对上了。

  当这个可怕的怀疑诞生的那一刻,林汀心中升起更大的惶惑不安——

  阵法需要用活生生的人去填,如果这是真的,人从哪里来?

  他很小就被姜万信收留,自小在太清山长大,从未听说过清风门中有弟子莫名失踪。每一个清风门的弟子,都登记在册,一目了然。

  林汀侥幸地想过,或许姜万信只是收了这张阵法图,还从未动用过。

  师弟的改变也可能另有隐情。

  但他沿着这条线顺藤摸瓜,才发现近十来年,太清山周遭几座相距不远的城池中,都出现过小孩失踪的情况。

  那些失踪案本来毫不起眼,也不是在同一时间发生的。唯一的共性是,这些孩子的灵力天赋卓绝。

  他们本来该有极好的修炼前途,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我想起小时候,曾经撞见过掌门抱着一个陌生小孩,”林汀喃喃,“那孩子和当时的师弟差不多大,掌门正非常和善地哄着他。掌门说,那是他亲眷家的孩子。”

  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那孩子。

  现在细想起来,林汀才觉出一丝不对。

  以姜万信的性格,就连对待唯一的亲生儿子都做不到如此亲切,为什么会对别人的孩子这样有耐心?

  神秘人像是对这一切早有预料,听完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只是平静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林汀一向视姜万信如师如父,陡然遭此迎头棒喝,整个人都有点恍惚,下意识地说:“不行,我还得去告诉师弟。师弟他还不知道……”

  他忘记自己还身在梦境中,踉跄几步向前,想要去拉响姜朝眠门前的风铃。

  “到此为止。”

  神秘人倏然间到了近前,伸手拦在他的前方,“这件事,我不希望还有第三个人知道,尤其是你的师弟。”

  林汀在原地立了片晌,皱着眉头固执地说:“师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让我调查这件事,你和掌门有仇吗?……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事和师弟息息相关,我不能把他瞒在鼓里,继续这样被掌门摆布。他一定也不愿意通过这种方式受益……”

  “受益?”神秘人冷声打断他。“你师弟是受害者。”

  “你告诉他,想让他做什么?向那些人谢罪吗?”

  林汀一呆,露出茫然的神情,“我不是……”

  神秘人冷冷道:“不要犯蠢。你要实在受不了憋得慌,就去把姜万信杀掉,替那些小孩儿报仇。如果做不到,就老实待着。”

  林汀:“……”

  神秘人凌厉的气势扑面而来,倒把林汀刺激得清醒了些。

  他现在也反应过来,就这样直接把事情捅到姜朝眠面前,不仅于事无补,想必还会让小师弟难过得要死吧?

  明明不是他的错……却要背上这么多血债。

  “我知道了,师父。”林汀道。

  神秘人冷哼一声,转身欲走,身后的林汀忽然开口。

  “你……是不是伏商?”

  神秘人:“…………”

  雾气之下,神秘人的面容上俱是震惊,声音气急败坏地吼道:“不是!”

  林汀:“……”

  林汀平铺直叙地说:“师父,你不应该先问我,谁是伏商吗?”

  神秘人:“……”

  神秘人——

  伏商烦躁地伸手挥去雾气,现出真容。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问。

  林汀看着眼前高束马尾的白发少年,浑身带着狂躁的戾气,丝毫没有身份被戳穿的担忧,只是纯粹地因为暴露而不爽。

  他诚实地说:“我是来望星峰找朝眠的,这山上只有你们二人,你出现的时机太巧了。而且,你刚才还不许我告诉师弟……想来想去,这样关心朝眠的人,也只有你了。”

  林汀的目光落在少年雪白脖颈上那一圈黑色的纹身,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还有,上次我也看到了这个。”

  伏商:“……”

  伏商伸手摸了摸姜朝眠亲手套上去的项圈,不耐烦道:“行。你要告诉别人吗?算了,我还是现在把你杀了吧。”

  林汀:“……”

  林汀摇头:“我不怕死,但我也没有准备告诉别人,师父。”

  伏商上前两步,走到林汀面前站定,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问:“为什么?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林汀想了想,说:“你既然选择用这种方式出现,想必有自己的苦衷。你教我修行是真,那你就是我的师父。只要你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我没有兴趣探听别人的隐私。”

  伏商冷笑:“怪不得你能给姜万信做那么多年走狗。”

  林汀:“……”

  他想起姜万信,整个人又重新愁眉苦脸起来。

  伏商看得心烦,斥道:“行了,我要伤天害理之前,会通知你的,不会和那废物一样骗你。”

  林汀:“……”

  “闭好你的嘴,我会继续教你,直到你修完《万归箓》出师。但你若是敢让姜朝眠知道,我保证你开口之前就会断气。”伏商威胁道。

  林汀见伏商说完就要走,连忙叫道:“等等,我接下来……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猝然失去姜万信这个人生榜样,一时像个愣头青,对剩下来这位脾气不好来路不明的师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倚赖。

  虽然少年看上去脸还很嫩,但林汀已经领教过对方的深不可测,现在心服口服。

  “你?当掌门,拿下清风门,干掉姜万信,”伏商漫不经心地说。

  林汀愕然:“你是认真的?可是,小师弟才应该是掌门啊!你不是应该……”很关心他么?

  “姜朝眠?谁说他要当掌门?”伏商理所当然地说。

  “我要带他走。”

  林汀:“……”

  本着对小师弟负责的心态,林汀小心翼翼地问:“伏……师父,你是不是爱上朝眠师弟了?”

  看伏商平时那样子,他想不出别的可能。

  这很正常嘛,道侣不分年纪,无谓性别。

  谁知伏商却像是听到了很可笑的话,嘲讽地看他:“你在说什么胡话?爱是什么?我怎么可能爱他?”

  林汀:“……那你……”

  伏商痛快道:“我只知道,他是属于我的。”

  所以他在哪里,姜朝眠就得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