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很快闹到了袖匀尊上和灵渊仙人面前。

  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作为天下第一门派的苍蘅派,居然连被狐妖混入多年都毫无所觉。

  灵渊仙人早便知晓沈今潮的身份,多年来甚至有意帮他隐瞒身份,却也不曾想过居然会暴露得如此儿戏。

  袖匀尊上的神色极其不好看,她冷笑了一声:“灵渊,这就是你干的好事,真是败坏我苍蘅派的名声!”

  灵渊仙人辩无可辩,只得道:“我是看着今潮长大的,他不是什么害人的精怪,心肠反倒比许多人要好。”

  袖匀尊上并不关心他的心肠如何,妖怪就是妖怪,凡是妖怪,便得狠狠消灭才好。

  她冷声道:“灵渊,妖精是不该活着的,你可明白?”

  殿下跪着的路见秋霎时白了脸,他膝行两步,连声求饶。

  “袖匀尊上,这些年大师兄所做的事情您都看在眼里,请您看在这些事情的份上,饶他一命吧!”

  他说不出假话,师兄不是一个十分的好人,但他总有私心,他不希望师兄死去。

  沈今潮倒是安安静静地跪在一旁,不发一语,仿佛眼前的闹剧与他毫无干系。

  “饶他一命?倘若他某日像今日这般发疯,谁能负责?”袖匀尊上冷漠的视线直射向沈今潮,明明杀个人便能解决的事,她不明白为何还要这般拖拖拉拉。

  何必对一个妖精心怀怜意呢?

  灵渊仙人将沈今潮养大,自然不可能毫无感情,见状叹了口气:“不必再说了,倘若出事了,我来负责。”

  “也罢,既然你们决心留这妖精的命。要留便留,但前提是,他得进锁妖塔去。”

  锁妖塔……去了锁妖塔,与死有何分别?

  曾经被仰望的苍蘅双璧,转瞬便成了阶下之囚,如此可笑的场景,路见秋却半点也笑不出来。

  他狠狠磕了两个响头,哀求道:“还请尊上袖匀尊上收回成命!”

  袖匀尊上转了转眼睛,望向他,他平日很怵她,此时却一点也没有退缩。

  “此事不容再辩。”丢下这句话,她便拂袖离开了。

  灵渊仙人也叹了口气,将剩下的空间留给了两人。

  路见秋望向身旁的师兄,眼里有了湿意。

  沈今潮如旧掏出手帕,为他拭泪,语气还是温和而淡然:“最近你总是哭。”

  他说得漠然,好像将被关进锁妖塔的人不是自己。

  “抱歉,师兄,我保护不了你。从前也是,如今也是。”

  “我何须你保护我。”沈今潮低垂着眉睫,语气平淡,“倘若师弟实在不安,便陪我一道赴死吧。师兄很早之前便想这般做了。”

  说着,他的手顺着路见秋的衣襟缓缓上滑,捏住了他脆弱的脖颈。

  “师兄,你说……什么?”

  路见秋话音刚落,便觉得自己的呼吸逐渐困难起来,他像只被拍上了河岸的鱼,张开嘴急促地呼吸着。

  沈今潮控制着力道,不至于转瞬将他的脖颈掐断,总让他保持着几分清醒,将心里的话娓娓道来:

  “我到这世上来的时候便是孑然一身,所念唯一便是活着。但我发觉人都是自私的,一但得到了一点,便会幻想着得到更多。”

  “我之所求本也不多,唯你一人,但你为何总要离我而去?”

  “我甚少做后悔之事,但每每做了,总是与你有关。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想必你也都听不懂。”

  “倒也无碍,到了地府,我再与你好好说道说道。”

  说完,他手上的气力猛地加大,路见秋疼得几乎以为自己的脖颈要在他手中活生生断掉。

  “师弟想说些什么么?师兄听着。”说着,沈今潮侧耳贴近他的双唇,果真做出了倾听的姿势,“师弟不必担忧,我很快便随你一道去了。”

  路见秋想到了许多,有小时与师兄发生的事,有他所见过的师兄的童年,有他与江邃的大婚……乱糟糟的混浊一团。

  也或许他什么也没想,他只是头脑发晕罢了。

  他是无法判断,此时他是不是愿意随沈今潮赴死,但他的双手,并没有做出半点反抗的动作。

  等路见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那白色的纱幔,以及江邃神色不明的脸。

  他强撑着坐起身来,问道:“江邃,师兄,我的师兄……他在哪儿?”

  江邃用几乎称得上冷漠的视线审视着他,给他掖了被角:“不知,也许进了锁妖塔,也许已经死了。”

  路见秋的脖颈留下了一道红肿的指痕,这彰显着,先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但在他死去的前一刻,沈今潮还是心软了。

  这是第二次了。

  他爬起身来,套上靴子便往外跑去,被江邃头也不回地拉住了手臂。他甩了两下,却没甩开。

  “路见秋,你要去哪儿?”

  “找沈今潮。他不能死。”

  江邃又问:“去了能如何?他是个妖怪。”

  “但他也是我的师兄。”话落,他便感觉江邃松开了手,他没再多说什么,径直往袖匀尊上所在的主殿跑。

  顶着脖颈上的指痕,他在主殿外整整跪了三日,甚至连袖匀尊上的面也没能见到。

  第四日,袖匀尊上才从殿中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倒是看不出来,你与我那倔强的儿子有几分相像,都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

  路见秋只道:“还请尊上饶师兄一命,莫要将他关进锁妖塔。”

  “你们三个,可真是冤债。不过于本尊而言,倒也算不上坏事。”

  “还请尊上饶师兄一命。”

  袖匀尊上若有所思,道:“也罢,反正这些年来,他倒也没做过什么太出格的坏事。不过,本尊有一个要求,你得将他好好关着,不准他迈出门半步。”

  路见秋不知晓她是否察觉了影妖的事,但他明白,此刻是什么都不提为好。

  他对着袖匀尊上深深地磕了个头,转身便往锁妖塔的方向跑去。

  袖匀尊上淡淡的嗓音从他身后传来:“不必去锁妖塔,他如今还在水牢里待着。”

  他转身,再度朝她深深地作了一个长揖。

  “多谢尊上。”他这是发自内心的。

  苍蘅派的水牢位于峰腰,某个山洞的深处,牢内挖了个半人深的池子,蓄满了水,沈今潮就站在水池中心,被绑在了十字刑架上。

  长而凌乱的头发随意地搭在他裸露的肩膀上,他低垂着脑袋,空着的上身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鞭伤。

  看起来格外狼狈。

  路见秋两步跨下水池,抖着手去开锁。

  沈今潮微微掀起眼皮,看着他,似乎笑了下:“师弟,你来了。”

  他跟着扯了下唇角,却笑不出来。锁链一松,沈今潮就像失了主心骨的稻草人,软软地栽到了他身上。

  沈今潮的苍白的唇角贴着他的耳廓,轻缓的气息打在他的脖颈,告诉他,自己还没死。

  “感觉好幸福啊,师弟。”

  沈今潮平日里不太爱说话,现下却说个不停,路见秋沉默地将他一步步扶了出去。

  一路上碰见了不少师兄弟,他们远远地看着两人,平日里面盛满孺慕的双眸,也换成了忌惮和恐惧。

  没人试图上前搭一把手。

  沈今潮只穿着一条湿透的亵裤,随着走动,在身后拖出一尾长长的水渍,有污水,也有血水。

  走到后山,路见秋扶着师兄的手一轻,转头看去,却是纪芜那张苍白的脸。他张了张唇,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路见秋也不想听。此事怪不得纪芜,他只是太害怕了。再者,他现下实在是心乱。

  “路见秋。”褚簌给他丢了个香囊,叹了口气,“你给他戴上吧,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要取下。”

  “三师姐?”路见秋没料到,平日里对师兄退避三舍的褚簌,倒在这种时候上前帮忙。

  “是我来得晚了些。”自从上回有所觉察,褚簌便没日没夜地研制药方,可千防万防,没防住纪芜那张嘴,“不过,现在这情况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至少还没酿出大祸来。”

  至少沈今潮还是清醒的,没有完全被影妖慑去了心神。

  褚簌见不得这种肉麻的场面,挥挥衣袖便走了。

  “不必谢了,倘若他行为有异,你便来寻我就是。”

  纪芜帮着路见秋把人扶到自己的卧室,用锁链锁在了床榻上。

  这是袖匀尊上的要求,从此以后,沈今潮无法再迈出此处一步。

  他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路见秋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给他处理伤口。

  许多伤痕与布料或发丝黏连在了一起,路见秋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将伤口剪开。看得一旁的纪芜直抽气,最后只能捂着眼给路见秋递湿手帕。

  说实在的,路见秋此刻已经没了那歇斯底里的痛楚,师兄能活着,这比什么都要幸运。

  纪芜看着看着,便落下泪来:“对不住,师兄,这都是我的错……”

  沈今潮不知有没有听见,只是静静地躺着,不发一语。

  直到纪芜跪着趴在榻边失声痛哭,他才感觉到有一只温暖的手,在他发顶上轻柔地拍了拍。

  是沈今潮,是他那温柔的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