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潮头痛欲裂,兀自闭眼缓解了一会儿,强忍下那股强烈的绞痛,以一种依恋的姿态,将手帕紧贴在作痛的心脏前。

  他感觉好受了几分,才起身洗漱了一番,换了一件干净的袍服,转瞬又成了那位从容不迫的大师兄。

  纪芜原本依靠着墙面,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见大师兄走出,连忙晃了晃脑袋,上前问:“大师兄,你身体还没好全,怎么出来了?”

  “前几日山下的一个小镇发生了些怪事,师尊命我去处理一下,我枯躺了两日,不能再推迟了。”

  纪芜本想劝他留下,但他这么一说,再劝他便像是要让他见死不救,便只好退而求其次:“我陪你一起去。”

  这苍蘅派,什么甜头都没让他大师兄尝到,苦倒是半点没少吃。

  “那小镇很是凶险。”他的脸上浮起几分安抚,短短的一句话,却让纪芜的心凉透了。

  “早知如此,我当初应该费些心思学习剑术和法术的。”

  大师兄还是温温和和的:“现在开始也尚且来得及。”

  然而一转身,离二师弟远去后,他的脸便一下子冷却下来,阴沉得可怕。

  他如今自然没有什么心思捉什么妖兽,只想着把路见秋找出来,此番做什么都好,哪怕是一起赴死也不错。

  “殉情”也是一个挺动听的词语。

  若是让他笑着看路见秋改投江邃的怀抱,他一定会发疯的。

  他正走到后山的桃林处,站着枯看了一会儿。平日里这个时候,他应当与小师弟修习法术,不远处那棵桃花树下,是路见秋常躲懒小憩的地方。

  想到此处,他垂首笑了一下,小师弟又不是死了,他何必在此怀念许多。东西被人抢走,夺回来就是了。

  “沈今潮,看样子你在幽山遇到的事情可不少。”褚簌清冷中夹杂着讥讽的嗓音响起,她啧啧两声,“看看你这如同丧家之犬的样子。”

  她手里挎着个小篮子,正采集着树上的虫豸,想必又是为了炼些什么古怪的药。

  “与你无关。”

  褚簌与旁人不同,她是个能把他看得一清二楚的聪明人,从见他第一眼起,就知道他是个如何低劣的货色,因此从不与他深交。

  先前那几年沈今潮还试图与她打好关系,但她始终不为所动,且半点不掩饰对他的不屑。

  实话说,与她这种聪明人打交道偶尔也让沈今潮感觉有几分疲惫,久而久之,两人便只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褚簌轻微颔首,道:“的确与我无关,但我还是想问你一句,你可见过昨夜那只跑出来的白狐?”

  “什么白狐?”沈今潮皱起了眉,猜不出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哦,看来你尚不知晓。这影妖,可真是个古怪的东西。”

  褚簌低吟了一句,他没听清,但也没打算多问。

  “倘若没有旁的事,我便先行告辞了。”

  他抬步要走远,褚簌的嗓音顺着微风灌进了他的耳朵里:“放心,哪怕我对你再不喜,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去的。”

  哪怕是为了那个愚蠢的小师弟,她也不会这么做。

  沈今潮的脚步一顿,没回头,迅速离开了。

  路见秋能去哪里?

  他又去江邃卧房处转了一圈,但师兄弟说,江邃已经离开了三日余,他们都不知晓他的下落。

  沈今潮自然知道问不出什么,便只好下山碰碰运气。他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此处和路见秋隐隐有红绳的牵扯,只是相隔太远,他感应不出对方的位置。

  他在山下逛了一圈又一圈,只是没有任何消息——

  这是早应该想到的,因为天道从来不曾垂怜于他。

  —·—

  梨花镇是一个十分热情纯朴的镇子,热情到哪怕是路见秋也有些许吃不消。

  兴许是近日里镇子一片祥和,再加上镇民实在闲适,无事可干,得知他与江邃尚未举办过道侣大典后,便张罗着要给他们办一场轰轰烈烈的人界婚礼。

  虽说他还是十分想见识一番梨花镇的婚事典礼,但他还是很奇怪:“江邃,你为何没跟我举行道侣大典?”

  是江邃不愿意?

  还是说,这其中有许多他不曾知道的隐秘之事?

  联想到他看的百十本话本,一时间,各种古怪的猜测充斥了他的脑海。

  江邃有些无奈,偏头给他摇秋千,避开了他的视线:“只是因为要修习的功法多,有些繁忙,你莫要多虑。”

  路见秋应了一声,点点头。

  江邃看上去可不像什么因为繁忙就不举办道侣大典的人,但他识趣的没多问,在这适宜的时候再次装傻。

  “这也未尝不是好事,我说,夫君,我们认认真真去挑一身婚服吧?”

  江邃手一抖,差点把他从秋千上甩脱出去,被他瞪了一眼。

  他继续道:“难道你不想吗?夫君。”

  江邃红着耳根把秋千扶稳了:“也好。”

  道侣这别扭的模样路见秋真是百看不腻,他心想,他喜欢上江邃可真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

  这世上没人能比江邃更值得他的喜欢了。

  路见秋从秋千上一跃而下,却不曾想崴了下脚,险些栽倒在地,被江邃顺手捞进了怀里。

  但他还是下意识拽住了身旁的支撑物,回过神来,他发觉自己抓住的正是道侣的衣襟,此时江邃前襟大开,白皙一片。

  但很快,那片雪白便随着江邃心急拉衣裳的动作,和脸一起红了起来。

  路见秋唇角微勾,默默移开了视线:“我不是故意的,不过……你胸前的那道长疤怎么回事?”

  江邃轻抚了一下那伤疤的位置,潮红的脸上浮现几抹涟漪。

  “只是不小心受伤了。”

  “不小心?”

  当初受伤的确是不小心,恰好得以替路见秋挡了一剑,那是路见秋第一次亲近他。

  经历过万蛇窟的磨练,他身上的伤好得极快,但如此一来,路见秋便不会再接近他了。再者,这是为路见秋挡的剑,本也值得纪念。

  于是那几日他常自己把伤口掀开,再用小刀搅弄几番,但归咎于他见鬼的自愈能力,这好日子他终究没能过上几天。

  然而这道疤却永永远远地留了下来,夜里他独自躺在榻上,轻柔抚摸着这道虫豸似的丑陋伤疤时,便觉得自己如此幸福。

  更为令人欣喜的是,这伤疤就落在他心口往上的地方。就连天道也在祝福他们呢。

  见他神色有异,路见秋随口问道:“为我受的?”

  江邃顿了顿,他便知自己猜到了,叹了口气。他的这位道侣,可比他想象的还要长情许多。

  “这伤疤留着太丑了,抹些药膏消了可好?”

  江邃那漂亮的胸膛,适合作画,适合题字,只唯独不适合留这么道难看的疤痕。

  “不必。”

  听江邃拒绝得斩钉截铁,路见秋有些疑惑:“为何?”

  “留着也没什么不好的。”

  一道伤疤而已,留着便留着吧。路见秋无意在这等小事上与他争执,不过他觉得倘若真的闹起来,江邃多半还是会遂他的意便是了。

  梨花镇很小,小到整座小镇只有一家成衣店,镇民们举行婚宴多半都是从此处租的。

  有些条件的人家的待嫁女儿便是干脆自己缝制嫁衣,路见秋逛了一圈,却没找到合心意的婚服,不由有些失落。

  江邃显然也是这么想的,路见秋值得这世上至好之物,他也应该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给他至好之物。

  他垂眸看着路见秋,温声问:“见秋,你想要什么样式的?”

  “嗯?你能解决?”

  “嗯。”

  路见秋想了想,问道:“你是要去旁的地界买吗?”说起来,他也没有到别处看过,这镇子太小,两步便走到头了,想到还能外出,他有了几分兴趣,“我能一同去吗?”

  然而这个请求被江邃拒绝了,哪怕路见秋一哭二闹三上吊他也没有松口。

  “你的身体尚未好全。”

  这自然是借口,路见秋是他偷出来的,倘若一同前去,被沈今潮发现了可怎么是好?

  他心觉自己像只活在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

  当日夜里,江邃便披着星子踏上了买婚服的道路。

  路见秋还在气头上,提的要求也是又严苛又刁钻,什么袖口处只能用金线,或是袖口要绣上几朵花瓣……

  江邃都一一记下了,怕自己记得不清楚,还特意写了下来,回过神来,已经写了整整三大页。

  走之前,他还又加固了房中的阵法,还给路见秋递了一块古怪的仙阶玉髓,让他遇到妖兽便将之捏碎。

  梨花镇能有什么妖兽?

  路见秋只当这是他给自己留的定情信物,好好地收到了胸前靠近心脏处的衣袋里。

  江邃实在是温柔,路见秋卡在喉咙口的埋怨实在吐不出来,只好小声提醒他:“路上小心些……我在家中等你归来。”

  ……这副场景,是江邃无数次幻想过的,他伸出手,克制而隐忍地抚了抚他的发顶,心里盘算着,那秘药的药效还有多少天。

  他想到前阵子路见秋让他看的那话本子,说一个蛇妖吃了一种古怪的药,用自己两百年的寿命换取为人的两日,以便得以同她的人类夫君做短暂的夫妻。

  他觉得自己如今心中的急躁感,一点也不比那蛇妖要少。遑论本质上,他与蛇妖无甚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