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见秋也猜不透沈今潮是巡山恰巧经过,还是夜里找不见他特意等在此处,但他面对师兄本就毫无底线,当即乖乖道歉:

  “对不住,师兄,我今日回来晚了。”

  沈今潮拢了拢手里的大氅,视线扫过红着耳根的江邃,落到了师弟有些惶惶的可爱脸庞上。

  路见秋的性子,不论喜恶都表现得极为明显,更不会粉饰委婉。当你被他所偏爱时,是很难不觉察的。

  他那双漂亮的、安静的、如琉璃珠般的眼眸,永远只会注视着你一人;遑论你说什么话,在他眼里都成了可爱可亲;就连偶尔相触的指尖,都在诉说着他对你的欢喜。

  沈今潮常常沉溺于他那仅只倒映着自己的眼底,许多次沈今潮推开他,心中对自己说的却是:

  你不配。

  沈今潮出生于市井里一条烟花柳巷里,从前他连名字都没有,行七,旁人便喊他小七。

  为了存活下去,他当过扒手,当过强盗,年纪轻轻便撒谎成性,满身脏污。就连当初被灵渊仙人带回苍蘅派,也是冒名顶替了死人的身份。

  他不是沈家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三少爷,他卑鄙低贱,连大字也不识一个。见了仙人,心中想的也不是求仙问道,而是要如何趁那仙人不注意,把他兜里的钱袋割下来。

  刚来苍蘅派一个月,他连剑也没握过,但几乎已经把弟子房中的值钱东西都搬空了。

  他把那又重又不值钱的短剑丢到地上,紧了紧身上的包袱,便趴倒在地,准备从后山的狗洞里钻出去。

  他钻到一半,抬起头来,却见面前正蹲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撑着下颌好奇地看着他。

  “师兄,你在做什么?”

  “滚开。”被人看到如此狼狈的模样,他有些羞恼,语气便重了些。

  他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锐利的视线在小团子身上转了一圈,朝小团子伸出手,指指他脖子上的长命锁:“你,这个脱下来给我。”

  在烟花柳巷混迹多年,他一眼便看出这东西值不少钱。

  “师兄,你要去哪儿?”小团子一点犹豫也没有,抬手便摘下长命锁放到了他黑乎乎的掌心里,与他指尖相触,一点嫌恶也没有。

  小团子的手肉乎乎的,又白又软,触感也软得腻人,把他恶心得甩了甩手。

  “有钱人养出来的蠢货。”他评价道,“别叫我师兄,我们不熟。”

  这小团子和他其实有过几面之缘,是灵渊仙人的独子,被灵渊仙人当成眼珠子似的疼宠着、保护着。

  前段日子他还费心去哄过一阵,但现在他都要走了,便不必再对这讨厌的有钱蠢货上赶着。

  他把长命锁随手塞进包袱里,走动了两步,那小团子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他只得回头恶狠狠地警告道:“别跟着我,不然我就打你了。”

  小团子像是听不懂,还是踉踉跄跄地跟着,他只得加快了脚步。

  “你站在原地,不许跟过来!”他做了个要打人的手势。

  小团子果然被吓着了,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的确没跟过来。

  他放心了,便哼着烟花柳巷里听来的淫词艳曲走了两步。

  但还没走远,身后便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声响,紧接着便爆发出尖利的哭声。

  他回头一看,那蠢货不知怎么的竟然跌了一跤,骨碌碌滚了好几圈,被一块大石头拦了下来。小团子穿得臃肿,看样子没受什么伤,但哭得却格外凄惨。

  他怕这哭声引来门派的其他人,便赶紧过来要捂住小团子的嘴,却怎么也捂不住,于是干脆心一横,扮起丑来。

  小团子瘪瘪嘴,抹了把眼泪,果然不哭了。

  “不许再哭了,不然我就把你推下去。”他警告完,扛起包袱要走,刚走两步,小团子又哭了起来。

  他发怒了:“哭哭哭,哭什么哭!”

  他往回走了两步,小团子又只好奇地看着他,不哭了。但他一但要走远,小团子就像死了爹妈似的嘶吼起来。

  他没办法,只能勉强找了个还算隐蔽的地方把包袱藏了起来,又翻出那长命锁重新给小团子戴上。

  “我就不该贪你那长命锁。”他嘀咕了两句,打算先把这惹事精送回灵渊仙人处,择日再逃。

  小团子爬上他单薄贫瘠的背,在他背上摆弄那长命锁。他身材消瘦,又正是抽条的时候,脊背上的骨头应当硌得小团子不太舒服,小团子便始终在他背上不安地扭动。

  他心想,活该,都怪这蠢货坏了他的好事。

  两人不好再从狗洞钻回去,他便只好绕了一大圈,把小团子背了回去。小团子的手不安分地动了动,最后不知怎么的,把那长命锁的璎珞圈套到了他的脖子上。

  他有些烦躁,语气很是糟糕:“你动什么?我一会儿就把你丢下去。”

  “爹爹说,这长命锁是我娘亲留给我的。”小团子说得奶声奶气。

  “哦,所以呢?值多少银子?”

  小团子没理会他,自顾自接着道:“爹爹说,娘亲希望我一辈子都能幸福快乐,所以将长命锁给了我。我希望师兄也能幸福快乐,所以,我也要把它分给你。”

  顿了顿,小团子趴在他肩头,凑近他的耳朵,像说小秘密似的小小声道:“师兄,你好像总是很不开心。”

  他那一瞬间的感觉,便像是被人当街抽了几个耳光,脸上火辣辣的,心中的难堪和自卑都被人翻了出来,整条街的人都能看见。

  他更恨了:“轮得到你可怜我?”

  现下正是日落时分,橘色的日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盯着地上的影子,低低怒骂了几句脏话,才想起来问一句:

  “你叫什么名字?蠢货。”

  他记性不错,先前不记得小团子的名字,是因为他压根没费心去记。

  但小团子很显然没放在心上,他安安静静地趴着,一字一句:“我叫路见秋喔,爹爹说,娘亲生我时正是夏末秋初,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好蠢。”

  “师兄的名字呢?”

  他的名字哪有什么含义,正巧不过行七,便像狗似的随意领了个数。至于“沈今潮”这名字,本也不是他的,他不识字,更说不出来什么含义。

  他哼了一声:“说了你也不懂。”

  这一日,他没走成。

  往后的每一日,仿佛泥沼似的,他一点点沉溺于此,就再也走不成了。

  沈今潮已经很久没想起从前的事情了,这时候突然冒出来的糟糕回忆,似乎也在嘲讽他的自不量力。

  他将手里的大氅披到了路见秋身上,捂了捂师弟冰冷的手。

  “夜里风冷,下回记得早些回来。”

  路见秋瞪大了眼睛,问道:“师兄,你不生气?”

  “没什么好生气的。”沈今潮笑笑。

  江邃的目光与他交锋,也看出了他眼中的警告与讥讽。两人对视了两秒,彼此都很快厌恶地移开了眼。

  “倒是你,江邃,还带他下山吹了半夜冷风。”

  江邃抿了抿唇,似乎想反驳,但最终辩无可辩:“不会有下一次。”

  “江师弟不必放在心上,”沈今潮的唇角勾出一抹敷衍的淡笑,“你也只是不太了解小师弟,不知道他体弱罢了。”

  路见秋:……

  “师兄,我有些困了。”他扯了扯沈今潮的袖口,怕江邃被刺激得要当场吐血。

  “那我们先行告辞,江师弟也请早些回去歇息吧。”

  路见秋也朝他仓促道了个别,便跟上了前边走得有些急的沈今潮。沈今潮放慢了点脚步,与他并肩走着,一高一矮,穿着相似的白袍,看着倒是好不相配。

  江邃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指,捻了捻,上头还残留着几分路见秋的热意。

  —·—

  苍蘅派弟子一年到头能干的事情屈指可数,除了精进剑术和功法,以及时不时到山下历练,便是每月四次到慕师叔的讲经堂里听他讲经。

  路见秋疲于练功,上讲经课便更是灾难,每每听不到半刻钟便要昏昏欲睡。先前沈今潮与他一同上课,他还会稍微收敛一些,后来沈今潮忙于下山历练,他便彻底从头睡到尾。

  后来胆子大了,他还跃跃欲试想要逃课,谁知便那么被江邃穿了小鞋。

  转眼小半月过去了,又到了慕师叔讲经课的日子。

  这段日子路见秋过上了白日与江邃一同练功,夜里被师兄指导功法的日子,累得两眼发黑,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盼望慕师叔的讲经课,好让自己能喘上一口气。

  他晕乎乎地尾随着江邃进了讲经堂,被江邃安置在最前排的中间处,登时瞪大了眼睛:“江师兄。”

  江邃垂眸看着他,他便小声道:“坐得离慕师叔太近了。”

  “有些弟子,我不说是谁,平日里偷懒不练功不说,上回还敢在我眼皮子底下逃课。”慕师叔将经书重重地拍在书案上,瞪着路见秋,“你给我好好地坐在这里。江邃,看好他!”

  这下好了,座位换不成了不说,他还成了慕师叔的特别关照对象。

  路见秋半眯着眼睛,饱含怨念地看着江邃,江邃便很是生涩地在书案下探过来一只手,握紧了路见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