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利斯特拉和彼得的故事已经得以破解,但许多细枝末节的疑点仍未得到解释。

  例如那颗锡心的用途、郁郁在杯底看到的“ID”,又如教室里未曾开启的十二格储物柜。

  包括利斯特拉逃跑的辅助、路易斯化名彼得来到福利院的目的……太多的疑团盘踞在众人心里,短暂的欢喜根本不足以驱散这些阴霾。

  克洛维斯提议:“晚餐的时候再尝试叫夏娃出来问问吧?”

  是个不错的点子,但其他人的表情都没有转晴。

  大家都不认为亚当会再给他们趁虚而入的机会。

  “话说回来,那个‘归乡人’的判定也很怪。”陆枚道,“夏娃说过,上一个‘老师’只用了三天就通过这道关卡,‘老师’这个身份应该只会给‘归乡人’和‘护理员’?”

  克洛维斯拍手附和:“对啊,这个身份到底怎么算的,为什么我不是‘归乡人’?”

  陆枚斜他一眼,沉吟一会儿:“智商门槛?”

  克洛维斯一蹦三尺高,艾利亚斯连忙苦笑着拦住又要动手的两人:“这些问题恐怕只有幕后人才最清楚吧。”

  “分头行动吧。”林逾开口,“晚餐时间童谣应该会再响,到时候我会追上雕像的那道影子看看究竟,你们留在餐厅尝试和夏娃对话,反正不用担心小红花。”

  他一边说着,发现郁郁在旁欲言又止的模样。

  接触到林逾疑惑的目光,郁郁解释:“昨晚我出去看过了,第三棵柳树那个。”

  林逾恍然大悟,知道她是不确定能不能让小绵羊派知情所以支支吾吾。

  但有99朵小红花的充足余额,郁郁只是犹豫了一瞬间,便主动道:“但是,我没有看到任何人,也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她手腕上的光脑倏然掠过光亮,郁郁低头确认一遍:“只扣一朵。”

  那便无伤大雅了。

  林逾思考片刻:“风景有什么异常吗?视觉、听觉、嗅觉、触觉都没问题?”

  “是的,包括风力和湿度都确认过,没有任何异常痕迹。”

  没有人会怀疑一名侦察系的专业素质,既然郁郁说了都确认过,那么一多半就是完全属实。

  这意味着规则里所说的,会在指定地点等待和小山羊派夜会的“人”没有露面。

  原本,林逾将小山羊派锁定为利斯特拉后,一度笃定此人就是“彼得”。

  但现在知道了利斯特拉和彼得的故事全貌,这个猜测便有些站不住脚了。

  昨晚没有出现那个“人”,今晚TA会出现吗?

  难道说TA的出现必须触发一定条件?

  可是TA不露脸,他们就无从判断隐藏条件的倾向,而不触发条件,就不能见到TA的真容……这不是死胡同吗?

  “先看看卡拉和安德烈吧,幕后人的布局很缜密,要想百分百预判的确很难。”艾利亚斯截断林逾的思路,有意按了按他紧绷着不敢松懈的肩膀,“不用着急,时间还有很多。”

  随着艾利亚斯的话语,其他人也先后投来鼓励的目光。

  每个人都逐渐冷静,看向林逾的视线温和而坚定。林逾终于安定心神,尽力扬起笑容,对队友们点了点头:“……且行且看吧。”

  幕后布局的家伙根本就是专克他的。

  对方一定对他的指挥风格了解颇深,知道林逾不擅长落入被动。

  如林逾和陆惟秋这类强势型的指挥,优势常常就在于超凡的逻辑思维和危机直觉。他们擅长从稀少的线索里发散思维,提前预判多个方向的可能,并一一采取措施截断,将局势带向利于己方的其中之一。

  所以对方对症下药,一进门便给出线索。

  ——大量的、混乱的、毫无逻辑的线索。

  这些线索都像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置之不理违背了林逾的思维习惯,深挖细盘又浪费了林逾的精力和时间。困境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难以找到线索”,而是线索太多太碎,缺乏一条核心脉络将之串联。

  居心叵测、城府深沉。

  难缠的家伙。

  作业时间之后,是孩子们的外出活动时间。

  所有“孩子”都被强行驱离建筑,林逾免受其难,只需要在大厅目送四人被爱伦推走。

  离开时,深褐色的大门敞开,隐约可见玫瑰色晚霞点缀远方的山,门外却是光秃秃的、毫无生机的废弃都市。

  荒芜大地顶一片浪漫的天幕,更将这方世界衬托得加倍怪诞。

  爱伦送走了克洛维斯等人,笑眯眯转回身,林逾就在它的身后,抱臂倚靠着高挑的拱门。

  “老师,您不出去看看风景吗?”

  “没有导游,还是不必冒险了。”

  “啊呀,我还以为您是嫌弃这里风景不美呢。”

  林逾眯眸望向门外,队友的背影已经被略有几分刺眼的天光吞没,他们或许也正在外搜集线索,虽然林逾觉得满载而归的可能不大。

  林逾继续打量天边葳蕤的霞光。

  彼时彼刻,利斯特拉、卡拉和另两名不知名的孩子就是头顶这片天空,却被病态的父爱变相软禁。

  如果没有那四位老师的造访,这些孩子是否曾经尝试眺望天色?

  答案是未知的。

  “您在看晚霞吗?”爱伦笑问,“是不是在想,这地方腐朽得连天空都生锈?”

  “……不。我只觉得连这种地方的天空都很不错。”

  林逾淡淡回答:“宇宙眼里,人类数万年的历史也不过弹指而已,它根本不在意‘文明的盛衰’。”

  爱伦表情微怔,它站直了身体,低声喃喃:“竟然吗……这就是您作为‘特别之人’的答案?”

  “我只是个十八岁的普通男大学生,而且常年倒数第一,犯错是很平常的事。”林逾耸耸肩膀,“我的对错不会改写任何,只会让我更加稳定地坚守在专业前100%。”

  林逾说罢,懒散地插着裤兜,举步向楼上走去。

  爱伦笔直地站在他身后,随着林逾的动作逐渐抬头。

  它问:“您要去哪?”

  “嗯——”林逾懒懒地拖长尾音,像是随口敷衍,“开家长会?”

  亚当的书房在第20层。

  林逾是真心觉得这个设定很不友好。

  诚然,大部分异能者的体能都远远超出普通人,像艾利亚斯和郁郁甚至能一口气负重跑一百层。

  但队友的体能厉害关指挥什么事?

  他就不能只是一枚平平无奇身娇体弱头脑派?

  徒步爬高20层,好无助。

  林逾一路走走停停,难得的是,由于队友四人的离开,这栋建筑似乎又恢复了初见时的死气沉沉。

  先前还显得热闹的木偶人这会儿都不见踪影,楼道间只有林逾孤零零的脚步声。

  ——倒也不止。

  当林逾走到十层以上,便隐约听到了叮铃啷当的敲打声。

  像是有人在努力把钉子打入什么地方,清脆的击打声传彻楼间,林逾捏了捏发酸的大腿,不禁啧一声。

  下一秒,他的身形出现在第20层的楼梯口。

  “亚、当、先、生——”林逾拖着步子走到亚当的书房前,屈指轻敲。

  昨晚那个可怖的大洞已经毫无痕迹,走廊里的窗户大开,暖风和夕阳齐至,唯独林逾逆光站立,伴随着那一声声令人牙酸的敲打轻轻踮脚。

  每有一锤落下,他的脚跟也便落地一次。

  “亚当先生,我有话和您聊。”林逾的手指抵住门板,没等房中人答话,他已自顾自地将手指戳了进去。

  门板上豁然多出一个孔来,林逾退出手指,矮身靠近,用一只眼向内张望:“——聊聊咯。”

  视野内,就和他猜想的一样,书房内没有开灯,只有曳地的长袍包裹人形。

  亚当背对着他,坐在藤椅上一下又一下地挥着锤子,对林逾的挑衅充耳不闻。

  亚当只是专注地用钉子钉起一块块肤色参差的人皮。

  桌面还陈列着尚未用上的各类肢体和器官。

  跳动的心脏、发灰的肺叶、锈迹斑驳的肋骨……

  林逾本能地想要呕吐,但第一时间压下欲望,转而用脚尖踹了两下门。

  “和夏娃一体双生让你感到幸福吗?”林逾问,“是为你们的爱情感到幸福,还是为你终于掌控了她感到幸福?”

  可惜亚当自始至终都没有转过头来。

  林逾安静了一会儿,似乎在等待亚当的回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亚当的背影还是和最初一样沉默。

  林逾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那只花瓶上。

  五枝白花似乎变得茁壮了些,在另外四朵含苞待放的同类的衬托下,其中一枝已是盛放。

  雪白柔嫩的花瓣簇拥着金色的蕊丝,它低垂头颅,仿佛即将结出饱满的果实。

  规则里也尤其强调要“孩子们”来书房浇花。

  “……我想现实的你已经是孤家寡人了。”林逾道,“在幻想里苟延残喘,也是那家伙赐予的仁慈,所以你才竭尽所能地拖延时间,很珍惜和考生们的经历吧?”

  亚当的背影猛然僵住。

  一直对他视若无睹的亚当徐徐转回头来,那张温文尔雅的相貌又一次变得出奇狰狞。

  猩红的眼瞳死死盯着林逾,亚当用嘶哑的嗓音回答:“现在不是聊天时间。”

  “不好意思,我想聊,所以它就是。”

  林逾背负双手,倾身从孔洞里张望亚当的神情。

  像是看不见亚当的怒色,他笑眯眯问:“亚当先生,您一直很孤独吧?”

  “以前联考从未启用福利院,普通人要进福利院也得层层盘查,亚米德森集团巴不得外界永远别注意到这里。

  “所以这次联考,应该也是您难得见到这么多外人,甚至借着这次考试的东风,还有人主动帮您搭建了一个家。

  “哪怕明知道所有考生都和当初的孩子们一样,只想尽快逃离这里,哪怕明知道单次家庭的组建最多不超过七天……您真可怜,亚当先生,但妻儿无论如何都要逃离这里,想必曾经的您也是真的可恶。”

  亚当放下了手里的钉子和铁锤,他转过身,敞露着血淋淋的腹腔。

  浓重的腥臭刺鼻不堪,就在这股恶臭中,亚当扑向房门,就像昨晚和林逾隔着门板鏖战一般。

  依然是一个孔洞,依然是两只相望的、满是憎恨的眼。

  “你想说什么?”亚当问。

  “你怜悯我?还是要嘲讽我?难道你知道了利斯特拉的故事,还认为我应该放任她和彼得那混蛋就此堕落吗?我带走她的孩子是为了谁?我终归是为了她好,我甚至都没有为了家族荣誉直接抹杀她,而我如此容忍,都是因为我爱她!”

  “……您果真很可恶。”

  “是,我是一个可恶的父亲,但我的可恶都是源于我爱他们!我是为了他们才变得罪孽满身,是他们害我成为恶鬼,我做这一切难道是为我自己吗?!”

  林逾耸了耸眉,压低声线:“那您知道,您的外孙死掉这件事吗?”

  亚当眉目微怔,他愣了一会儿:“死掉?”

  “用脚想也知道吧,中层区可不是什么和睦友爱的大家庭。送到那里的孩子十个里能活一个就算走运。”

  “既然是他自己被规则淘汰,那也怨不得别人。”

  “啊——纠正一下,他没有被规则淘汰,他在第75层一呼百应,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呢。”

  林逾扬起笑容,但在亚当目光微微柔和的刹那继续说:“然后我杀了他。”

  “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您,如果在心存侥幸,以为能在这批十八岁的考生里和外孙重逢……那就不必多想了,亚当先生,他是被您亲手送到第75层的。”

  林逾用一种轻松愉悦的口吻对他微笑:“明明送去哪里都好,留在母亲身边更好。但您把他送到第75层,和我有了利益纠葛,所以我只能——您放心,我下手很准,从来不留活路。”

  “在幻想里苟活也太差劲了。妻儿和孙子都不在了,您却自顾自过得这么开心。

  “我可真替他们不平。”

  亚当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却吐不出半个字音。

  他看着林逾的眼神由惊怒转为恐惧,又从恐惧变得悲愤,直到最后成为无法出口的怨憎。

  林逾挺直身体,在地板上蹭了蹭鞋底的灰。

  “好啦,今天就聊到这里吧。”林逾道,“最后自我介绍一下,我呢,目前正代理「回收者」的业务,随时欢迎来找我自寻死路。您放心,我下手很准,从来不留活路。”

  亚当的嘴唇不住哆嗦,他扒着那个小小的孔洞,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依然紧盯着林逾。

  眼见林逾即将离开,亚当猛地出声:“你——”

  林逾顿步。

  “你……你为什么想要、想要杀我?”

  林逾重重吐出一口气,略略转过半边身子。

  他的半张脸沐浴在光里,轮廓利落、光影鲜明,随着转身,灿烂的笑容一览无余。

  “——我讨厌你。”

  外出的四人果然空手而归。

  他们竭尽所能在规则为郁郁标出的“第三棵柳树”处寻找线索,奈何掘地三尺也一无所获。

  但这也在林逾的意料之中,队伍并没有为此消沉太久。

  众人在第10层的餐厅集合,现在的时间也已临近晚餐18:00,他们屏息凝神,静等着那尊人鱼雕像的异动。

  偌大的餐厅里只有林逾落座,他跷着二郎腿,慢条斯理举着茶杯啜饮。

  红茶滋润了他的双唇,林逾抿了抿,一抬头,克洛维斯正用狐疑的眼光打量他。

  “我们外出那会儿,你都干嘛了?”

  林逾无辜地眨眨眼:“闲逛。”

  “上哪逛的?”

  “嗯……就是闲逛。”林逾把身体靠在椅背上,慢悠悠道,“我得走动走动,才能想出有用的东西嘛。”

  陆枚问:“那你想到什么了?”

  林逾坦然地耸耸肩膀:“想到快开饭了,就下楼了。”

  陆枚:“……”

  克洛维斯皱了皱眉:“你又这样没个正形。”

  上次林逾这样敷衍人,在克洛维斯印象里都是跟89-110他们一起闹事的时候了。

  但无论怎么追问林逾也不松口,陆枚已经偃旗息鼓,艾利亚斯和郁郁更不会陪他夹击,克洛维斯只能一屁股坐去林逾身边,龇牙咧嘴地瞪他。

  林逾歪过头,吹一声嘹亮的口哨:“反正不会害你们啦。”

  话音刚落,楼梯上传来亚当特别的脚步声。

  这一天多的时间里听惯了他的脚步,竟然也对那诡异的高跟鞋没了恐惧,众人默默看着亚当下楼,出乎意料的是今天的亚当并没有像昨天那样热情洋溢。

  他的表情十足晦暗,脸色也颇为灰败,像个病入膏肓的病人。

  迎着四人打量的目光,亚当自顾自下楼,难得没有用“孩子”来称呼他们。

  克洛维斯和艾利亚斯相视一眼,主动开口:“爸……”

  亚当却一哆嗦,茫然地停下脚步,好几秒才意识到克洛维斯是在叫他。

  “抱歉,我有些失态了。”亚当努力扬起笑容,“孩子们,快入座吧。”

  他的目光同样扫过林逾,但比昨天更加仓促,也没有称呼“老师”,而是匆匆忽略了林逾的存在,开始命令爱伦准备上菜。

  就在众人纷纷入座的时候,林逾等待已久的童谣前奏终于响起。

  空灵的童声传唱在整栋建筑,所有人的动作都为之一停。

  “睡吧、睡吧,

  “亲爱的孩子安睡吧。

  “闭上眼、收手脚,迎接灿烂的黎明。”

  “黎明后、太阳起,孩子的手儿向哪里?”

  渐渐转入主歌,童声里染上不易察觉的雀跃。

  就像一群玩到兴头的孩子,咯咯笑着唱出后续。

  “揉揉眼、擦干泪,眼亮的孩子继续睡,眼盲的孩子好宝贝。”

  其他人都不约而同闭上了眼睛。

  “宝贝听话呀,

  “宝贝来这呀。”

  林逾缓慢地推开座椅站了起来。

  他抬头仰望那尊高高的雕像,意料中的黑烟再度钻出雕像,如同人鱼被污染的灵魂,静悄悄脱离出来,懵懂地行入人世。

  林逾睁着眼睛,举步跟上她舞蹈般的步伐。

  很快,他便和黑烟一齐消失在狭窄的楼梯口。

  一路蜿蜒向下。

  “——宝贝的眼睛弄丢啦。”

  童谣告终的刹那,小人鱼推开底层的大门。

  她小心谨慎地回望四周,步子静悄悄的,有些踌躇,但最终坚定地迈出了那一步。

  这时,林逾才发现她的鱼尾不知何时蜕成人类的双腿。

  即使只是黑烟的形态,也能看出她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

  就像童话里描述的一般。

  “她觉得每一步都像在锥子和利刀上行走。

  “可是她情愿忍受这种痛苦。

  “她搭着王子的手,走起路来轻盈得像一个水泡。”①

  她走起路来轻盈得像一个水泡。

  途中也留下她淅沥沥的、常人所不能见的血迹。

  夕阳斜照,大门仿佛被小人鱼的鲜血淋了一身。

  鲜红的大门矗立眼前,小人鱼推门而出。

  舞蹈似的脚步流连在门外左边第三棵柳树,她绕着柳树转了一个小小的圈。

  最后她向莱希特家族望了一眼。

  黑烟凝成的身影渐渐凝实,渐渐添上色彩,林逾不期然和她对视。

  小人鱼踮起脚尖,伸展双臂,长发如旋转的火焰。

  她跳出一支优美的芭蕾舞。

  面朝林逾,小人鱼优雅地谢幕。

  她缓慢地翕动双唇,像是对林逾说,又像对这幢死去多时的建筑:

  “……永别了。”

  “我要牺牲一切来争取他和一个不灭的灵魂。”②

  ①②摘自《海的女儿》安徒生著,叶君健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