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逾许久没有做声。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克洛维斯的问题,克洛维斯以前也不会这样问他。

  就像艾利亚斯再三强调可以依赖队友一样,克洛维斯也摆出了和艾利亚斯相近的态度。如果说被艾利亚斯猜到,是因为艾利亚斯和他相似的性格,那么被克洛维斯怀疑又是为什么?

  是他表现出不安了吗?

  还是因为他朝令夕改,让克洛维斯感到不满了?

  某种明知不可能、但依然出生了的恐慌遽然攥住他的心脏,林逾下意识抽了抽鼻子,沉吟声显得突兀又仓皇。

  远方的克洛维斯还在等待他的回应。

  虽然林逾早已无数次发誓要把某些秘密烂在肚里,但现在事关福利院的内情和克洛维斯的安危,他总不能坐视克洛维斯就这样茫然地前去送死。

  也许他应该尊重克洛维斯的知情权,就像艾利亚斯努力的方向一样。

  如果不顺应这一趋势,克洛维斯或许会感到被压抑,甚至有可能危及整个队伍的默契。

  “林逾?”克洛维斯的语气里多了一丝不确定,不过很快藏起了情绪,一如既往地笑说,“——实在不想说就算了,反正你拿主意就行。”

  “我会说的。”林逾开口道。

  从未听过林逾这么郑重其事的口吻,克洛维斯反而愣住了。

  “但是我也需要时间整理思路,所以……”林逾顿了顿,“晚一点和你说。”

  [“好家伙,两个直播间双开也看不懂他俩的暗号捏”]

  [“笑不活了,被看懂了才该挨骂吧”]

  [“晚一点是说指挥系晚上回去休息室之后吗?”]

  [“刚才林逾说接下来都要移动艾殿,所以克殿今晚真的得在这里睡了?”]

  [“惨……”]

  [“克洛维斯对林逾是真的……完全没怨言啊”]

  [“因为移动艾殿是最有效率的赚分技巧”]

  [“不懂就问,林逾真的有在关注积分吗”]

  [“好像……没有(战术后仰)”]

  最低要求的佩戴时长满足,克洛维斯一手摘下镜片,视野里恢复清明。

  四周深浅不一的绿意覆盖着他的目力所及,藤蔓、异株、林叶间沙沙动作的蛇虫,克洛维斯每向前一步,都能感受到数不清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

  那些眼神并不全都具有敌意。

  由于“鹰眼”本质是赐予他一定的“兽类特性”,克洛维斯能够分辨这些微妙的差异,并从中分离出与这片原始森林不甚和谐的部分。

  ——比如,此刻在他身后潜伏的某人。

  通讯未断,克洛维斯便在抬手佯装挂断的一瞬矮身扫腿。

  极尽迅猛地扫起一地落叶残植,阴冷的风声从他耳边刮过,克洛维斯的后颈立刻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不过这种挑衅还不足以让他畏战,后背微凉的瞬息,克洛维斯就地翻滚潜入草丛。在他身后半米,一连串扎进黢黑的弹孔,激起黄白色的刺鼻硝烟,很快覆盖了克洛维斯所剩无几的视野。

  克洛维斯转身欲走,一刃黑影却从白烟里扑面杀来。

  然而他的身形尚未逼近,就被克洛维斯拦腰截走,两人一齐滚入长草丛里,拳脚纠缠之间轧过深深的白痕。

  枪弹急切地追袭而至,但克洛维斯已经占了上风,翻身把缠斗的敌人朝向狙击手,枪火果然一滞。

  抛开“鹰眼”加持下的狙击技术,克洛维斯最骄傲的就是他的拳脚体术。

  或许从军校生的角度来看,他的体术不算出彩,因为力道和攻击路径都只是中规中矩,十八岁的少年体格还不足够克洛维斯表现出高爆发力的攻击。

  但克洛维斯在亚米德森福利院的十年里,打架斗狠就从没落过下风。

  力道不够,他就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情去撞;

  路径不奇,他就把每一击都当作最后一击去拼。

  在拳脚撞击的时候,克洛维斯永远是悍不畏死的凶徒。

  “活捉。”通讯器里嗡嗡作响,传来林逾低沉的提示,“地图上没有其他考生。”

  克洛维斯低声回复:“收到。”

  趁着狙击手不敢冒头救援,克洛维斯扯着半昏迷的敌人没入草丛。与草木融为一色的衣装使他轻易脱离了狙击手的视野,不多时,原地就只剩闷热的微风吹过,草尖摇晃摩擦的碎响。

  就这水平还想埋伏他?

  不管是劫财还是劫命,克洛维斯最爱做的就是反向打劫。

  不等林逾指示,克洛维斯带着俘虏潜逃近两公里,越过浅溪穿过深林,很快就把那名不靠谱的狙击手抛之身后。

  俘虏被他拖在地面曳行,时不时被树枝藤蔓绊上一下,脸颊都被抽出淤伤,实在苦不堪言。好在克洛维斯体能有限,两公里后便把人往树下一丢,枪口带着雨后泥土的浅腥味,毫不客气戳在俘虏的脸颊软肉上。

  克洛维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食指在扳机上跃跃欲试:“积分是多少?”

  他简直迫不及待想要收割积分,最好一跃跻身前十,克洛维斯连获奖感言都想好了。

  感谢指挥,感谢兄长,感谢队友,感谢斯卡奇和龙巨威……总之万事俱备,只欠积分。

  然而面对克洛维斯亮晶晶的眼眸,俘虏只是不自觉咽了一口唾沫:“积分?什么积分?”

  克洛维斯脸色微变,一把抓起他的手腕:“你不是袭击者吗?就是散兵团啊,难道你是考生?”

  对方一头雾水,任他摆弄:“我确实是考生……啊不,我不是考生……我算是半个考生?”

  克洛维斯:“……”

  还能这么迷糊的?

  “对、对不起!”俘虏也知道自己用词的含糊,脸上烧得通红,手忙脚乱地比划起来,“我是03049队的情报侦察系,叫周宇衡。我不是故意袭击你的,是因为、因为我们接到命令,必须尽全部力气把黑色头发的人逐出雨林腹地。”

  克洛维斯皱眉微愣:“黑色头发?”

  刚才那两个戴黑色口罩的人也这么说。

  他很快从周宇衡的侧脸找到了淡淡的勒痕,像是长期佩戴口罩的痕迹。

  周宇衡还在满脸无辜地辩解:“请相信我,我绝对没有恶意,我们射出的子弹都是烟雾弹。”

  “你的口罩呢?”

  周宇衡忙不迭从衣袋里掏出:“戴着口罩难免影响近身搏斗,所以我提前摘了。”

  克洛维斯仍是将信将疑,但从周宇衡的态度里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得暂且收枪。

  还是林逾借着直播间看完所有,皱眉在一众直播间里搜索周宇衡无果,才借通讯器将这一事实转达给克洛维斯。

  克洛维斯刚放下的枪立刻端了起来。

  周宇衡刚放下的双手也立时抬了起来,一刹那带了哭腔:“同、同学?”

  “你真的是考生吗?”克洛维斯眯眼质问,“我指挥说你不对劲。”

  “我是啊!”周宇衡的眼神定在他耳边的通讯器上,“……你的指挥正在看着吗?”

  克洛维斯差点答是,幸好被林逾喝停,这才堪堪忍住。

  哭哭啼啼哀哀戚戚,周宇衡看上去是方寸大乱、乖乖示弱,可实际上,他的每一句话都说得滴水不漏,完美契合了“情报侦察系”的特质。

  既不能真的一枪崩掉,和他对话又怕反而被套了话去。

  克洛维斯只能默默盯着周宇衡,等待通讯器另一端林逾的回音。

  又几分钟,周宇衡眨巴双眼,用手推了推耳朵边的枪管:“要不然,你先把枪挪开?”

  话音刚落,克洛维斯却是扬唇冷笑,一反刚才心浮气躁的表现,满是自信地开口:“挪开?挪开你还会说真话吗?”

  “能说的我当然会说。”

  “好啊。”克洛维斯笑道,“那就说说你们03049队,为什么会错过登记时间依然出现在实地考区吧?”

  林逾没有在直播间里找到周宇衡的直播间,并且在询问杨全恩拿到第二军校的参考队伍名单后,也没找到任何03049队的到场信息。

  如果周宇衡没有在队伍代号的细节上撒谎,这支队伍多半就是82支应到队伍里唯一缺考的那支。

  缺考,但出现在了雨林腹地。

  若非他们的个人光脑里没有出现散兵团的信息档案,他们在这片实地考区的自由程度根本就和袭击者无异。

  甚至比袭击者更加自由。

  ——是有人故意放他们进场。

  “做得很好,继续盘问。”林逾一面操作光脑在往期报告里搜索“缺考”字词,一面观察着克洛维斯和周宇衡的谈话,确保克洛维斯不至于反被对方三言两语糊弄过去。

  果然,在克洛维斯一针见血问出03049队的真实定位之后,周宇衡的脸色肉眼可见灰败下去。

  林逾同样未在南部星域的往期联考里找到缺考记录。

  这说明南部星域在登记时间上卡得很松,至少从前都没有队伍因为错过时间而被确认缺考。

  队的缺考是有原因的。

  而且林逾清楚记得他们上一次考试没有出现在西部星域,这意味着他们也和张希谷一队一样,刚从北部星域赶来。

  换言之,刚从亚米德森福利院赶来。

  陆权把“程风雨”送来南部考区,是为了克制陆枚。

  那么,还有人把03049送来南部考区,又是为了什么?

  依然是陆权吗?

  可能性不大,无论是陆枚的身世之谜、还是兄弟二人的自相残杀,这绝对是皇室丑闻,陆权没道理让太多人知道此事。

  抛开皇室不论,还有谁有权力放进一支“缺考”的队伍?

  ……会是主考官里的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