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实验体无法听懂他的人话。

  对方懵懂地歪了歪脑袋,做出的反应足够证明它有听力,但也仅限于有听力。

  林逾有些挫败,他连和人说话都很费劲,更何况是和听不懂人话的实验体。

  就在林逾考虑要不要直接拆掉实验室的时候,实验体主动敲了敲培养皿。

  它把自己的脸都贴在培养皿上,圆圆的黑色眼睛注视林逾:“泥毫!”

  林逾:“……”

  像是从林逾的沉默中获得了什么鼓励,实验体兴奋地叫唤起来:“泥毫!泥毫泥毫泥毫!”

  要命。要命要命要命。

  眼见实验体越来越兴奋,或许在它眼里,他们已经实现了有效交流——林逾只觉更痛苦了,因为对方对他毫无敌意,被囚禁在这里更是显得有点可怜,从人道主义的角度来看,他好像不能简单杀死实验体了事。

  谁知道这个实验体出现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

  万一人家是什么跨世纪的研究项目,就这样毁掉,只怕他本就不多的功德得起码倒欠十年。

  “淋——雨——!”

  发现林逾不搭理它,实验体不满地敲得更响了些。它放弃了会让林逾不高兴的“泥毫”,转而从他的前话里寻找更多线索:“淋雨!我、叫、淋、雨!”

  林逾面无表情:“你叫屁。”

  被他凶过,实验体立刻缩成一团,无措地呜呜起来。

  林逾开始尝试在实验室里寻找线索。

  这个场景一定是有意义的,虽然他十八岁的成长经历中和实验室挂钩的记忆不多,但林逾笃定这些考试都不是无的放矢。

  就像上一次考核关乎谢泓,这里一定也和他为数不多的亲友们有所关联。

  林逾首先找到了实验室角落处的书架。

  实话说,在星际时代还保留着纸质书刊——这本身就是一件罕见的怪事。

  这里密密麻麻堆着数不清的期刊,有的是帝国认可的A级科研期刊,有的则是黑市里流通的一些非法读物——但不约而同地,它们都关系着“生物研究”这一主题。

  林逾本来试图从这些文章里找到什么灵感,但当他面对这些陌生的专业术词,林逾灵活地选择了放弃。

  没有金刚钻,还是别揽瓷器活。

  对于这种科研类的东西,林逾愿意自豪地承认自己是个文盲。

  他又踱回了培养皿前,开始对着五彩缤纷的按钮发呆。

  发现自己的呜呜声根本不能打动林逾,实验体终于停止假哭:“泥毫?”

  “淋雨,泥毫?”

  “淋雨——”

  林逾啪地按下其中一个蓝色按钮:“抱歉。”

  抱歉,直觉告诉他蓝色是相对温和的颜色,那么就挨个试试好了。

  实验体身形一僵,四周导管遽然缩短,拉扯着它的四肢被迫展开,露出了柔软的腹部。

  但培养皿的变化还不止于此,一只铁制的头盔自上悬下,似乎具备磁力,准确无误地扣住了实验体的头部。接着,林逾便眼睁睁见它被头盔束缚,被导管扎得千疮百孔的身体开始吸收浅绿色的营养液,迅速膨胀起来。

  实验体不自觉发出尖锐的惨叫,它不通人语,但至少懂得用尖叫表达自己的痛苦。

  撕裂声带一般的尖叫穿透林逾耳膜,林逾急忙尝试让机器停下运作。

  可是这些按钮根本没有文字注释,他只能抓瞎一般按动左上角的黑色按钮。

  在这个位置,应该会是强制停止所有命令……吧?

  导管停止收缩,被它们拽得细长的四肢因为疼痛而颤抖着。

  头盔并未脱落,但实验体的痛苦似乎有所减少,它微微垂下头颅,漆黑的毛发还是从头盔底下钻出。

  林逾不禁皱眉,却听见实验体喃喃自语:“我叫……淋雨……”

  ——你不叫啊!!!

  林逾险些崩溃,只好猛烈击打玻璃,试图用响声唤醒实验体。

  毕竟他还不知道这样的反应到底是沉睡还是死亡,如果死的不是他,说不定场景就不会刷新了。

  实验体懵懵懂懂睁开眼:“泥毫?”

  “你好。”林逾如释重负,“你——”

  他原本是想随便说些什么,只要能让实验体保持生命体征就好。

  然而关切的话语还没出口,林逾注意到方才冒尖的黑色毛发正在急速增长,它们柔顺且浓密,很快遍布实验体原本光溜溜的头顶。

  这些头发如同瀑布一般倾泻而下,尽管不知原因,但可以看出是在模拟人类的头发。

  实验体的五官也正排序重组似的发生变化,它的眉毛、眼眸、鼻子、嘴唇甚至脸型都在不动声色地变动,仿佛有人正在重新塑造它的面庞。

  更让林逾一阵恶寒的是,实验体睁开的眼睛,是宇宙一般的黑色。

  这张脸和他已经有了六七成像。

  就像实验体自言自语的那样,它是“林逾”。

  “停下!”林逾不满地捶响玻璃,“你是能交流的吧?别装不懂。”

  实验体眨了眨眼,它贴近培养皿的侧壁:“泥毫,我叫淋雨。”

  简直是对牛弹琴,林逾叹息一声,只好再次按下一个绿色按钮。

  林逾从来不是什么大善人,要他眼睁睁看着一只实验体变成他的模样,那还不如送对方去死。

  培养皿里又开始变化,底部似乎启动了什么加温装置,不多时,营养液便沸腾起来。

  实验体身处其中,脚底好几次不慎触碰皿底,都被烫得抬起双足,竭力往顶部游去。

  它的足底还因此落了一小块疤。

  看来绿色也不对。

  林逾按下紫色。

  随着按钮一个个被他按过,一种又一种的可能陆续排除,这种枯燥的考试让林逾难抱希望,他最后按下了看上去最为不祥的红色。

  实验体却猛地一震。

  它扬起笑脸,似乎收到了期待已久的指令,随后,实验体便在培养皿中舒展四肢——不同于被导管强行拉扯开的姿态,这次它是自愿地仰起头颅、绷起脚背,眸中一片喜色。

  它的双腿笔直交错,头部微偏,双臂向上,像在模仿一只骄傲的天鹅。

  ——天鹅?

  林逾仔细打量它的动作,一些熟悉的画面闪回脑海,他轻声问:“是芭蕾吗?”

  那是林茜最喜爱的舞种之一。

  早期的林茜,就是依靠一支名为《天鹅湖》的经典芭蕾舞剧,一跃成为舞团中炙手可热的新星。

  她天生四肢纤长,非常适合表演舞蹈,而对古蓝星时期的传统舞种更是尤其擅长。

  林逾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扶着玻璃壁,再也不敢按下任何按钮:“……妈妈?”

  实验体懵懂地对他偏了偏头。

  不会吧。

  怎么会呢?

  林茜是北部星域的移民,她可是经历过皇室背调,怎么可能是一只实验体?

  她的举手投足都和普通人类毫无差异,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任何异常,即使真的和生物实验有所联系,一定也是什么非法组织在对林茜进行秘密克隆……

  一定是的!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林逾问,“这个动作是从哪里学的?”

  实验体举起双臂,即使在营养液中无所立足,它也开心地旋转起来。

  任由导管纠缠在一起,有限的长度开始拘束它的动作,它们揪扯着它的皮肉,但实验体只是欣喜地舞蹈着——它的舞蹈当然不如成名后的林茜那么炉火纯青,可那单足旋转时漂亮的姿态,眉间眼底天鹅一般的气韵……

  “学?”实验体想了想,它似乎听懂了林逾的问句。

  它努力回忆了很久,终于停下舞蹈,坚定回答:“学!”

  林逾:“?”

  随后,实验体如瀑的黑发开始缩短,头盔脱落,它的发型变成修建得当的短发,面庞也逐渐长成剑眉星目的青年男人。

  尽管被导管撕下了大片血肉,营养液都被它身上溢出的血液染红,但它像是毫无痛觉,嬉笑着拍拍胸脯。

  实验体的手里多出一块寒气四溢的冰棱,故作一副冷漠表情:“学!”

  林逾顿觉窒息。

  ……它在模仿的这个男人,是谢泓。

  实验体见过谢泓,谢泓教会它这支舞蹈。

  它和谢泓是什么关系?谢泓和这里的实验又是什么关系?

  它模仿的谢泓还很年轻,三十岁后的谢泓会开始留长发,而它变出的短发谢泓还是青年模样,说明这也是发生在过去的事。

  ——所以谢泓和这个实验体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林逾眨眨眼,一道冰凉从他脸上滑过。

  实验体注意到他的异常,立刻着急地凑过来,不慎撞上培养皿的侧壁,疼得龇牙咧嘴,额头很快变得微红。

  “淋雨!没事?”

  “没事。”林逾擦擦眼睛,些微的酸涩感让他有些陌生,他再也不碰那些按钮,转而看向刚才半途而废的书架。

  实验体还是相当担心,它轻轻拍着墙壁,抹了抹自己的脸:“不要,伤心。”

  “我没伤心。我没事。”林逾对它笑笑,“除了我们,你还见过别人吗?”

  实验体陷入回忆,片刻,它的身体又开始变化。

  它变出了很多张或男或女的陌生面孔,林逾一一看过,都和记忆里的脸对不上号。

  他猜这些都是参与本次实验的科研人员,林逾只能先把这些脸部特征记在心里,准备离开考场再去调查线索。

  当务之急,是要摆脱这场考试。

  于是他走向书架,生平第一次尝试撕下“文盲”的标签。

  这些书的封皮都扑满了陈年灰尘,不知多久无人打扫。

  林逾很快发现,各类期刊并非连号,都是断断续续的,有些系列期刊甚至只出现了一两期中的一两篇撕下来的文章。

  而通过这几篇突兀的文章,林逾意识到,这堆文字里的关键信息并非生物实验本身。

  而是它们的作者。

  ——诺亚·亚米德森。

  这名作者并非近年才出名的,相反,他从帝国初期就已活跃在科研业界,第一篇文章的发表日期几乎和帝国的成立时间相当。

  也就是说,诺亚·亚米德森此人根本不可能活到青年谢泓的时代。

  林逾继续翻阅,在诺亚的文章之后,另有几本期刊中并未出现诺亚的名字。

  它们才是最近较受认可的A级期刊,创刊时,诺亚的生命应该已经走到晚年。

  因此在这些期刊中,林逾发现了新的作者——他的研究课题与诺亚极为相近,行文风格也宛如另一个诺亚在世。

  他的名字叫,安东尼·亚米德森。

  世上很少会有比林逾更恨“亚米德森”的人。

  这个在北部星域出了名的慈善财团,建造了著名的亚米德森福利院。如果他对外承认自己厌恶亚米德森,势必会被打为恩将仇报、忘恩负义之辈。

  林逾麻木地叠好期刊,他已经记住了这两个作者和他们的研究课题。

  可惜他们的研究方向都是T激素相关,理论上和眼前的实验体没有关系,和林逾印象中的福利院也关系不大。

  毕竟实验体看上去连人都不是,更不可能是异能者。

  而福利院收容的都是尚未激发异能的儿童,也不可能拥有T激素的研究条件。

  “……淋雨?”实验体不安地呼唤他,“哪里?”

  林逾只好走了回去:“怎么了?”

  像是害怕林逾再次抛弃自己,实验体眼巴巴地盯着他,迫切道:“跳舞!”

  “……什么?”林逾问,“你想跳舞吗?”

  实验体道:“你看,跳舞。”

  “你想跳舞给我看?”

  “嗯嗯!”

  “但我现在……”林逾把话一咽,自从意识到实验体可能和林茜有关的可能,他就完全无法拒绝对方的眼神。

  更何况它跳得还不错,林逾本来对舞蹈也不算特别无感。

  “好吧。”林逾自暴自弃地坐到地上,盘腿看向实验体。

  鬼使神差地,他还在红石的辅助下变出了一台运行良好的留声机和一盒唱片。如他所愿,留声机开始播放林茜最爱听的唱片。

  实验体开心地舞蹈起来。

  不论畸形的外表,它的舞姿还算可圈可点。虽然一度表现出对疼痛的反感,但当它跳起舞来,便丝毫不顾被导管拉扯的身体。

  这份沉醉音乐、沉醉舞蹈的痴迷,的确和林茜如出一辙。

  隐隐地,林逾越发相信它就是林茜。

  一曲舞毕,实验体微微喘/息,期待地望了过来。

  林逾配合地鼓掌:“真漂亮。你还想跳吗?”

  实验体点头。

  林逾便开始播放下一张唱片。

  就这样吧。哪怕是考试设下的陷阱也好,自从谢泓失踪,他已经很久没看到林茜这样醉心舞蹈了。

  这样恬静温馨的生活才该是他们的日常。

  林茜本就该是生活在蜜罐子里,被家人注视着翩翩起舞的优雅女士。

  实验体跳完一支又一支的舞蹈,数十根导管都已被它挣脱,血液丝丝点点地沁出,将营养液都染成了暗沉的深色。

  它终于有些累了,身上残存的几根导管勾连着它的胸腔和腹部,它在营养液里急促呼吸,贴着侧壁望向林逾:“淋雨!”

  林逾每一次都没有漏下喝彩,这次也不例外:“跳得很好。”

  实验体问:“喜欢,我?”

  林逾微愣,来不及反应实验体的意思,又听它问:“认识,泓?”

  ——它知道那是谢泓!

  林逾猛地站起,他扑近玻璃壁:“你知道谢泓?你们是什么关系?他告诉过你什么?”

  实验体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但还是努力回应:“知道。朋友!”

  最后一个问题它沉思很久,最后说:“要……逃走。”

  “逃走?”

  “逃走!”

  逃去哪里?北部星域吗?还是他们后来结婚的中央星域?

  林逾不敢深问,他越发肯定面前的实验体就是林茜。

  谢家一直无法接受谢泓和林茜的婚事,谢泓对此给出的解释向来是“谢家过于自负”,让他以为一切症结不过是林茜出身不高,或者精神力较低。

  但仔细一想,林茜好歹也是S级的异能者,而且是皇室舞团的首席——谢家凭什么对林茜看不上呢?

  他的沉默太久,实验体着急地敲敲玻璃:“淋雨?”

  “啊。”林逾回过神来,他发现实验体的智商正随着他们的交流逐步提高,它已经能够听懂人言并做出简单回应,或许他可以尝试询问一些之前未能得到答复的问题。

  于是他问:“你有名字或者代号吗?”

  实验体眨眨眼,却给出了让他失望的答案:“没有。”

  但它继续说:“姓林!”

  林逾更愣:“你说什么?”

  实验体举起双臂,欢呼似的:“我要,姓林!”

  林逾:“……”

  妈,我就是跟着你姓林的。

  无效沟通到此为止,林逾继续问:“你知道诺亚·亚米德森吗?或者安东尼·亚米德森?”

  “诺亚?安东?”实验体摇头,“他们,没有。”

  它没见过诺亚或者安东尼,看来这两位都没有参与这场生物实验的一线。

  “那你知道我要怎样帮你逃走吗?”

  这次实验体给出了肯定的答复:“知道!”

  考试终于有了眉目,林逾重重舒了一口气,不自觉对它微笑:“要怎么做?”

  实验体指指身上的导管:“剪掉!”

  合理,剪断导管它才能自由行动。

  实验体指指培养皿:“碎掉!”

  合理,在培养皿那点空间里,估计都快泡臭了。

  实验体看向玻璃壁:“砸掉!”

  合理,玻璃壁是它和外界最后的阻隔。

  林逾满意地看向操作盘,他决定帮助实验体实现逃跑计划。

  也许在他们成功的那一刻,他也能顺利结束这场考试。

  林逾很快在按钮旁边找到了四个拉杆。

  拉杆下方终于出现文字注释,依次写有“营养液”、“导管”、“培养皿”及“玻璃壁”。

  就像刻意引导他去拉下它们,解放实验体似的。

  可是太过显眼,林逾反而慢下动作。

  实验体能适应外界的生活吗?

  不管怎么看,它都还只是个半成品。

  说不定它根本就不能离开培养皿和营养液?

  可是没有那些导管,它好像还是活蹦乱跳的,应该不会有事吧?

  谢泓也说要帮它逃走,说明这样做的确是对的?

  更何况这只是一场考试,不会因为他杀死青年谢泓,谢泓就不复存在。即使实验体因为他的举动而受到损害,应该也只是考试内的幻象,现实里,它一定被谢泓顺利救走了吧?

  “淋雨?”见他久久没有动作,实验体又不禁着急起来,“逃走!”

  林逾咬了咬牙,决定先从“营养液”试起。

  他拉下“营养液”的拉杆,培养皿内的液体立刻被上下抽空,随着顶端和底部的排水系统渐渐关闭,实验体的生存环境终于失去了营养液的保护。

  接着,拉下“导管”的拉杆。

  剩余的几根导管自发脱离了实验体的身体,它们留下凹陷的坑洼,实验体却难耐激动地期待着下一步自由。

  林逾握住“培养皿”的拉杆,正想下拉时,目光却停在了实验体脖颈处的殷红上。

  不只是脖颈,在他留意到那一点异常的时候,实验体的四肢也开始泛起红点。

  密密麻麻的红色爬上它的身体,而实验体仍旧一无所知。

  “拉呀。”实验体道。

  它脆弱的皮肤暴/露在真空里,没有营养液,根本无法抵御外界的伤害。

  更不考虑解除培养皿后,它将会更大面积地接触到外界,那些混合的空气污染都会钻进它虚弱的身体……

  林逾不敢动了。

  “淋雨?”实验体急切不已,“逃走!”

  “我明白,但是……”林逾皱紧眉头,他尝试把拉下的拉杆再推回去,可是导管和营养液并没有回归原来的样子。

  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单程路,他的选择已经让实验体身处危险之中。

  林逾想要组织语言,至少说服实验体现在培养皿里多待一会儿,却听实验体更加焦急的叫唤:“逃走!”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急?

  林逾紧锁眉头,正想向它解释,却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笑声。

  “为什么不放它走?”

  男人的嗓音非常低沉,林逾猛地转回身,手里即刻端起狙击枪。

  枪口对准了面前的男人,对方头戴山羊头套,身材远比他要高大。然而面对枪口,男人只是不疾不徐地走得更近,重复问:“为什么不放它走?”

  “你——”

  没等林逾问完,男人径自握住“培养皿”的拉杆,缓缓拉动。

  实验体彻底暴露在空气之中。

  林逾呼吸一窒,连忙看向玻璃墙内。就如他预料到的最坏的结局,实验体的身体开始肿胀。

  先是四肢,然后是胸腹……肿胀逐渐蔓延到颈部,它开始呼吸困难,但还是努力爬出培养皿,着急地靠近玻璃墙,和林逾紧紧贴在一起。

  似乎是意识到男人可能对林逾造成危险,实验体严肃地拍响玻璃墙,发出警告的尖叫。

  它甚至想要钻出来,把林逾护在自己身后。

  但它反而被林逾护在身后。

  男人再次发出低笑:“小鱼,难道你忘了这只是一场考试?”

  “我相信你记得。我做了你该做的事。”

  “你想说什么?”

  男人徐徐走近,忽视了实验体的尖叫,用一根手指抵住林逾的眉心。

  尽管林逾也在同一时间将枪口抵住他的腹部,但他毫不在意,只是用自己头套上尖长的嘴部,一下又一下轻叩林逾的发顶。

  “亲手杀死父亲,很痛苦吧?所以想要保护母亲免受伤害,是吗?”

  果然。这个实验体真的就是林茜。

  林逾的心情更加沉重。虽然心里相信大半,但他表情依旧冷漠:“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没关系。我知道你明白。”男人道,“我了解你的所有,比如,你喜欢被人叫‘小鱼’。还比如,你正在害怕我。”

  林逾眉目一凛:“你到底是谁?”

  男人只是微笑:“你猜?”

  我猜你要死。

  林逾徒手捏住头套的嘴部,深黑的眼眸泛着冷光。

  实验室内充斥着吉卡拉红石的红光,像在暗示他的处境,又像在告诉他,他有着取之不竭的力量。

  林逾没有推辞。

  他的掌心涌出光芒,并在红石的帮助下迅速转为炽烈的艳红色。

  “不知道你是不是狄籁那家伙,但我没办法忍了。”字字冒着火星,林逾用他生平最重的口吻下达命令,“——去死。”

  红光炽盛,一瞬间吞没了男人和他的山羊头套。

  弥留之际,他的眼中却像饱含悲悯,像在为林逾的愤怒而共情,直到肉身湮灭,他的眼神依旧铭刻在林逾的脑内。

  林逾甩了甩头,试图挥别这些杂念。

  红石带来了剧烈的动荡,四周摇摇欲坠,所有器材都开始摇晃。连同阻隔林逾和实验体的玻璃墙也逐渐生出裂缝,林逾回过神,下意识摸上玻璃,而实验体也正触碰着玻璃,掌心与他隔墙相贴。

  “……这只是考试。”林逾道,“这是幻境,我没办法带你出去。”

  实验体摇摇脑袋:“不怪你。”

  “如果是真实的世界,爸爸会带你安全逃出吧?”

  “嗯。”

  “如果是真实的世界,你们都不会受到伤害对不对?”

  “嗯。”

  “如果是真实的世界……”

  “我爱,跳舞。”实验体打断了他的话,它的眼睛异常明亮,生机勃勃的明亮。

  它继续说:“我爱,谢泓。”

  “我爱,小鱼。”

  林逾茫然地看向它,眼前的实验体正逐渐长出深红色的长发。

  它渐渐变成女性的容貌,一点点向着林逾记忆中的母亲靠近。

  “我爱小鱼。”她说,“没关系。逃走吧。”

  林逾喃喃:“如果是真实的世界,我们就能一起逃走了。”

  那张秾丽的脸庞绽出一抹笑容,明艳鲜活,与真实的人类无异:“是呀。”

  林逾颤抖着爬起来,单手抚摸玻璃墙,而林茜始终与他掌心相贴,一起向着操作盘的方向行进。

  实验室的动荡越发强烈,林茜的四肢早已肿得不成人形,比最初更加不像人类。可她的笑容始终柔和,长久地注视林逾。

  林逾闭上眼,握住了“玻璃壁”的拉杆。

  “在现实里,你是最成功的舞者,是谢泓最爱的女人。”林逾咬牙拉动拉杆,林茜凝望着他,眸光温柔而宁静:“……你呢?”

  林逾微愣。

  他的眼睛有些涩,努力对林茜挤出笑容:“是我最爱的、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林茜笑容更盛:“你也是,我最爱的小鱼。”

  玻璃壁彻底粉碎。

  这是无法回头的单程路,在外部空气涌入玻璃墙内的一瞬间,专属于实验体的乌托邦便不复存在。

  林茜在最后一秒握住了林逾的手,她的手指不像人类,但林逾毫不犹豫地回握住她。

  “晚安,妈妈。”

  林茜的身体软倒下去,脆弱的实验体根本不可能在外界成活。

  世界开始瓦解,林逾只能紧紧握住她的双手。

  万籁俱寂,轰轰烈烈的毁灭在林逾的耳朵里恍如静音。

  最终,他也缓慢合上双眼:“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