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穆源半坐在地上,仰面看着黑袍少年向他走来。

  常人穿着黑袍,戴上面具,或许会联想到阴沉、不好接近之类的词语,但少年不同,他身上有种独特而温和的气质,足以弥补奇怪外表带来的负面印象,哪怕他是如此穿着,也让人不由自主想要亲近。

  他合该是这样的人,像是高台上供奉的小神仙,以悲悯的姿态面对所有苦难。

  因此,当少年用兴味的语气点评他的灵脉时,纪穆源的第一反应是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他了,他不会是这样的人。

  很奇怪的印象,但是纪穆源无法抑制这种念头。

  转瞬之间,黑袍少年已经走到他面前,随后蹲下,与纪穆源平视。一双纤白的双手捧住了他的脸颊,似乎还能感受到指腹的柔软与温暖,那张狰狞的面具一下子拉得极近,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纪穆源不由自主地屏住气息。

  只听少年说:“你灵脉受损,再无法修炼了。”

  这消息一下让他如坠冰窖。

  “你不能到极寒之境来。你不知道吗?”

  纪穆源想说自己不知道,但话音刚到嘴边,又猛地被他咽下。

  他知道。

  ……有人对他说过,是祝南音。

  他幼时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十岁那年,居住的村子被大能对战的余波夷为平地,整个村子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后来,祝南音来了。

  他陪纪穆源埋葬了父母、亲人、村子里的所有人,将村子重建,又问自己,愿不愿意随他修仙,有朝一日能够报仇;或者留下,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纪穆源毫不犹豫地选择跟他走。

  那时纪穆源从小到大,最为珍贵的一段时光。祝南音就是他想象的神仙,耐心地让引导他引气入体,乃至成为真正的修士;引导他学习功法,释放出第一个法术。祝南音还说,他天资这么好,一定能成为内门弟子。

  纪穆源想成为祝南音的师弟,天真地以为以后的日子还会这么持续下去,于是拒绝了其他长老的邀请,坚定地要拜入缥缈峰。

  的确,缥缈尊者收他为徒,却没有让他进入缥缈峰,只将自己寄养在内门。

  当时祝南音说,因为缥缈峰终年飘雪,对火系灵脉的修炼不利,希望他莫怪。

  这难道不是借口吗?是祝南音哄骗他的借口?本来自己可以在内门寻找别的长老拜师,是祝南音困住他,让他只能呆在缥缈峰。那位师尊和大师兄从来不拿正眼看他,这样的师门和没有有什么区别?

  可现在,纪穆源张了张嘴,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最后只能闭上眼睛,恨恨地回答一句:“……我知道。”

  “是吗?”

  祝却现在的心情非常好。虽然本来应该在见到纪穆源的第一眼时就发现对方停滞不前的修为——足足百年,他却依然在金丹中期,一个被宗门奉养的首席,修为不可能停滞这么长时间。

  纪穆源身怀火系灵脉,又是单火灵根,是万中无一的天才,理应早早结婴。

  只是当时他不欲多纠缠,而且正常情况下,灵脉受损也不会如此明显地表达出来。

  在暴风雪中,只有纪穆源面色红润,太过反常,才让他一眼看出。

  再稍微联想到对方的体质和如今的环境,倒是不难得出灵脉受损这个结论。

  这人倒霉,他就高兴。得到了确认后,祝却懒得再搭理他,毫不犹豫地松开手,把人抛到一边,甚至有些嫌恶刚才触碰到纪穆源。

  出去之后要全身沐浴。祝却想。

  脸上温柔的触感忽然消失,周围的风雪瞬间刮上纪穆源的脸颊,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审视起自己这些年毫无寸进的修为和体内隐隐作痛的灵脉,第一个反应是不能让宗门知道。

  他已经灵脉受损,只是一个普通的单火灵根,宗门目前看在这点上没有将他完全弃之如敝履,若是找医修被宗门发现——

  “前辈,您是巫族,您有办法治好我吗?”

  纪穆源很快将希望放在巫族身上,对方隐隐带着祈求的目光,让祝却恍惚间想到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他还记得,那孩子独自一人挖坑,要将所有死去的亲人埋葬,眼里闪动着不屈的火焰。

  但是现在,纪穆源完全变成了另一副样子,曾经打动他的品质荡然无存。

  “……我可以帮你。”祝却微微侧身,“但是你能用什么打动我?”

  *

  离开秘境后,纪穆源迫不及待地下了仙舟,似乎要早早准备报酬。

  救助的散修恭敬地对他行礼,其中一人试探着问道:“前辈可是巫族?”

  祝却点点头。

  散修们似乎松了一口气,继续问道:“敢问前辈可有下榻之处?您救了我们几个,改日必将登门拜谢。”

  祝却倒是想好自己要去哪,而且肉眼可见,自己要在那里待很长一段时间。

  祝融秘境结束后,下一个是句芒秘境。和前者不同,句芒秘境常年开放,位于无极宗管辖范围内,只要交一笔灵石,不论是什么身份都能进去。但是非本宗人员不可进入秘境深处。

  秘境最外层是锻炼心境的幻境,珍贵的宝物不多,秘境深处才是值得去的地方,也是秘境本源的所在地。

  这里要稍微复杂些,若想动秘境本源,势必会惊动无极宗。

  “不必,萍水相逢。”祝却摇摇头,不准备和散修们有更深的牵扯,告诫道,“我会索要很多报酬,你们要是不想被我掏空,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祝却对自己现在的外表很有信心,他这副样子足以吓退所有人。

  果然,散修们不说话了。

  祝却重新登上仙舟,将人抛在身后,直接前往无极城。

  无极城就在无极宗山下,距离这里颇有一段距离。祝却如今不是修士,不能用传送阵,但是靠仙舟赶路足足要半个月。

  等到了无极宗附近,再找个时机混进去,实在不行就利用一下巫族的身份。

  倒是散修们看着他的背影,互相对视了一眼。

  白衣盟前些日子边发出悬赏,专门寻找巫族的踪迹,他们都是白衣盟的预备成员,知道副盟主的心魔,也清楚他们要找巫族的目的。

  如今正好可以回到盟中,将这个消息告知,再将身上的灵草换一笔灵石,同盟主一起寻找巫族,还可邀请对方来盟中做客。

  说实在的,他们不仅没有因为巫族脸上的奇怪面具吓到,甚至充满理解——毕竟是巫族,还是心地这么善良的巫族,打扮奇怪些、语气冷淡些又有什么关系,甚至那句告诫都充满了掩耳盗铃的意味。

  除了白衣盟的盟众,修真界的其他人还是秉持着“见死不救”的原则,只要不关他事,哪怕在路边死了,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祝却以为自己足够低调,但他的“随手相助”,足以让他与众不同。

  *

  半月后,祝却顺利在无极宗最大的客栈下榻。

  这里算是千里商行的产业,专门准备了最好的房间,祝却下山后终于能够好好休息下。

  他没有灵力,不能用法术,和凡人很类似,只不过寿命更长,外表能一直维持不变。

  等他洗漱好准备休息时,院落外忽然多了一道传音:“仙长,有客人找您。”

  客人?

  祝却在这不认识什么人,也没和别人说自己住在这,但修真界内能准确无误地找到他的,似乎也只有一个人。

  落霜尊者。

  祝却瞬间想到了答案,他在离开秘境后没有前往太虚宗,本以为自己的排斥已经很明显了,但对方还是追了过来。

  ……执念真的有如此深重么?为了一个在所有人眼中已经死去的人?

  祝却看了眼被他放在桌子上的雪里剑,瞬间明白了落霜尊者的想法,于是叹了一口气,戴上面具,披好黑袍,前往约定的地点。

  约定的地点就在客栈内,位于二楼,是一个专门的包厢。祝却见门半掩着,直接推门进去。

  落霜尊者站在窗边,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听见身后有响声传来,转身微微一笑:“见过道友。”

  一位大乘中期的修士对一名巫族如此礼遇,实属少见。

  祝却暗叹一口气,直接开门见山:“落霜尊者找我,是为了祝南音?”

  落霜尊者点点头,眉目间有一抹化不开的愁绪:“早闻巫族具有卜算之能,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我的确是想问我那小师侄的踪迹。”

  她说完,又害怕自己诚意不足,不足以打动巫族,接着补充:“道友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寻来,还可以额外答应你的三个要求,只要不伤害我的门徒。”

  这句话的分量不可谓不重,落霜尊者连太虚宗都可以放弃。

  祝却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摸了摸面具的边缘,某一个瞬间想将面具取下,又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若落霜尊者只是借此试探,这句话应该会打消对方的警惕;若落霜尊者是真心询问,那更不应该说。

  他要做的事很危险,绝不能再牵扯别人进来。

  “祝南音已经死了。”

  “他的灵魂消散,不入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