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下了好几天,彻底洗尽了秋意,带来了冬天。黑色大众碾过一地被雨水浸泡得胀烂的落叶,停在大学门口的老地方。

  高毅已经很久没有来接苏雪青,他们也好些日子没见面。

  这段时间和余曼丽协商离婚的事弄得他精疲力尽。不知道苏雪青是顾忌这点,还是在忙其他的,也没有主动联系他。

  连着下几天雨,酒店几乎没有客人,忙里抽闲,他提前下了班。

  校园里下课铃声响完没多久,苏雪青撑一把透明的伞,拨开雨帘朝他走来。

  高毅趴在方向盘上望着他。无论多少次,看他向自己靠近,心里都会有一种安宁的喜悦。

  他从里面把副驾驶的车门打开,苏雪青矮身进来:“你照我说的时间来就好了,不用等那么久。”

  苏雪青将雨伞抖了抖放进伞套,立在车门边。他看挡风玻璃上挂满了水珠,想必高毅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一阵。

  “没事。”

  高毅发动车子,雨刷器把玻璃上的水珠刷掉,眼前的世界也被冲洗得很干净。他驾着车,带着苏雪青朝医院的方向驶去。

  “你爸怎么样?”

  “没大碍了,过两天就能出院。”

  高毅心疼苏雪青的疲惫:“注意休息,别把自己熬坏了。”

  “嗯。”

  到了地方,苏雪青下车前,高毅将一个保温盅递给他:“鸡肉粥,还是热的。”又道,“你也没吃饭,我等你,一会儿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你有事先忙吧,不用等我了。”

  “……我有事和你说,我等你。”

  苏雪青点点头。

  和余曼丽多日的争吵和拉扯有了结论,她仍不同意离婚。让高毅看在孩子面上,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别在让女儿像小时候那样,总是想爸爸,总是问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余曼丽心如死灰地让了步:“随你在外边怎么搞,我不关心也不在乎,只要你还记得你有个女儿,你还给她好好当爹。

  “要是非要离婚,你就干干净净滚出去,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你把孩子带走。”

  说完这话的当天,余曼丽就把高毅的东西都从主卧里扔了出来,把次卧女儿的东西都搬进了主卧,从此她们娘俩一个房间。其他家里混用的日用品,她都全部买了新的。

  高雅歌不在的时候,她连高毅的饭都不再做了,也不和他一桌吃饭,并把工资卡还给了他,让他自己还房贷。她和女儿的日常开销她自己搞定,女儿的学费钢琴班费用等由高毅出。

  就这样,他们在同一屋檐下,过起了两家人的生活。

  余曼丽已经做到了这份上,高毅也不想让女儿难过,更不想失去女儿,也只有暂且妥协。唯独在面对苏雪青时,心怀愧疚。他没能实现自己的承诺,还是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隔着汤锅氤氲的雾气,他拉着苏雪青的手:“对不起……别的我都可以不要,但不能没有丫头……”

  苏雪青抽出手,反手拍了拍高毅的手背:“孩子的成长也需要父母。”

  “我对你食言了。”

  “不要紧,快吃吧。”

  说完他低头给自己盛了一碗汤。

  坐在病床前,苏雪青把高毅送的粥盛出一碗,给父亲喂饭

  生病后的父亲又更苍老了一些。老头子一辈子都是个要强的人,如今病得连吃饭都不便利,在儿子面前也很是难为情。

  “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你妈照顾我也吃力,让她叫个护工,她说不放心。放不放心都能搭把手是不,你有你的事,不用天天来。”

  “我最近不忙。”苏雪青将碗里最后一勺粥喂进父亲嘴里,“爸,我辞职了,打算以后全职写作,两头有些兼顾不过来。”

  苏父咀嚼的动作停了两秒,把食物慢慢吞下后,才点了点头。他心里很清楚,不管两头能不能兼顾过来,苏雪青在学校都难再呆下去。

  “还吃点吗?”

  “不吃了。”老人吃累了,靠在床头,“这不是医院的伙食吧,医院做的都清汤寡水的。”

  “不是。还剩下一些,晚点让我妈热给你吃。”苏雪青把保温盅盖好,看得出父亲喜欢这鸡肉和山药一起熬的粥,便道,“我明天再给你带。”

  老人点点头:“我要睡会儿,你忙你的去。”

  苏雪青走到门口,父亲却又叫住了他。孱弱的老人,担忧地看着他:“雪青,我这身体我知道,和你没关系,你不要自责。”

  “嗯。”“……你跟那个人,你们还在来往没啊?”

  “没有来往了。”

  苏父松了口气:“那就好,自己好好生活。哪怕小邵不合适了,这世上总有合适的人,不必非要走那一步,害人害己。”

  此刻他和父亲让他不要来往的人面对面坐着,为对方无法离婚而难受。

  苏雪青不明白这种难受从何而来,他从开始就没要求过高毅为他离婚。即便离婚他们也不能结婚,而像和邵庭那样大张旗鼓高调地办婚礼的举动,只能算是年轻时对世俗价值的挑战,此时已经没有这种心力。

  他渐渐地有些迷失了自己,不明白到底在这样一段关系里追求的是什么。

  吃过饭,高毅送他回家。

  见他一路望着窗外的雨,也没什么话,看起来情绪很低。

  高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苏雪青的心思他猜不到, 对他有几分感情也猜不到。他从风衣兜里掏出那个雕刻了很久才完成的女娲神像送给苏雪青。

  白木温润,黑木沉郁,拼接在一起各自表达着不同的意义,又浑然天成。纵使苏雪青对木雕不算了解,也能看出雕工细腻,以及这精细中的美感。

  “你还有空做这些?”

  “很早开始做了,在你和我说结束之前。”高毅吸了一口气,好像光是说出“结束”这两个字,就耗费了他过多的心力,“我以为没有机会再给你。”

  “余曼丽说不再管我的事,以后我们可以常在一起……你什么时候方便?”

  “再说吧。”

  “……”

  高毅欲言又止。

  “再说吧”三个字轻飘飘的,就像苏雪青给他的感觉,他抓不住他,他随时都会飞走。就算为他离婚也绑不住,何况他这婚到底还是没能离成。

  车子到了地方,苏雪青下车,高毅跟了下来。苏雪青上电梯,高毅也跟了上去。

  苏雪青开门进屋,高毅没有跟进去,而是站在门外。

  苏雪青扶着门框:“不进来?”

  高毅一脚跨进屋里,胸膛已经撞上了苏雪青,等他两只脚都跨进去时,他已经紧紧抱住了苏雪青,贴在他脸上一通胡乱亲吻。

  苏雪青没有拒绝他的亲近,这反而让高毅很难过,吻得越深,愧疚就越深。对两边他爱的人,他都亏欠着。

  嘴唇充血,变成艳丽的红,舌尖留有对方的味道,起伏的胸膛带出炽热的喘息,高毅埋在苏雪青的脖颈间,声音喑哑:“阿青,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我对不起孩子,对不起余曼丽,也对不起你……对不起……”

  颈间的皮肤变得湿润,苏雪青的心又何尝不是潮湿得沉甸甸的。

  他抓着高毅的外套衣襟朝两边分开,将他的外套脱下扔在门口,又掀起他的卫衣,抱住男人厚实光裸的脊背:“别想……什么都别想……”

  是让高毅不要想,也是让他自己不要想。

  那些是非对错,那些责任亏欠,都是纷乱的线团,越是想得多,便将他们裹缠得越紧。分不出谁对谁错,也辨不明谁是谁非,只有不去想,将这一切彻底抛掉,才能得到片刻的喘息和自由。

  “……抱紧我!”

  苏雪青公寓里的床是白色的,很宽大,一个人睡显得孤单,两个人刚刚好。

  他横陈在雪堆一样的纯白被褥里,身上和面颊的绯色更艳丽,汗涔涔的眉眼是欲望流逝殆尽后的多情婉转。

  他问高毅带烟没有,高毅便撅着屁股掏他扔在地上的裤子兜。抽出烟来,点上,再放到苏雪青唇间。

  他仰头吐出一口烟雾:“高毅,我爸喜欢你做的粥,他明天还想吃。”

  “好,你明天什么时候下课,我来接你。”

  秋冬的雨天,天更短,才五点,外边就已经黑了。雨水将星星点点的街灯晕成一个个光斑,外面是光怪陆离的寒冷的世界。

  “你一会儿还去上班吗?”

  “要去。”

  “什么时候下班?”

  “雨天人少,九点左右。”

  苏雪青慵懒地扯着被子盖住薄汗和热气已经散尽的身体:“下班后回家?”

  高毅摇头:“我最近住在酒店的员工宿舍。”

  “那你下班过来教我怎么煮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