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去好几个月,高毅还惦记着那次在珠宝店里看到的青白玉的女娲雕像。他也早动了用木头复刻那神像的心思,无奈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木材。

  不久前才终于从常常订购木材的店里买到了巴西白檀木。他要得不多,又挑的是上等的料,花费不菲才买到一小块配得上这样一件精美雕塑的木材。

  白檀质地细密坚硬,握在手里发沉,雕刻打磨之后散发出珠玉般的光泽,再加上浅浅木纹和幽幽香气,不如玉石般通透,却也多了檀木独有的别致和美丽。没有青绿色的木材,高毅就在白檀下边拼接了一段同样价格昂贵的乌木做那蛇尾。

  上半身是白润圣洁的女娲神女,下半身是沉甸甸有着金属光泽的黑色蛇尾。整体价值或许不如那玉石值钱,在他手里,却有另一种美感。

  这些天,高毅每晚回家就坐在阳台上的工作台前,没日没夜地雕那神像。木雕已经完成,只是他精益求精,仍然在细化一些细节。他希望做到完美后,再抛光上油。

  客厅的时钟已经敲过了十二点。初秋的深夜,他额头上全是汗水,有的顺着眉毛滑到脸颊,再从下巴滴在桌子上。

  高毅很后悔,他没能快些做完,没能在和苏雪青分开之前将这个专门为他做的雕塑送给他。如今苏雪青不会再见他,这件东西也永远没法送出去了。

  可是他停不下来,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不知道一旦停止了手上的工作,还能把对苏雪青的感情放在哪里。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怎么排遣这种将心都掏空的悲哀。

  这段时间他浑浑噩噩,工作和生活都像行尸走肉,只有坐在这工作台前活过来片刻。然而这片刻,脑子里全是他和苏雪青曾经在一起的快乐,以及此时彻底失去后的不知所措。

  客厅的灯关了又开,高毅丝毫没有察觉。他眼前点着一盏小台灯,照亮只属于他的痛苦。他沉浸在自己的苦海里,正将这苦海一口一口地咽下去。

  直到余曼丽走过来,巨大的阴影投下,将他和手里的小小神像一齐淹没。

  “天天都睡这么晚,不怕猝死?”她伸手将台灯关了,“庞娟说她认识的一个在公司上班的,天天晚上加班到十二点就猝死了,也才三十岁。”

  高毅抬头看余曼丽。

  他才想起这是半个月来妻子和他说的第一句话。他放下手里的工具,将雕像用布条裹好塞进抽屉。

  在他上锁时,他听见余曼丽不屑的轻哼。

  “我去睡了。”

  “丫头已经睡着了,你别去弄醒她。”

  “我睡沙发。”这段时间高毅弄得晚,一直都是睡的沙发。

  余曼丽看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莫名气愤。好像这段时间他压根没有反省过,自己不搭理他,他也不搭理自己,每天照常过日子。特别是她今天收到他的工资转账,余曼丽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是不是觉得只要假装太平,你干的那档子脏事儿就过去了?”余曼丽一把将他按回椅子上,“高毅,我就问你这日子你到底还想不想过?”

  坐回椅子,高毅也变成了木雕的人,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你要是不想过了,就拿着你这些破烂滚出去,我们娘俩不用你也能活。”

  高毅沉默低着头,余曼丽只能看见他头顶的发旋,还有那块剃了头发的伤疤。

  伤已经好了,那块头发还没长起来,像一块斑秃。继而想起两月前在医院里看到他浑身是血的模样,她腿都吓软了,要不是想着这个家还得她撑着,她恐怕也一并晕倒了。

  如今知道事情的因由,她明白全是高毅自找的,他活该,但她也恨,恨苏雪青,更恨打了高毅的男人。

  这些日子冷静了些,嘴硬说她们娘俩不用高毅也能活,实际也知道,没有高毅房贷还不起,女儿的钢琴就更别想学了。孩子这会儿花钱还算少的,往后上中学、上大学,靠自己一个人恐怕供不起。

  为了女儿,这口气她不咽也得咽下去。随后又自我安慰地想,起码高毅还知道把钱往家里拿,从这点来说,倒是比她父亲当年好很多。她父亲当年将挣的钱全给外面的女人花了,留她娘仨在家挨饿受冻好些年。

  男人都一个鬼德性,可又有什么办法。

  “我现在看见你都恶心……要不是丫头还小,不能没有爸爸……”

  听到这话,高毅终于抬起了头:“不管你跟我之间有什么,我们都是丫头的父母。”

  “你倒是还剩了点良心,没想着把闺女一块儿扔了。”余曼丽捏了捏眉心,“把车卖了吧,想办法凑足十万,还给那贱人,你跟他断干净。”

  听到“贱人”两字,高毅心头被狠狠刺了一下。“我们不再见面了。”“你别那样说他。”

  听他还维护起了情人,余曼丽怒火中烧:“我说错了吗?他不是个贱人是什么,明知道你有老婆有孩子,还勾引你。你也贱得慌,那贱人手指头一勾,你就男的女的都分不清了,都什么玩意儿……”

  “余曼丽,”高毅提高声音,“别再说了行不行,我们已经不会再见面了。”

  说完他痛苦地按着太阳穴,额头上鼓起青筋。

  被这么一呵斥,余曼丽也只能压下自己的脾气。今天她不是和高毅吵架的,而是想要解决这件事。

  不管里边烂成什么样子,她还是必须要把这个“家”的壳给维持下去。这是她活了三十年,唯一拥有的、能够倚靠的东西。如果连这都失去了, 她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你说不见面,我就相信你?你的鬼话我现在一个字都不信。”余曼丽瞥向高毅,“我要跟姓苏的见面,还有他那老公,大家面对面把话都说清楚,你俩给我写保证书,盖手印。要是再犯,小心我闹得全世界都知道。”

  “你非要把事情弄得这么难看?”高毅咬着牙,“你别太过分。”

  “我这就过分了,你俩背着我乱搞的时候不过分?他敢睡已婚的男人,不敢见他老婆孩子?怎么,这么下贱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现在怕失了面子?”

  余曼丽一口一个贱人,一口一个下贱,让高毅胸口的怒火就要喷发。

  他“蹭”地站起来,指着余曼丽的鼻子,脸膛通红,咬牙切齿:“叫你不要再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他是天王老子说不得?自己是跟男人搞一块儿的变态还不作数,还要把别人的男人也一块儿变成变态,你还维护他。说了怎么样?你要打我?就为了一个贱人?你多情深义重啊,多爱他啊……”余曼丽把一张苍白过度的脸,递到高毅跟前,握着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招呼,大喊,“你打,你打,打了我看你能不能醒醒,那是个男人,你要去跟男人过活,被人戳着脊梁骨一辈子?猪狗不如的东西……”

  高毅那张脸也扭曲了,他蜷起手指,用力挣脱余曼丽鹰爪一样抓着自己的手。

  “猪狗不如我也爱他。”

  “你说什么……”余曼丽听到这话,顿时呆愣了。

  她说高毅爱苏雪青那只是讽刺,她一直认为丈夫和男人搞在一起全是中了苏雪青的迷魂记,她从未听说过,一个男人会爱另一个男人。

  她嘴唇发着抖:“……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爱他,我爱苏雪青……”说出这话时,高毅眼泪止不住充满了眼眶。不是和余曼丽歇斯底里地吵架,而是又想到他和苏雪青的分手,他永远失去了他,“……他是我这辈子唯一爱的人……曼丽,我们离婚吧。”

  他不能忍受自己这样失去苏雪青,失去他唯一的爱,他要离婚,然后心无挂碍地和苏雪青在一起。他要用尽自己的一切,重新将苏雪青追回来,然后他们正大光明地开始。

  “啊……!!”

  余曼丽大叫一声,顿时嚎哭起来。

  她大哭起来,将拳头胡乱地往高毅身上招呼。痛哭里混合了混沌的语言:“混蛋……畜生……不是人……你是畜生……”

  高毅一动不动接受着她的捶打,无声落泪。

  在他说出“离婚”前,他也从未想过自己要离婚。就像在他说出“猪狗不如也要爱苏雪青”时,他也不知道自己对他的爱竟然这样深,他们分开的痛苦盖住了一切痛苦,让他根本无法承受,让他宁可孤注一掷。

  直到另一声啼哭将两人惊醒,女儿穿着睡衣、赤着脚站在她的房间门口。

  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道看了多久,更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只有惊慌和恐惧,让小女孩仰着脸,敞开喉咙大哭起来。

  余曼丽松开高毅,扑过去抱住高雅歌,哽咽着替女儿擦眼泪:“……嘘……丫头不哭,快去睡觉……”

  “……听话,别哭了,一会儿你又要喘不上气,大半夜的医院不开门……”

  高雅歌也替母亲抹着眼泪,哽咽着:“妈妈,你也不哭……”

  她泪眼朦胧望着余曼丽身后的高毅,手臂绕过母亲的脖子,向他伸出手。

  高毅朝她走过去,却是越过了她,走向房门。

  门被打开又关上,一串脚步声之后,屋子里只留下女人和孩子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