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区的天空有着让人心灵宁静的力量。
沈懿君坐在他们落脚的民宿院子里，脚边趴着民宿主人老梁和梁嫂养的大黑。
他抬头仰望深蓝色的天幕，繁星如织，因为地处高原的缘故，这天际又近又远，有时似乎一伸手就能摘下一颗星，再一眨眼才惊觉所有闪耀的星星都高悬难及。
这壮观而静美的景色，是尘灰翻滚的城市天空难以得见的。
沈懿君用手机随意拍了一张，这美丽的夜空便被框在小小的屏幕里，被传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市。
转眼进入藏区也好几天了。
刚一入藏，沈懿君便和拍摄小组一起去了平均海拔在4500米的玛古草原，那里是个牧区，也是拍摄小组里的摄影助理扎古的故乡。
他们在黑帐篷里晚睡早起，在草原上捕捉着牧民们的身影，小心地拍摄着草原上自由游荡的牦牛，要不是有扎古做向导，他们非在茫茫的牧区迷路不可。
“小沈哥，进来吃饭啦！”果子身上披着外套，从低矮的院门里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冲着沈懿君招手，“老梁今天给我们做了藏式面条，可香了！”
“汪汪！”听到果子的声音，原本乖顺趴在沈懿君面前的大黑狗摇动起长长的尾巴，欢快地叫了两声。
沈懿君收起手机，笑着摸了摸大黑的头：“你也饿了是不是？走，我们去吃饭。”
他从木扎小板凳上站起身，跟着果子走进屋内，大黑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
走到面积不大的餐厅，拍摄小组的人已经到了个七七八八，正在帮老梁和梁嫂从厨房里接连端出一碗碗冒着热气的面条。
大黑看到老梁两口子，走到他们身边蹭了蹭他们的裤腿，梁嫂两手端着面条臭骂道：“天天就只会在吃饭的时候凑上来，冤家！裤子都被你蹭黑咯！”
引得众人一阵笑。
沈懿君接过梁嫂手里最后两碗面条放到桌上，找了个空位坐下，身旁坐着徐导，是这次拍摄的总负责人。
徐导是个快要奔四的北方男人，生得高大壮硕，浓眉大眼，蓄着络腮胡，健康的古铜色的脸上嵌着一双尤其明亮的双眼，像十几岁的少年人才会拥有的眼睛。
他捧着碗先喝了一口汤，赞叹道：“这面汤，鲜！”
颜色微黄的劲道面条上整整齐齐地码着大片大片的牛肉，沈懿君夹起一块丢给正在桌子底下转圈的大黑，牛肉还没落地，便被大黑一口卷进了肚子里。
见状，拍摄小组的其他同事也都纷纷夹起一块牛肉投喂大黑，
老梁笑呵呵道：“少喂点少喂点，每次有向你们这样成群结队的客人，大黑就有福享了。”
梁嫂说：“哪里还有个狗样子，不知道的客人还以为我们养了一只黑猪。”
大黑似乎是听懂了女主人的话，委屈巴巴地呜咽了几下，走到梁嫂身旁打滚，把她弄得不胜其烦，从碗里夹了最大的一片牛肉丢下，这才让大黑停歇了下来。
众人把她的刀子嘴豆腐心看在眼里，都纷纷打趣梁嫂，一时间好不热闹。
手机震动，沈懿君划开消息，是苏程钰发来的图片。
他拍的是他的电脑屏幕，显示未读邮件七百多条。
苏程钰：有人在看星星，有人在看邮件。
沈懿君唇角不自觉带上笑。
一旁的徐导连着嗦了好几口面条，瞥见沈懿君的神色，脸上带上了然的神情。
他撞了撞沈懿君的肩，笑道：“女朋友的消息？”
“不是。”沈懿君诚实地摇摇头。
“那就是喜欢的人？”徐导猜测，“你刚刚那表情，跟我年轻的时候看我媳妇儿一模一样。”
说完，又感叹一句：“年轻真好。”
徐导性格无拘，沈懿君跟他玩笑道：“怎么，您现在就不这么看嫂子了吗？”
“老夫老妻了，我现在整这些有的没的还会被你嫂子骂恶心呢。”徐导笑着说，“那泼辣，跟梁嫂一样。”
沈懿君听他嘴上抱怨，语气里的幸福却怎么也藏不住，随口问道：“您有孩子吗？”
很快，沈懿君就后悔问了这个问题，因为徐导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拿起手机打开相册，里面满满当当都是他女儿的照片和影像：“给你看，这是我们家小宝，是不是特别可爱，这眉毛眼睛，简直是跟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徐导一提起孩子，嗓门就不自觉大起来，组里的人显然也深受其害，朝着沈懿君露出了同情的神色：“徐导又在炫耀小宝咯。”
徐导听着他们嫌弃的语气，笑骂道：“一群小年轻，等你们自己有孩子就知道了。”
又转头问沈懿君：“怎么样，可爱吧？”
徐导家的小宝确实像他一般浓眉大眼，笑起来有一对虎牙尖露在外面，加上徐导的拍摄技巧，照片和视频里小宝活泼天真的情态扑面而来，沈懿君笑着点点头：“很像您，很可爱。”
“女儿就是好，爸爸的贴心小棉袄，虽然有时候有点漏风。”徐导想起小宝的调皮，忍不住摇了摇头，又问沈懿君，“你以后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沈懿君微怔。这个问题其实很容易糊弄过去，随便回答一个选项或者说自己还没有想好，但沈懿君看着徐导那双仿佛不染一丝尘埃的双眼，那些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徐导很适合拍纪录片，沈懿君心想，他长了一双让人没有办法对他撒谎的眼睛。
“我不会有孩子。”沈懿君坦然道，“我喜欢男人。”
晚上，沈懿君躺在单人床上，在电脑上看前两天拍的片子。
屏幕上是一望无际的蓝天和草原，身穿传统服饰的牧民面色黝黑泛红，对着镜头羞涩腼腆地露出有点尴尬的微笑，眼珠因为找不准镜头而紧张地转着，牧民的身后是一头低头吃草的黑色牦牛，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牦牛的壮硕有力。
沈懿君反复拉着片子，回想着徐导当时指导时的话语，时不时在手机下记下一些注意事项。
木质的门板被敲响，徐导的声音传来：“小沈，老梁煮了甜茶，要不要去院子里喝一点？”
沈懿君应了一声，把片子暂停，从箱子里翻出一件厚外套穿上，跟着徐导一起去了院子。
老梁在院子里点了篝火，一个硕大的铁桶架在篝火上，里面散着淡淡的奶香和茶香。
篝火旁边摆了几张方桌，民宿里的客人基本都在，藏区晚上温度低，大家身上都披着衣服和毯子，手里捧着一碗甜茶，三三两两地围坐着说话，围炉煮茶，很惬意。
徐导和沈懿君来得最晚，他们独占了一张方桌，老梁把两碗甜茶摆到他们面前，做了个藏式“请用”的手势。
沈懿君在来藏区也是恶补过一些简单的藏区用语和手势的，马上和徐导一起，对老梁作出了表示感谢的动作。
装奶茶的是木碗，沈懿君的手摸上去还能感觉到一些木头细微的纹路，他捧着温热的碗身，呷茶入口，顺滑的奶味和茶味毫无滞涩，温暖直达心底。
徐导就没有沈懿君这么文雅了，一口下去，大半碗奶茶就没了，他感叹道：“真是神仙日子。”
两人闲聊了两句，徐导突然盯着沈懿君开始吞吞吐吐：“小沈啊……”
“怎么了？”沈懿君不解道。
“我刚刚不该问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徐导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啊。”
没想到是这个原因，沈懿君失笑：“您道什么歉啊，您也没说什么，不过是聊天随口提到了。”
徐导摸了摸自己的板寸，叹息着小声说：“不瞒你说，我家里有个侄子，也跟你一样，那孩子从小就很乖，长大之后突然出柜，把我哥嫂气了个半死，怎么也不松口，天天在他面前说谁家又结婚了，谁家又有孩子了，我带小宝去玩的时候，我哥我嫂就跟他说小宝这么可爱，跟他说赶紧改过来，改过来就能有小宝这么可爱的小孩了。”
“有一天他突然就崩溃了。”想到那一天的事情，徐导还心有余悸，“大冬天的，他坐在那个窗户边上，朝着他爸妈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
“他说：‘别再跟我说这些了！’‘你们以为我不想做你们眼里的正常人吗？你们以为我不想要小宝这么可爱的孩子吗？’”
徐导的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他说他做不到，他说他天生就喜欢男人，说他已经因为这件事很多年没睡个好觉，说他对不起他爸妈，反正说了很多……唉，我也跟他说过几次类似的话，现在想想，都是在往他心上戳刀子。”
“后来呢，他怎么样了？”
“他跳下去了。”徐导说，“不过幸好是在二楼，还下了一场大雪，他只是受了点轻伤。我哥我嫂子也被他吓怕了，现在总算也想开点了。”
“那就好。”沈懿君握紧杯沿的手缓缓松开。
“所以刚刚听你说完，我心里有点不踏实。”徐导有点不好意思，“你没事就行。”
“我没事。”沈懿君笑了笑，火光映照在他的半张侧脸上，模糊了情绪，“他应该很在乎他爸妈的看法吧，所以才会这么痛苦。”
徐导深深地叹息道：“是啊，只有爱才会让那个孩子痛苦。”
“不爱就行了。”沈懿君低垂下眸子，轻声自言自语道。
沈懿君回想起他和苏程钰真正的初遇，也是他在新加坡的时候跟苏程钰半真半假地讲的那个故事。
初三的时候，沈懿君的学校举办了摄影节，主题是老套的“校园一角”，上午是优秀作品的颁奖仪式，下午则是全校所有参赛作品的展出，学校给所有学生发了邀请函，凭借邀请函，学生家长可以来学校参观典礼和作品展出。
沈芮安当时在国外参加活动，家里唯有沈尧能去参加这个活动，沈懿君还记得自己怀着微弱的期待把邀请函递给沈尧，然后沈尧收下了。
他说他会去的。
沈懿君当时天真地想，有了这一句话，沈尧从前对他的所有忽略，他好像都能放下了。
颁奖典礼当天，沈懿君在后台紧张又期待地在台下家长席里寻找着沈尧的身影，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却始终没有见到沈尧的身影。
台上的颁奖已经开始，从最末尾的名次开始报，每报出一个奖项，沈懿君都能在台下找到那个同学的家长，因为他们的脸上全都带着骄傲的神情，唇边的笑容也比其他人更灿烂一些，甚至有人站起来对自己孩子喊“宝宝你真棒！”。
沈懿君拿的是第一名，台下好像所有人都在为他鼓掌，但好像又一个人都没有。
颁奖结束后，他去厕所换下了自己精心挑选的漂亮衬衫和西裤，换回了普通的校服外套，脖子上挂着他排出获奖作品的相机，一个人去了西郊，去了柳遇雪的墓地。
沈懿君站在柳遇雪的墓前，一双倔强泛红的桃花眼盯着冷冰冰的墓碑，但触及到墓碑上柳遇雪那张温柔浅笑的脸，心里所有难以言喻的情绪便全都化成了无法诉说的委屈。
刚刚还晴朗的天空突然飘下雨滴，然后变得越来越密集。
沈懿君当时眼睛有近视，戴了一副学生典型的黑框眼镜，雨滴密密麻麻地砸在他身上和脸上，镜片迅速模糊，柳遇雪的面容也在面前扭曲。
随着雨滴落下的，还有沈懿君原本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沈懿君把相机紧紧地护在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喂。”身侧不知何时站了一个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少年，少年声音清朗，“下雨了，别在这儿站着了，快回家吧。”
沈懿君恍惚地看了他一眼，却因为镜片模糊的原因，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轮廓，还有一个人站在少年身后为他撑着伞。
“我不回家。”沈懿君压抑着颤抖的嗓音说，“我要找我妈妈。”
“你要找你妈妈你更应该……”少年语气有点急促，但突然他意识到了沈懿君话里的含义，声音逐渐弱了下来。
少年走近沈懿君，直到他的伞可以覆盖住沈懿君整个身体。
他强势地把伞柄塞到了沈懿君的手上。
沈懿君还记得他的手，很大，很温暖，带着一种不容人拒绝的温柔。
“拿着。”少年嗓音里透出几分安抚的温柔，“看完你妈妈早点回家吧，你家里其他人会担心的。”
“不会的。”沈懿君哑着嗓子，情绪压抑到极点的他已经无暇去在乎自己是在对陌生人吐露心事，“没有人担心我。”
少年顿了一下，然后大手摸上沈懿君被打湿的发丝，轻轻拍了拍他的发顶：“那你就要学会自己担心自己。”
说完，少年便离开了，他家的车已经在路边等着了。
少年的脚步踩在雨水遍布的青石板上，发出水花四溅的声响，沈懿君下意识握着伞急切回头，慌乱地擦了擦眼镜，想要看清少年的模样。
但少年径直往路边停着的车走去，反而是前面帮少年撑伞的中年人回头看了沈懿君一眼，对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那是年轻时的尤叔。
那时候沈懿君就知道，苏程钰帮他，只是出于受过良好教养而产生的恻隐之心，他不在乎他的善良给了谁，所以他没有想过要回头。
沈懿君最终只看到了苏程钰进入车内时的一个侧脸，而只那一瞬间，就够沈懿君记很多年。
那天沈懿君独自回到家，沈尧深夜才回来，两人都没有提起沈尧缺席活动的事情。
从那以后，沈懿君再也没有把所谓期待的心情投向过沈尧。
他对父爱的所有渴求以及他对父亲所有的爱，都被杀死在了那一天。
比那副无人欣赏的校园摄影获奖作品，沈懿君拍下了更加珍贵的东西。
那副雨中树林，是苏程钰离开的方向。
也是沈懿君此后一直为之追寻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了。
他们真正的初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