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宸章在宫中十余载, 宫中侍女妃嫔八千余人,她对女子对食一事没见过也听过。
与旁人反应不一样的是,秦宸章对这种违逆伦之事常不以为忤, 反而觉得新奇刺激,特别是起了心思后, 动不动就想往上面牵扯。
宫里景贞帝却还在为她的婚事发愁。
月底,尹贵妃向皇帝提及自己母家子侄, 是正当年的儿郎, 年纪与秦宸章相仿,幼时还进宫做过伴读, 只是后来生病才中断归家,但说起来也算是一桩青梅竹马的好姻缘。
若是往日, 景贞帝对与外戚结姻这种事连考虑也不会考虑,但来年秦宸章就十九岁了, 皇家婚嫁之事繁琐,按礼部章程最快也要准备半年, 话赶话, 说不得公主出嫁都要二十了。
若公主留到二十岁还未成家, 那当真是要头疼。
秦宸章却知道自己可以向尹贵妃及她膝下的四皇子示好,但这种实质性的联姻牵连, 必然意味着往后会与帝王逐渐离心。
恰逢京郊的马场别院修整齐全, 公主府下贴, 邀京中贵族子弟前来暖场玩乐。
公主之邀, 自然一呼百应,特别是临近宴期, 连皇帝都禁不住她的央求鼓动,放出口风要亲临到场。
燕朝近两代都有抑武扬文的惯例, 连带着京中风向也都是诗文集会为主,马球之事虽有,但并不常见,所幸昭义公主往日风评便是沉溺玩乐,骄纵妄为,倒没有人多想什么。
秦宸章亲自去禁军和羽林军中挑了人组建马球赛队,此番能在天子面前露脸挂名,那些人自然对她用了十二分的殷勤。
当日秋高气爽,天高云淡。
秦宸章毫无顾忌,率先领队开场,其后之人,全是身形健美、面容俊朗的男儿,人人身着华丽,锦衣墨带,胯//下骑的莫不是高头大马,威风凛凛。
景贞帝拔旗掷地,两阵得令,如同两军,立时冲撞争夺起来。
秦宸章特意让人在旁奏起鼓乐,马蹄不止,乐声不停,雷霆震鼓和着战马交错的嘶鸣,便是最文静之人也不由得被激起热血。
京中已多年不见这样的赛事,莫不为此侧目,大为震撼。
秦宸章身份为君,第一场,自然是她胜。
她也不觉心虚,一身飒爽骑装,满脑门的汗就往景贞帝座前凑,帝王既觉得无奈,又为女儿赤诚的濡慕之情感到蔚贴,佯作几句斥责,便许下诸多赏赐。
秦宸章这还不算,又为她赛队里的左骑手讨赏——赛场之上,公主两次欲跌落马背,都是这位骑手舍身扑救。
景贞帝问起姓名,微一沉吟,便提了他做戍卫执戟郎,执戟郎在武官之中只能算中下品,可因担任此职的人时常跟随皇帝左右,却是天子近臣。
秦宸章心满意足,俯身拜谢。
但第二日,朝中便有御史台的言官上奏,道昭义公主德行有亏,荒唐逾矩,大庭广众之下与男子竞技拉扯,毫无女子静娴贞雅之风。
景贞帝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将奏折在案头压了几天,而后罚秦宸章抄写《女诫》以作应付。
秦宸章领旨,结果出宫的路上便听郑意说,尹贵妃那位侄子对外透出口风,说是去年便已经定亲,只是尹家低调,平日少与宫中贵妃联系,所以贵妃才不知情云云。
“恐怕是觉得我不守女德,没胆子往前凑了。”秦宸章冷哼,把御赐的《女诫》丢到案上。
郑意却默默伸出手,将书本摆正。
秦宸章不免皱眉,抬头看她。
“殿下,”郑意小声说,“殿下总归是要成家的……”
“所以?”秦宸章倒没生气,问:“你也要劝我收敛?”
“属下不敢。”郑意抿唇,微叹道:“属下只是希望您能找一个贴心欢喜之人,共进白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毫不在意……”
“在意又有何用,到最后还是要看父皇心意。”
秦宸章声音淡淡:“我这一身荣辱兴衰都在父皇身上,他说让我纳谁为驸马,我从命便是,何必自寻烦恼。”
提及帝王,郑意不敢多言,只好应是,也没拆穿她两次从中作梗的手段。
马车穿过中平坊大街,此处多是京中权贵之所,往日里道路清净,只今日正值坊市大集,或许是不识途的商贩行人误入,流露出几分热闹。
虽只是皇帝的敷衍作态,但秦宸章还是越看那本《女诫》越不顺眼,正想伸手给它倒扣,忽而似听到一声卖糖画的摊贩叫卖。
她撩开帘子往外看,街尾处确有一位身挑扁担的男子,喊了声后似觉得不对,忙闭上嘴巴,匆匆避开马车,往墙根处躲。
郑意问:“可要把人叫下?”
秦宸章摇头,脑海里却想起中秋晚上那个被她嫌弃的麒麟,想起青黎被她握在掌心的手。
贴心欢喜之人……
她目光扫过案上那本《女诫》,从小到大,这本书她被罚抄过三次,她记得清楚,其中夫妇篇,开章便是: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1】
呵。
她抬眼,半晌,忽而一笑,对郑意道:“去平乐府。”
郑意梦游一般随秦宸章进了平乐府,她还记得上次对方说要进平乐府学习。
平乐府有自己私密的角门通道,小厮垂着头,把两人引到一间厢房,厢房装饰华丽,铜炉中焚着馥郁的香,轻薄的烟雾袅袅。
郑意坐立难安,往日的规矩都忘了,止不住地东张西望。
此处外间与内间竟然只隔了一扇巨大的屏风,绢纱笼着,上绘挑灯美人图,美人衣衫微乱,香肩半露,其屏风后里又有好大一张床,纱幔半掩,若隐若现。
“殿、殿下,我、我觉得……”
咄咄——
门被敲响,打断郑意的话,她看秦宸章没反应,只好硬着头皮让人进来。
一个人走进来,绕过插屏便匍匐在地:“下官参见殿下。”
乐署丞战战兢兢的动作倒是一如既往。
秦宸章嗯了声。
乐署丞忙爬起来,又殷勤地给她倒茶,问:“不知殿下前来所谓何事?”
秦宸章直截了当:“你给我找来两个女人。”
乐署丞不疑有他,问:“殿下对其可有要求?”
秦宸章说:“要是一对。”
乐署丞这才猛地僵住,他自然记得上次公主临走时的问话,但又不确定是不是那个意思,纠结好一会儿才敢用眼尾余光去看公主的表情。
“不明白?”秦宸章抬眸。
乐署丞吓了一跳,倒退两步:“下官明、明白,明白。”
乐署丞一走,郑意声音都哆嗦了,说:“殿下,您这是……”
秦宸章双手握杯,暖着手心,又闻了闻茶香,却没喝,把杯子重新放回桌上,看一眼白着脸的郑意,笑道:“看把你吓得,我就看看她们是怎么行//房的,又不会怎么样。”
郑意都要哭了:“别了吧,殿下,这种事怎么能……再说,那位乐署丞又不是自己人,若是在外乱说……”
“他不敢,”秦宸章笃定道,“他啊,他比你还害怕这事儿传出去呢。”
她一边说,一边用指腹摩挲着茶杯杯沿,热气熏着指尖,语罢停顿两瞬,突然又问:“如今教坊司奉銮是谁?”
郑意微怔,想了一会儿,说:“是礼部汤富。”
“汤富,”秦宸章失笑,“好名字,教坊司下三大乐府做的都是无本生意,迎的又是皇室权贵,可不是日进斗金富得流油?”
郑意听出她的未尽之意,试探道:“殿下可是有什么想法?”
秦宸章没说话,手指轻敲案面,半晌,才开口:“回去后,你让人把教坊司的功曹簿拿一份给我,还有这个,这个乐署丞叫什么?”
郑意道:“纪文舫。”
“嗯,把他的生平履历也整理给我。”
郑意应下:“是。”
谈正事的态度让郑意稍稍放松了些,可放松的时间又委实太短,门再次被敲响,停在门前的脚步声明显是三人。
郑意这次不敢喊人进来了,慌乱地开口:“殿下啊……”
秦宸章皱眉,有些不悦。
郑意只好退而求其次,唰得一下把背后的屏风拉到一侧,又脱下外衣罩在上面防止透光,“殿下,您、您要看就在这后面看,行么,千万别让其他人再看见您的脸,行么?”
她语带乞求,脑门上一层汗,秦宸章不好再为难,站起来。
郑意忙搬了把椅子放到屏风后给她坐,而后又跑到前面左右看了看,确认看不到人才去开门。
纪文舫带着两位粉衣女子走进来,一眼便看见那扇突兀的屏风,他没惊讶,也没直呼殿下,只是朝郑意俯身:“大人,人下官带来了。”
郑意没给秦宸章开口的机会,径直对纪文舫道:“你下去吧。”
纪文舫低眉垂眼,一言不发地走了。
屋里两位女子对视一眼,随后一位杏眼姑娘往前走了一步,道:“姐姐叫我二人……”
声调打着转的婉转。
郑意忙咳了声,问:“那个,乐署丞可有跟你们说什么?”
“大人说得不多,只让我们听凭客人吩咐,少说少看少听,多做事。”
郑意嗯了声,暗自咬了咬牙,抬手一指前方大床,“你们去那。”
两女子走过去,并排站着看郑意,倒是一个眼神都不去看旁边那扇诡异的屏风。
“脱、脱衣服。”
两女子没有丝毫扭捏,低头解开衣衫。
郑意赶紧背过身,难得在心底腹诽她的公主,天杀的主子……
布料摩擦地簌簌声停了,空间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
天杀的……
郑意艰涩开口:“你们平日如何、如何欢、欢好,现在便如何……”
说完后,郑意便双手握拳,紧闭双眼。
秦宸章这会儿子倒是乖,一直没说什么话。
郑意拿公主这一丁点乖巧安慰自己,又在脑海里一遍遍重复每日清早都要练的剑法,在江湖上都称之为精妙绝伦的轻鸿十三式,剑式勾、挪、转、缠……
可是……公主为什么要看这个……娘娘啊……公主长歪了……属下有负圣恩……于姑姑……您就不该上山做道士……我怎么管得住……青黎……唉……青黎姑娘可怎么办……
厢房门窗四合,热气跑不出去,声音也跑不出去。
喘息声终于渐渐歇了。
姑娘如若黄鹂地颤声从床上出来:“大人,还要来吗?”
郑意捏了捏耳朵,摇头:“不、不不来了,你们快穿上衣服。”
她说完,又赶紧在身上摸了摸,内里袖带还装着几张大额银票,是平日备着公主不时之需用的。
郑意把银票全掏出来,拍在旁边的案上。
有女子走过来,将银票收了,“谢大人赏赐。”
郑意这才敢转身看她们二人,两女子衣衫已经收拾好,面容嫩而艳。
郑意赶紧朝她二人俯首拜了个揖礼:“多有冒犯。”
杏眼女子笑了笑,摇摇头,随后便搀扶另一女子出去了。
郑意看门完全合上,才走到屏风后。
相比于脸皮涨红呼吸不稳的郑意,秦宸章脸上毫无异色,双眸澄明,清澈见底。
郑意不免绷了下语气,问:“殿下可还满意?”
秦宸章淡淡道:“一般吧。”
郑意憋闷。
秦宸章站起身,微整衣袖,然后说:“你去跟乐署丞要瓶催情香。”
“什、什么?”郑意愕然。
“催情的东西,平乐府就是做这个的,肯定会有。”秦宸章又补充,“记得,要不伤身体、没有后遗症的那种。”
“殿下!”郑意加重语气,简直不可置信。
秦宸章说:“去。”
郑意只能去要。
回去的路上,她思索再三,却还是忍不住出声:“殿下,青、青黎姑娘虽看着柔弱,但其实外柔内刚得很,她聪慧,有主见,有自己的坚持,从不自怨自艾,无论是对您,还是对我们,向来不卑不亢,是个极难得的通透人。”
“您不知道,咱们府上下人之间讨论最多的就是她,到现在,都还有人打赌,猜她那双眼睛是不是真的瞎了,她到底能不能看见。”
“殿下,”郑意苦口婆心,几乎要给她跪下,“您平日常说跟她一起长大,她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您应该清楚,那么个清风明月的人,您又何必,何必……”
秦宸章挑眉看她,好半晌才笑道:“你怎么知道这药是给青黎用的?”
郑意一愣,更加震惊:“不、不是她吗?”
“是她。”秦宸章手指尖转着瓷瓶,说:“但这药不给她用。”
“啊?”
秦宸章笑意盈盈,说:“我用。”
“等回去,你就去请青黎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