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阳观原本在京城大大小小的佛、道之间并不显眼, 京内许多人初次听说它的名号,都是因为废后之事。
周佑荣退居此处两年,离开之后, 此地香火突然旺了起来,几乎每日都有人拜访上香, 逢年过节时,更是热闹。
前来挂靠的道士也比往年多了, 还有些山下女子前来从道, 只青黎的卖身契不在自己手里,连度牒都上不了, 在清阳观只能算得上挂名客居。
好在她年纪小,又身世可怜, 观主留她给一口饭足矣,也基本没人会使唤她做什么事。
清阳观虽不大, 但内部人员职能明确,寻竹她们走了之后, 那小院里只青黎一个人住, 没多久, 青黎也搬了出来,与观里的素济道长住到一处。
素济道长二十五六岁, 主管内外庄头, 负责道观里一些器具的保管维修, 和花卉绿植的日常养护。
青黎跟着她, 主要还因为她是观里唯一的医生。
这个时代,道士行医并不在少数, 有些大道观里,甚至有专门的医馆。清阳观倒不以此为主, 但观里若是有人生病,多是找素济道长医治,山下就近的一些村民,若是有了急症,也会来此处求医。
中医有望闻问切,青黎目盲,天然便少了“望”的能力,所以刚开始素济道长并不欢迎她,院子里晒了不少药材,她总担心青黎看不见,会把药材打翻弄混。
青黎也不急,初始只是每日过去朝素济道长问好,她性子沉静,极少会乱动,只偶尔才会拿几根药草闻一闻。
道观里存的都是些日常药材,来来回回不过那十几样,不到半月,青黎便已经熟记于心。
自忖不会出错后,青黎便趁着素济道长忙碌时帮她做一些分拣药材的小事,一次两次,对方终于慢慢放下戒心,收她在身边做了帮手。
素济道长的医术师承家学,祖辈虽不是名医,但在镇上也有一家小小医馆,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亲人相继离世,素济当时刚刚及笄,不愿意自家医学典籍被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瓜分,索性背着一箱笼医书上山出家。
中医最讲究师传,素济道长没有老师,全凭幼时的一点底子和医书自学,甚至于那些医书也不是什么高妙秘籍,医术自然算不上精湛,但应付普通的风寒发热却没问题。
至于青黎,她曾经也经历过病痛缠身,所以对一些医理知识并不陌生,只是当日接触的多为现代西方医学,还从没有认真学过中医,如今想要学习,只能从头开始。
道观里的药材多是从山下村民手里收来的,青黎的嗅觉能力由此用到了极致,练习分、晒了一年,每确认一种药材,她便在纸上认真记下其味其形,还会不断地与素济道长确认其功能,并时常发散思维,询问其药用,或者是否有相似药材可彼此替换。
素济肚子里三分真知也被青黎催到了五分,不得不把许久未看的医书拿出来反复翻看,以此应对青黎不断深入的追问。
除此之外,平日素济道长接诊,青黎也会守在她身边,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听着,偶尔会提出把脉,观里的道士们都认识她,自然无有不应,还经常逗她,特意问她可诊出什么不对。
“道长的脉象急速,一息六至七次,属于数脉,数脉主腑,道长得的应该是热病。”【1】
青黎说着说着停顿一下,转头去“看”素济寻求肯定。
素济道长因少时经历,性格严肃,平日里不苟言笑惯了,可此时被青黎那双烟雾般的眼睛看着,也不禁神情放软,轻声问:“还有呢?”
青黎这才继续,道:“道长的数脉在寸,寸数喘咳,又兼之口舌生疮、皮肤红肿,说明这是火邪内盛、毒邪外发的脉象。”【1】
“所以应先以清热解毒为主,待热气清除,再行养阴生津。”【1】
青黎说完,便站在一旁等着素济道长评判,只听她说了句不错,自己才放松了精神。
被切脉问诊的道长也有些惊讶,笑着说:“咱们观里又出了个小大夫呀,赶明儿都能出师了。”
青黎还没说话,素济就肃起脸:“你莫起哄,小孩子瞎胡闹,她离出师还早着呢。”
话虽如此,但素济道长对青黎却更加用心,青黎看不了书,她便每日都给青黎读一段医经,平常制药问诊,也会主动提点,遇到些她治不了的疑难杂症,还会跟青黎一起讨论。
如此又过一年,时间到了景贞十七年五月,与青黎看到的未来一样,皇后周氏佑荣再次被废。
周佑荣一行人是在傍晚时进的清阳观,观里静悄悄的,气氛凝重。
随她们一起来的,还有一队禁军,驻扎在了山下,整个清阳观也因此被迫闭门谢客。
寻竹在三日后去找青黎。
“妙真法师要见你。”青黎正在院子里扒捡药材,寻竹站在她身边,随手帮她整理挽在小臂上的衣袖,一边又感叹,“你怎的长大这么多,若是在外面,我都要认不得你了。”
青黎说:“才不会。”
寻竹忍不住笑了,随即又压低声音嘱咐:“公主留宫不在身边,娘娘是想她了,所以才传你过去聊以慰藉,你不要紧张,娘娘问什么,你便说什么。”
青黎点头:“好。”
路上彼此又随意聊了两句近况,都是寻竹在问,青黎没问,她这样的身份,不便主动探听宫里的事。
周佑荣还住在原来的院子,但不知是否因为少了个闹腾的人儿,这院子的氛围比曾经那时低落许多。
青黎一进室内便闻到了药味,许是刚刚用过药,药气未散。
如寻竹一样,周佑荣看见青黎后也立时表达感叹:“长高了,这个头都快赶得上宸章了。”
青黎听她这么说还挺开心的,她这几年在饮食上有意补亏,每餐都吃好吃饱,坚持早晚做拉伸,运动量也大,睡眠充足,就是为了把握身体长高的黄金时期。
周佑荣又问她最近在做什么,可有继续写字。
青黎便答自己在跟着素济道长学医,每日都会记事写字。
她知道周佑荣问这些,不过是想起曾经在这院里秦宸章同她一起读书写字的场景,所以便也主动将话题往秦宸章上引。
“素济道长原本想收我做道童,可惜我的身契被公主带走了,上不了度牒,所以严格说起来,我还算不上从道。”
周佑荣自然不知道这些小事,闻言问:“宸章当日带不得你一起回宫,怎么没把身契还给你?她拿着又没用。”
青黎便说:“有一回我与公主下棋,她手执,我口述,公主明明输了,还要耍赖,最后被我拆穿,恼羞成怒之下,便以身契为由逼我认输,我拒绝,她就说以后都不会把身契给我。”
周佑荣听得入神,听完了便笑,她也不觉得青黎是在告状,或者是说女儿坏话,毕竟这些事一听就是自家闺女会做的。
往日她若是听到秦宸章耍赖还威胁人,自然会生气,可如今分开了,听这些窘事也变成趣事,无论怎么看,都带有万重偏爱。
周佑荣笑完了,勉强还记得要给青黎一点安慰:“这孩子,等见到她,我一定好好说说她,让她把身契还给你。”
青黎倒是很认真地应下:“谢谢真人,真人说话,公主肯定会听。”
她声音笃定,反而让周佑荣恍然。
此番离宫,已再无往复之路,宸章,她当真还有机会再见吗?
“咳、咳……”
原本站在旁边侍奉的于之雅听到动静,忙走上前,倒了杯温水给周佑荣递过去。
青黎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抬头:“我最近正在学习诊脉,真人可愿意让我试探一二?”
周佑荣一愣,但看对面少女一身青灰道袍,姿容妍丽,神态坦然,被她这般问询,无论如何也起不了唐突之心,反而对此生出无限包容。
她把杯子放回桌上,手腕随意探出,落在青黎手侧:“好啊,就给你看看。”
青黎毫不扭捏,伸出手指搭在她腕上,停顿了两分钟,又换了一只手诊脉。
周佑荣看着她,不禁与旁边的于之雅相视而笑,莫不觉得这小姑娘足够认真,便也足够可爱。
青黎把完两只手,松开,想了一会儿,才说:“真人的脉象缓涩而弦,沉取若有若无,应是气机郁滞、气血不旸导致的,现当行气活血,调理气血。”【2】
青黎说完便听见周佑荣笑了下:“诊的不错,之前在宫里,杨御医也总说我气滞、气血不足。”
于之雅在旁也笑:“青黎还这么小,就要赶上杨御医的水平了,这说明咱们姑娘聪慧,说不得生来便是这条路上的。”
青黎闻言却只微微抿唇,既然是在宫里被诊治过,便说明已经病了许多时日。
在秦宸章的记忆中,周佑荣是因病而逝的,但那时她不在周佑荣身边,自然也不甚清楚其病因,只后来了解到一些,说是生前一直恶寒发热,头身疼痛。
这描述范围太广,青黎摸不清楚诱因,索性直接提了:“真人,我以后能每日过来为您诊脉吗?”
周佑荣有些惊讶,停顿半刻后却也应了。
青黎得到应允,此后每日便都会过来诊脉。
她也不单单只给周佑荣看,道观里许多人不管有病还是没病,都被她探过脉——毕竟学以致用,实践才能出真知。
所幸她性格沉静乖巧,模样生的也好,整个道观几乎没人不让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