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黎说:“她们在吵架。”
秦宸章问:“吵的什么?”
青黎说:“听不清楚。”
“啊, ”秦宸章失望,说:“你好没用。”
青黎哦了声,然后转身, 说:“我走了。”
秦宸章忙拉住她:“不准走。”
青黎停下脚步,秦宸章拉住了人, 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着急地抓头, 唉声叹气。
青黎问:“你直接进去又怎么样?”
秦宸章说:“我娘肯定要骂我, 然后再打发我去睡觉。”
青黎说:“那就去睡觉,反正也听不见。”
秦宸章又拉她的胳膊, 这会儿直接把她重新拽回墙根,执拗道:“你不是听到她们在吵架了, 再听听,肯定能听见。”
青黎叹气, 没再与她拉扯,索性席地坐下。
秦宸章也蹲下来, 捧着脸。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青黎开口:“下雨了。”
秦宸章闻言看了看窗外, 随后轻手轻脚地去窗户边,推开一些, 伸出手试探, 又返回, 不满地嘀咕:“你这耳朵都用不到正道上……”
夏季雨水充沛, 这雨来得急,初始只有沙沙声, 没一会儿就下大了,哗啦啦地响, 和着呼啸的风,偶尔爆裂地雷。
秦宸章靠着青黎坐下,背贴着墙,小声说:“现在好了,雨不停哪也走不了。”
她话音一落,窗外便闪过一道刺眼的惊白,随后是震天撼地的炸雷之声。
暴雨瞬间倾盆。
秦宸章也不知是不是被那道雷惊到,僵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青黎,你是不是害怕?”
青黎摇头,说:“不害怕。”
秦宸章发出一声不相信的哼,停了片刻,又不禁说:“好黑啊。”
磅礴的夜雨一来,隔间里的视野比刚刚进来时还要黑,所有的光线都被吞噬,伸手不见五指。
半晌,秦宸章在黑暗中用手指捅了捅青黎的腰:“你怎么不说话?”
青黎想了想,开口,又问了她之前的问题:“你来偷听,是因为想回宫吗?”
秦宸章轻咳了一下,说:“嗯。”
秦宸章舒展了下腿,说:“其实皇宫离清阳观并不远,坐马车也就半天的功夫,你没见过,哎,你也看不见。”
黑暗里,她的声音因为怀旧比平时平缓多了,继续道:“皇宫可比这儿好玩,里面什么都有,吃的也多,玩的也多,人也多,我以前听嬷嬷说,皇宫里住的有上万人,都是伺候皇帝后妃,公主皇子的。嗯,就是伺候我的。”
青黎静静听着,时不时应一声。
她清楚地知道,秦宸章生于权贵,也享受权贵,就算以后长大,她对权势富贵的情衷也从没有改变过。
不过青黎没觉得这些有什么不对,听完了,又问:“如果妙真法师不回宫,你还回吗?”
秦宸章立马摇头,说:“那不行,要回去就一起回去。”
青黎说:“或许妙真法师并不想回去。”
秦宸章停顿,眨眨眼睛,看着眼前浓墨般的黑,良久,又动了动唇:“我娘若是不回去,会很危险……”
青黎转过头。
即使在黑暗里,秦宸章也能感觉到对方在看她,像是无形中给出疑问,秦宸章接收到了,自然而然地便对她解释起来。
“我娘,我娘以前是皇后,但在后宫里还有很多别的妃嫔,大家都互相看不顺眼,特别是袁果儿,她是太子的母亲,跟我娘是生死宿敌。”
“我姥爷是柱国大将军,在朝中扎根多年,有很多政敌,如果周家真的倒了,他们肯定要反扑。”
“现在这些人没动手,是因为我姥爷还在,父皇也还念一点旧情。可等日子久了,他总会把我们忘了,到时候——”
秦宸章唉了一声。
其实在她的记忆里,她的父皇母后是少年夫妻,日常相处也确实恩爱,但那又怎样,后宫里的女人一个也没少啊,而且父皇明显一直在忌惮姥爷手上的兵权。
不过秦宸章没对青黎说这些,草草结尾:“反正宫里的事特别复杂,说了你也不懂。”
青黎说:“哦。”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秦宸章换了个姿势靠墙,再次打破沉寂:“可惜你是个瞎子,如果你是个正常人,我就带你回宫。”
她说:“皇宫很好,但也很危险,你这样的人可待不住。”
青黎笑了笑,没有反驳。
外面的雷声逐渐停了,只有密密麻麻的雨声,冲刷着世界。
秦宸章停下话头,虽然道观里就她和青黎是同龄人,但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因此而过于拉近。照秦宸章来说,应该是性格不合,玩不到一起,勉强能互相陪伴,不过是因为没得选。
她闭上嘴,垂头想着将军府的事,皇宫里的事。她不说话,青黎便也没有开口的欲望。
雨声太大,遮掩了外界所有的声息,更何况青黎原本也听不到周佑荣和她父亲周筑的谈话,这场偷听到现在只能不了了之。
好在如今进夏,天气燥热,即使夜深大雨,体感上也不会觉得冷。
两人在隔间里待着,等雨停或者外间说话的人离开,只是往日的生物钟早已经形成,耳边又持续有白噪音哗啦啦地响,宛若听摇篮曲,没一会儿便依偎在一起昏昏欲睡。
直到后半夜,外面突然亮起灯火。
青黎虽看不见光亮,却能敏锐地听见外面的脚步声,靴子急匆匆踏着水洼,啪嗒啪嗒。
原来是照顾秦宸章的侍女起夜,终于发现床上没人,忙起来四处寻找,最后连观主都惊动了。
青黎把秦宸章推醒,两个人从书房正门出去——秦宸章的姥爷早已经离开。
好在第二天,两个人都没受罚。
那之后,清阳观还是跟以前一样,从表面上看起来并无任何异常。
青黎也依旧话少,安静,在这些人中没什么存在感。
曾经的听石子判断位置,现在改为了听黄豆,黄豆轻,个头又小,每次洒落满地,捡起来时都会落下那么几颗。
或者偶尔与秦宸章玩丢沙包的游戏,规定了一定的长宽高,在区域内相互投掷,青黎可以通过物体划破空气的轨迹来接沙包。
不过彼此都不是很乐意跟对方玩,秦宸章是觉得游戏难度太低,青黎是觉得熊孩子脾气坏,沙包不小心砸到人了,她凶,她要是被砸到了,更凶,人还赖皮。
倒是寻竹喜欢跟她玩,偶尔不在周佑荣身边侍奉的时候,她能跟青黎在院子里玩一下午的丢沙包。
玩完了,两个人便坐在廊下休息,夕阳从远处来,由浓艳的绯红橙黄层层稀释出淡淡的蓝,空气都是温暖的。
青黎趴在桌上,静静听着道观晚祷的钟声,和山林中被惊起的飞鸟轻鸣。
寻竹在这时便会摸摸她因为运动而泛红的小脸,然后说:“头发散了,我给你重新绑。”
青黎就坐直身体,任她摆弄。
寻竹平日里照顾周佑荣,手指十分灵巧,她年纪不大,对小孩子有种天然的亲近,时常热衷于给青黎绑各种小辫子,有时候还会把自己曾经的珠花拆了,重新用绸子缝出好看的头绳,就为了给青黎绑头发。
“谢谢寻竹姐姐。”
烟灰色的眼睛弯弯地“看”着人,声音清甜,任谁打眼去看,都是一副正常孩童的模样。
寻竹待她就像待自己的妹妹,每每见她这般清慧乖巧,总是忍不住心叹,却又不敢在言语上表现太多,担心对女孩造成伤害,所以只是再摸摸她的小脸。
而青黎虽然目不能视,对身边人的目光却感受的格外敏锐,越是相熟,身边那些同情或怜悯的情绪便收到的越多。
有时候也会挫败,但所幸她不是真的小孩。
青黎朝寻竹道过谢,之后便重新趴到桌上,过了一会儿,又抬起头。
寻竹看到她的神情,问:“怎么了?”
青黎没说话,只是转头,面朝着小院的大门。
几息之后,于之雅出现在那里,朝寻竹匆匆招了招手,寻竹走过去,两人径直走出院子。
寻竹问:“姑姑,出什么事了……”
于之雅压低声音:“皇上来了。”
现下已经是深秋,自周筑周大将军夜访过去不到三月。
明面上是皇帝秋闱,秋闱第一日却又情难自已,抛下众人前来会见废后,诉一夜衷肠。
实际上,却是近两年来的兵权分解不利,周后被废、周筑病居,按原本的打算,朝中兵权应该立刻收回皇帝手中,可中间经历了两次宦官监军被杀、一起军饷贪污案后,其军中权柄竟然开始被朝中袁姓党派分而划之、大有尽收旗下的势头。
朝中袁氏之祸丝毫不比周差,眼看另一只“猛虎”即将显雏形,又加上边关不断扰攘,内忧外患之下,迫使皇帝不得不重启“病”臣周筑与之制衡。
此时是景贞十四年末,来年一月,周佑荣会正式复立,而后不到半年,皇帝便知道了朝中袁、周两位的联手,帝王大怒,迁恨于周佑荣,周后再次失宠,至此到景贞十七年五月,皇帝二次废后。
这是皇家权臣之间的博弈。
而现在,帝王主动示弱,清阳观因此变得十分热闹。
这热闹青黎“看”得见,却摸不到,毕竟她还是个小孩子,而且是个身有疾的孩子。
皇帝在清阳观待了三天,而后携废后周氏佑荣一同回宫。
当初周佑荣退居道观时,只带了自己的女儿秦宸章和七个侍从,此时回宫,自然也一个不落地全都带了回去。
至于青黎,她暂时被清阳道观收编,做了个外门小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