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的话响在耳边, 程湛雅突然失声。

  九周,两个多月了。

  算一算时间,应该是她生日那天怀上的。那是她和林焓冰的最后一次亲密接触。

  恶心反胃, 嗜睡泛困, 多明显的征兆。

  只是它那么小,还没有胎动, 她感觉不到孩子的存在。

  她离婚了, 在这时候发现怀了前妻的孩子,她是什么?这个孩子又算什么?

  难道要和林焓冰复婚吗?

  程湛雅立即否决。

  她的人生刚有了变化,她有了工作,认识了新的朋友, 接到了新剧本。

  现在的生活,她很满意。

  重新来的勇气, 她已经在决定和林焓冰离婚的时候用尽了。

  如果因为孩子, 不得不被迫再次改变什么,她可能真的要疯。

  所以,她故意忽略。

  即使总是晕眩,总是睡不够,肚子总是不舒服,她仍然选择忽略, 过一段时间, 她就会恢复正常。

  接着,为新品忙忙碌碌,她总算没有时间想太多。

  她很残忍,想法很极端。

  换言之, 就是死脑筋。

  明明知道那是为什么, 她还是一意孤行。要不是昨晚流血, 她其实不想来医院。

  拿掉?还是生下来?

  她没有答案。

  此时的她像被牢笼困住的兔子,弱小无力,又无法逃脱。

  她低垂着眼,指尖微微颤动,内心很慌乱。

  这时候,她连找人问个意见也没有。

  医生是个中年女性,带着无框眼镜,很知性很温柔,眼角皱纹有点深,应该是经常笑留下来的痕迹。

  她当医生数年,病人什么神色没见过,有意外怀孕的苦恼,有期盼许久的喜悦,很少看见程湛雅这样的,割舍不下又不得不舍弃的纠结。

  “妹妹,怀孕了不高兴吗?”

  程湛雅摇头。

  要是在离婚之前,这个孩子会受到所有人的欢迎和宠爱,可偏偏在离婚后,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好好对待过。

  这段时间折腾来折腾去的,这孩子竟然还顽强地留在她肚子里。

  她突然有些心疼,轻轻地问:“孩子…健康吗?”

  医生推了推鼻梁骨的眼镜,“有些营养不良。”

  “你这是第一胎吧?前三月本就是危险期,孕早期容易对胚胎造成一定的影响,你要是想留下这个孩子,建议你明天开始好好休息,少操劳。多吃水果,好好吃饭,少吃寒性食物。”

  “比如鲜虾蟹之类的,忌烟酒…”

  “可以拿掉吗?”

  充满无力和痛苦的声音在小小的诊室响起,程湛雅并未抬头,把脸藏在阴影里。

  她把手放在腹部上,指尖在上面轻轻摩擦眼眶湿润,眼角慢慢泛红。

  那里平坦一片,却孕育着一个小孩。

  没有意外,小孩会在她的肚子里一天一天长大,再过几个月,就会呱呱落地。

  可她不配做母亲。

  她不配拥有这个孩子。

  “拿掉?”

  “你的宝宝已经超过八周,我不建议你做流产手术。”她看着程湛雅,“意外怀孕?”

  程湛雅点头。

  “你家那位同意吗?”

  “我们离婚了。”

  没有人期待孩子的到来,她也做了许许多多伤害孩子的事,即使明知道它的存在。

  “……”

  这确实很难做抉择。

  一个单身母亲,她要考虑的不单单是孩子是否能生下来,还有后续的种种。

  “要不你先回去,和朋友或者家人讨论一下,再慢慢做决定也不迟。”

  医者父母心,她始终有点恻隐之心。

  那毕竟是条活生生的生命。

  胚胎已经初具人形了,再过些时间就完全成形了,她不该管太多,只是不希望病人一时冲动换来余生愧疚。

  当然,等病人真做了决定,她还是会替病人取出胚胎。

  “我考虑好了。”

  她忍隐地抿了抿唇,跟孩子做最后的告别后手从腹部抽离开。

  “流产对女性伤害极大,极可能导致终生不孕。”医生沉默一下,在单子上写上几只潦草的字,“你可想好了。”

  终生不孕?

  程湛雅愕然。

  片刻,她低头苦笑。

  她亲手谋杀了自己的孩子,以后又怎么可能再要孩子?她不配,她没有资格。

  她心像破了一个大洞。

  狂风暴雨全往里灌,沉重,又空荡荡。

  “手术需要亲属签名,你有朋友愿意帮你签名吗?”

  程湛雅微怔,“自己签不行吗?”

  医生摇头。

  程湛雅低下头,有点不知所措。

  她该找谁给她签这个字?

  林焓冰?

  作为孩子另一个妈,她有这个责任。

  她突然想到那天晚上,林焓冰极力推脱生孩子的样子。

  林焓冰不喜欢孩子。

  她记忆极深。

  反正这个孩子最后都要消失,她不打算让林焓冰知道。

  手术没能顺利进行,程湛雅离开了医院。

  心事重重地回到家,她缩在被窝里,把自己蜷缩起来,裹得严严实实。

  大夏天,中午时分最热。

  她把自己闷出一身汗,呼吸都不顺畅了。她从被窝里探头出来,深吸一口气。

  逃避过后,她不得不面对。

  黑丝有点乱,有几根沾在脸颊上。

  她坐着,片刻,才缓缓低头,看着平坦的腹部,指尖轻轻碰了碰,很快又抽离。

  她不敢留恋,怕舍不得。

  胃有点泛酸。

  倒不是想吐,就是饿了。

  早上做检查,她没吃东西,肚子空空的,很难受。

  她下了床,准备随便煮个面应付。

  范瑶白不在家,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她出来,范啾啾跑过来蹭她的脚,撒娇似的叫了两声。

  她蹲下去,顺了顺它的毛。

  玄关传来一阵响动,范瑶白一边叫着范啾啾,一边进屋。

  见程湛雅在家,范瑶白意外的挑挑眉。

  离婚后,程湛雅明显比以前开朗了,大概是交了新朋友,比以前爱外出了。

  这是好的开端。

  好友没有因为离婚一蹶不振。

  “今天没出去玩儿?”

  范瑶白在沙发坐下,抱着范啾啾吸一口它的肚子。

  程湛雅看着范瑶白,轻轻嗯一声,问她:“吃过了吗?”

  “没,你要做什么?”

  “煮面,吃吗?”

  “太淡了,我想吃火锅。”

  “那…”

  “我们出去吃吧。”程湛雅话还没说完,范瑶白就抢白了。

  大中午。

  冒着强烈的太阳,两个人跑到小区外头的火锅店,点了一桌子的配菜。

  范瑶白嗜重口,大部分菜都放进红油锅里。

  汤水被烧得不停翻滚。

  血红血红的,触目惊心。

  “怎么不吃?”范瑶白看她没动,疑惑地问。

  怀孕了能吃火锅吗?

  程湛雅大脑里突然闪过困惑。怎么会突然这个问题,她自己也不解。

  反正这个孩子终将消失,她留意又有什么用?可孩子来了这么久,从来没有被她善待过。

  那样太可怜了。

  如果孩子能开口说话,会怪她狠心吧?程湛雅的心突然抽紧。

  就算不想要,在孩子离开之前,她该好好对她的,那也是她的孩子啊。

  放在桌下的手摸了摸小腹,心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范瑶白没有得到回应,更疑惑了,“雅儿?”

  程湛雅微微回神,说:“没事,你先吃。”

  她从包里掏出手机,点击浏览器,输入关键词。

  给出的答案是可以适量。

  只是不宜过烫过辣,避免消化道被刺激,对胎儿造成影响。

  幸好范瑶白惯性点了鸳鸯锅。

  程湛雅饿极了,把食物放进白汤锅里。

  “你口味变淡了?”

  范瑶白一脸惊奇,“什么时候变的?”

  程湛雅处变不惊,“刚变的。”

  “…”

  范瑶白无语。

  “诶,我跟你说。”范瑶白声音压低,神神秘秘的,“我今不是回去开会了嘛?”

  “猜我碰到了谁?”

  程湛雅吃着东西,兴趣不大,“谁?”

  “梁文宣。”

  “她好像结婚了,对象也是女的。”

  范瑶白揶揄地笑着,“算得上是你曾经的情敌吧?”

  “她不是。”程湛雅抬头,轻轻地笑,“焓冰不喜欢她。”

  程湛雅顿了下。

  她语气这么得意干什么?

  “知道知道。”范瑶白笑了,“快吃吧,吃完回去睡觉。”

  “真没人性,周末也不让人安生。”

  程湛雅失笑,低头慢慢地吃。

  火锅店里放着流行音乐,午饭时间结束,只有零零散散几桌。

  她放在桌面的手机突然响起,伴随震动。

  林焓冰打来的。

  她不知道林焓冰和她还有什么可以说的,有必要给她打电话。

  犹豫片刻,她还是接了。

  “丫丫,可以帮我个忙吗?”

  隔着屏幕,她能听出林焓冰的声音充满疲惫,像是许久没休息好,有点沙哑。

  “什么忙?”她不觉得自己能帮上林焓冰什么忙。

  “能来一趟市医院吗?”

  “奶奶住院了,她想见你。”

  程湛雅心惊,急忙问:“怎么会突然住院?”

  “过来再说好吗?奶奶刚醒,还虚着。”

  “我知道了。”程湛雅答应了。

  她收起手机,歉意地看着范瑶白,“白白,奶奶住院了,我得过去一趟。”

  范瑶白道:“她奶奶生病了,关你什么事?”

  虽然这么说挺不好的,却是在理的。

  可到底是疼爱她的长辈,怎么说,她过去一趟总能换个心安。

  “我先走了。”

  程湛雅拿起东西,“我把帐结了,你慢慢吃。”

  范瑶白点头,提醒她慢点儿。

  匆匆赶到医院,程湛雅在五楼住院部的走道上看见林焓冰。

  那人只穿着一件白色高领衬衫,黑色短裙,细跟高跟鞋,一身职业装。她坐在那里,双手捂着脸,似乎在苦恼。

  程湛雅走过去,站在她跟前,轻声喊:“焓冰。”

  林焓冰抬头,眼眸里涌现思念。

  她常出差,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没什么感觉,离了婚,她几天不见程湛雅就感觉时间过去了很久。

  她们多久没见了?

  她瘦了。

  没有好好吃饭吗?还是工作太忙了?

  林焓冰蹙眉,有些心疼。

  她轻声说:“你来了。”

  “嗯,奶奶呢?”

  “刚才又睡下了。”林焓冰说。

  程湛雅看着她半晌,缓缓坐下,“奶奶怎么突然住院了?”

  上次见还那么硬郎。

  “她知道了我们离婚的事。”

  程湛雅微微惊讶,“你说了?”

  “说了。”

  老太太今天又邀她们回主宅吃饭了,有了上次的不愉快,程湛雅必然不会再去,林焓冰懒得听她们催生,拒绝了。

  人不回来,老太太就在电话里继续,依旧是孩子的事。

  她工作很忙,离了婚,家里又不停催生,一时间让她烦不胜烦,离婚的事就这样说岔了口。

  老太太直接气晕,进了医院。

  电话传来一阵轻响,她听见余书静惊呼大喊,接着是兵荒马乱的脚步声。

  等老太太送进医院,余书静打电话告知她这件事。

  她赶来医院,老太太醒了,嚷着要见程湛雅。

  于是,她才打了这个电话。

  程湛雅听完来龙去脉,心里不好受,“等奶奶醒了,我跟她好好说。”

  “她能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