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 曾几何时。
在冰封百尺的森寒湖水中,她坠落至最深最冷处,口不能言, 耳不能听, 目不能窥, 像一只生长在天地无声处的蜉蝣。
那时的她尚不知晓怀璧其罪的道理, 可若是要来取她的命她的骨, 那便尽管来好了。为何还要设计使她国家陷落,使双亲殒命,使她最疼爱的妹妹死时尸骨皆碎,只能偷偷立一座无名的衣冠冢?
究竟是要怎样的恶意支撑, 才能将她的眼珠剜去,舌头剪断, 耳朵毁坏?
景应愿平静地注视着眼前似人非人的崇霭, 忽然觉得报应不爽。他心头也是有怕的东西的,他也怕自己在地府告状,故而才将所有挖空剪断,怕这样的轮回总有一天会轮到他头上。
可纵使他机关算尽,也算不到事情会生出变故。更想不到如今站在他面前的自己是走过一遍轮回的自己——
景应愿走到崇霭身前, 从芥子袋中拿出一柄闪着寒光的青龙剑。
崇霭还保留着三分作为人族的意识,此时看见这柄剑,再看景应愿波澜不惊的脸,周身忽然漫上寒意。这柄青龙剑是他与毗伽门勾结的证据, 他曾经有过一柄,毗伽门的教众也多数都有这种剑。
而那柄曾经有过的剑正握在此时的景应愿手上。
景应愿在此处设了道结界, 将前世曾与此人有过牵扯的三人圈在结界之内。崇离垢漠然地注视着他的脸,攥紧了手中的剑。
“原先我想过质问你很多问题, ”景应愿道,“在我还不知晓究竟是谁害我的前提下。我想过问你为何要陷害金阙,为何要杀我双亲,为何一定要取我的骨头……你用利益收买了司羡檀,让她成为你的帮凶,直到最后所有人都成为你棋盘上的棋子。崇霭,你是个小人,可离垢却拥有大义。她不像你,也不会如你所愿成为你。”
景应愿拿着这柄青龙剑,轻描淡写地剜去了崇霭的双眼。
她将剑上的污血掸去。这一世并没有真正上演上一世的惨剧,她知晓他们大抵是再度商榷好了要再剖她的骨头,但变数太多太快,大比之后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崇霭还没找到机会下手,她便已经去往魔域了。
她垂眸看着面孔逐渐从惊恐变得狰狞的崇霭,垂下手中的那柄剑:“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崇霭挣扎着开口,他的声音嘶哑变调,像是真正的邪祟:“你、你知道了……你是如何知晓的……”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扭曲着身体跪下来想要磕头求饶:“我知道了!都是司羡檀,是司羡檀想要你的仙骨,不是我!”
景应愿与崇离垢对视一眼。
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司羡檀有罪没错,但源头的罪魁祸首实际却是崇霭。司羡檀是替他收割人心的刀,而真正将自己纳入芥子境剖皮取骨的人只有崇霭本人。她回想起司羡檀将自己割喉却未致死的那一剑,再想起黑暗中剖开人皮的小刀,于是干脆地划开了崇霭背部的皮肤。
“剖开人皮是很痛的,”景应愿轻声道,“这样的痛楚,我尝过,离垢尝过,现在也该轮到你了。”
崇离垢接过景应愿手中的那柄青龙剑,没有犹豫,从崇霭的血肉里剜出了他的骨头。
“我原先以为你是为我着想的父亲……所有人也都是这么说的。”
浊血自崇离垢手握的剑尖滴下,她声音缓缓,细听却带上了一丝颤抖:“可我发现你不是,你是个习惯躲在女人背后的懦夫。你靠着女人上位,靠着女人借刀杀人,剖女人的骨吃女人的红利,不管这些人是你的道侣,门生还是女儿……崇霭,你才是那朵菟丝花,你不配为人,不配修道,更不配握剑!”
她手起剑落,将崇霭畸变的手腕齐齐斩去!
崇霭痛叫一声,倒在地上。他大口喘着气,如今的他只是风烛残年的普通凡人,还剩下些昔年修真的底子顶着,不至于让他那么快地死去。崇离垢手腕颤抖,她握紧青龙剑,任由崇霭翻滚哭叫,脸上的神色都丝毫不变。
景应愿留着他的口耳还有用,见他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冷声问道:“你体内的那只邪祟在哪?”
崇霭愤怒地嘶吼,像是已经痛到完全回答不了景应愿的问题。
但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分外恐惧——直至此时他才发现体内的那只邪祟不见了!
它陪伴了崇霭数百年,却在此时抛下他跑了,不,或许在更久之前……该死,全都该死!崇霭喘着气似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又想起了那一年,自己拜上山的那一年。
那年崇霭二十三岁。
他降生的国度不富庶,战乱频起,满街都是乞丐。他不知双亲是谁,也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只晓得自从有意识起便在街边流浪。崇霭生得皮囊不错,又嘴甜会讨食吃,便这样顿顿三分饱地从乞儿混成了某间食肆的跑堂小二。
崇霭在街上跑惯了,惯会偷奸耍滑,于是蛊骗了食肆东家的女儿,当事发时她已经怀了身孕了。崇霭会做样子,东家便允他继续做着,待孩子诞生后让崇霭做掌柜。
后来发妻怀胎八月,崇霭却偶然在林中撞见了御剑飞行的宗门门生。
他心中忮忌,凭什么这些人就能做人上人,而他却只能做跑堂小二?无意识间,他身旁的树根被他御起,旋绕在他的周围。那群门生见状围了过来啧啧称奇,说他竟然开了灵脉,是个奇才。又问他家中有几口人,可有婚配,是否愿意随他们一同回去宗门拜师学艺。
崇霭内心闪过一瞬发妻的脸,随后斩钉截铁道,他是个孤儿,没有尘缘。
后来这几个男门生跟着他回去收拾行囊,在店内恰巧遇见了崇霭的发妻。她以为崇霭正招呼客人,便没有说话,而是转身回了食肆后院的内房。那日东家不在,崇霭怕她出来乱说话坏他好事,便跟回内房,将她亲手杀了。
他洗净手脸出门,那群门生早在街上走远,似乎是故意耍他。崇霭赶紧小跑着跟上,有人问他为何去了那样久,他从行囊中摸出一只后厨偷来的鸭子,陪笑道,是杀了一只鸭。带回去给仙师们尝尝。
后来的事情不再赘述,无非是被有形或无形地欺凌排挤,他心本就卑劣,一来二去更是怀恨在心。直到某日他走入学宫后山某片偏僻的竹林,有道声音叫住了他。
它说,它能够帮它。只要心甘情愿地让它附身,做它的傀儡,崇霭想要的一切都可以拿到手。
于是他得到了邪祟千年的预言。
他与生辰八字相契的李寺青结契,在崇离垢诞生时为她做势,在得知青鸾降世时调查了身在金阙尚是婴孩的景应愿。他像是一颗肮脏的砂砾,在蓬莱学宫中膨胀成了珍珠,如愿得到了想要的权势。可既然邪祟给予了他机缘,他必然要有东西回报,那件东西便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崇离垢。
邪祟对他说,只是借离垢的力量重开天阶,可崇霭却不知道的是,它真正需要的是天下皆乱,需要九重天阶再一次开启,放天上的邪祟下来人间生存。
为此,它特地需要一个引子,要一个足以戏弄全天下的圣女,以至邪之体做至纯之事,最后掏空圣女的血肉,剩下一层皮,它再重新寄生进去。
以圣女做寄体,召集天下的愿力,重开九重天阶。
最后套上圣女的皮囊,重新统领世间。
*
“玉殊城的事情,那个城主,是你的手笔吗?”
崇霭没有回答,只是笑了。他躺在地上又哭又笑,空洞的眼里流不出泪水,却似乎仍然燃烧着愤恨恶毒的怒火:“我只是时运不济,我只是时运不济……若重来一次……”
重来一次?景应愿一道灵力掼出,将他的舌头打得耷拉出来,直接用剑削落了。
“哪怕你重来一次,两次,十次百次,都会是一样的结果。”
崇离垢俯下身,轻声道:“你不记得了吗?你一定不记得了吧。上辈子,你离所谓飞升就差一步,还是死在了我的手上啊。”
崇霭忽然疯狂挣扎起来。随着这句话,他似乎领悟了什么,啊啊大叫起来。然而崇离垢没有给他再挣扎的机会,捅破了崇霭的耳膜。
他彻底置身于令他惶恐害怕的无尽黑暗之中。
“……从今往后,你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目不能窥,切莫怪本尊心狠,只是你这孽障不死,吾儿仙途将断!”
崇霭心中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断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
他周身的皮肤被一片片削去,简直被拆解成了散块。他已经不知晓周遭围着的是只有景应愿与崇离垢两人,还是其余人也一同来折磨他残杀他。他只有无边无尽的痛与怕,每一瞬都过得无比煎熬。如若能痛快死了便好了……
宁归萝远远看着这一幕,她身旁的白剑薇打了个寒噤,没话找话讲:“看着真吓人啊。”
宁归萝忍着恶心瞥了半死不活,仿若蛆虫的崇霭一眼,道:“他应得的。”
景应愿与崇离垢将他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旁人并未阻止她们,甚至有人让景应愿将结界撤了,这等人贼应当人人屠之而后快。景应愿抬手撤了结界,便见无数双脚践踏在崇霭身上脸上,恨不得将通敌邪祟的崇霭彻底践踏进泥中三尺。
眼见着崇霭奄奄一息,烛火已经燃至尽头,离垢对着人群外唤了一声:“娘亲。”
李寺青走了过来。
换骨之事,刀上并不止沾了离垢与景应愿的血,还有李寺青的。她没有那么好运气,在仙骨替换成功的那一刻便悄无声息地死在了那处禁锢她二百年的水牢之中。
景应愿与崇离垢分开人群,让开两步,将那柄青龙剑递到了李寺青的手中。
李寺青最后审视了两眼崇霭凄惨无比的脸,面无表情地提起长剑——
一剑斩下。
她们脑中似乎再度响起了某种花开时的细微响声。从这一刻起,前世的命运已经彻底改写,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拦她们继续向前彻底修正整个人间界的脚步。
哪怕前路依旧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