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闹了好一阵才从榻上起来, 那件纱衣谁也没能穿上,倒是隔着肌肤染上了几分彼此的体温。谢辞昭怕她又随手将衣物送人,趁着景应愿倚着自己尾巴爬起来的档口将那团纱衣飞速塞进了自己的袖口。
景应愿见状也不拆破, 任由师姐将自己圈在怀中, 用下巴抵着自己的头顶。
室内骤然静下来, 满室都是她们身上的花叶清香。她仰头亲了下谢辞昭的唇角, 在这金粉色的帘帐中, 她们得到了这段时间以来鲜有的宁静与安全。
谢辞昭盯着帘帐看了半晌,忽然低声道:“娘亲她对我很好很好。”
景应愿没有言语,她在等她的下文,在听她柔软肌肤之下坚定的心跳。果然, 在这句话之后,谢辞昭又道:“还有师尊。师尊是我有记忆时, 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她的指尖冰凉, 虚虚搭在景应愿的膝盖上。
“我还是害了师尊,”她语气听不出情绪,“师尊对我那么好,我却害了她。”
也不知晓师尊与二师姐那边如何了。提及此事,景应愿心下也有几分惆怅。她道:“大师姐, 此事并不——”
忽然,她袖间一片黄澄澄的灵纸亮了起来。
景应愿与谢辞昭对视一眼,皆是十分意外。
景应愿将灵纸取出,用灵力点亮, 便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哎,能发灵纸, 这纸真怪好用的,怪不得传说能从第十二州那边偷偷走私高价卖到魔域……我就知道你没死!我来履行约定咯, 新鲜热辣的情报尽在六骰赌城!小应愿你要不要听呀?”
大师姐用手帮她梳着散乱的长发,闻言道:“是骰千千。”
她面上本露出一丝诧异,但想想在魔域畅通无阻使用的灵力,那抹神色便又压了下去。在此处,所有魔都将灵力称之为“魔力”,但同处一片大陆,不同的只会是人族与魔族修的道与功法,灵力与魔力细想之下定然都是通用的东西。
景应愿与谢辞昭头挨头坐在一块,伸出指尖在灵纸上写了个“速速”。
过了没一会,那头的回信便显映了出来。
“我知道你肯定想问你师尊,”骰千千隔着数万里雀跃道,“你师尊那边出了点小状况,学宫内似乎闹得很僵,不过别忧心,故苔前辈已经回学宫帮忙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新鲜事——
“第十州的司家被灭门了,二百余人全死光了,别说人了,就连看门的狗都没留下活口。”
听见故苔前辈回去,景应愿提起的心稍稍落回去了些许。她听见司家灭门一事,并没有非常意外。那日匆匆听见司家家主被杀时就应该预感到后续会有这样的结局。
不知前世走向中司羡檀是否也做了同样的选择。她不曾经历过司羡檀与司照檀的童年,便没有立场对此事置喙,只是不知在此乱世之下,她们会继续并肩往前走,还是如分叉的桃枝,走向截然不同的道路。
景应愿注意力仍旧放在学宫与邪祟上,她刚在灵纸上写下“学宫”二字,骰千千的灵传便再次浮现了出来。
“第五州与第六州的邪祟开始泛滥,”骰千千的声音骤然变了个声调,“你们学宫内就是在争执这件事。沈仙尊她要求门生出山,杀灭邪祟,但据说学宫中有人不同意。如今外界对她讨伐声音很大,虽然有故苔前辈与那几位凌花殿什么的仙尊过去帮手,但据说宫主一直闭关,外人也不好干涉学宫内政,她亦因为你与你师姐的事情,如今被修真界联合压制,相当于软禁在学宫之内了。”
谢辞昭面色变得冷凝,龙尾无意识地将景应愿圈得更紧了些。感知到她的变化,景应愿像摸小猫一样顺了顺大师姐的鳞片,道:“我们会再回去的。”
她语气冷静,决断道:“我们此时修为仅是元婴与化神,或许在同辈的修士之中是出类拔萃,但放在整个修真界面前便着实有些不够看。大师姐,我们会回去,师尊与二师姐,还有青溟师姐,陵月,乐琅,千重她们都在等着我们,但回去的时机不是现在。”
话虽如此,她手心也出了一层冷汗。第五第六州已经如此,离第七州的崩盘还会远吗?还有千重救命的方法,自己缺失的那一魂一魄,与离垢面目极为相似的收集愿力的毗伽门圣女……
这些东西沉沉压在她心上,正恍惚间,她散下来的发丝忽然被一双如瓷如玉的手握住。那双可断生杀的手替她梳理青丝,温柔却不掺杂私欲与旖旎。谢辞昭为她重梳长发,轻声道:“待过几日,我便与娘亲说,让我们出去走走。”
她折去身上不近人情的冰棱,露出内里坚韧的底色,如星辰般足以驱散晦暗,观之却不让人感到刺眼。
“出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千重那边的答案。”
*
万里之外,第七州,蓬莱学宫刀宗。
金碧辉煌的师尊殿仍旧只有沈菡之一人侧卧,明明人依旧景也依旧,却不知为何冷清了许多。沈菡之抬眸望向殿外,此时殿外桃花开得正盛,往年若谢辞昭不闭关,都是由她去摘花来酿桃花酒。
那时小牡丹还未入门,姒衣与她大师姐两人磕磕绊绊的。这孩子总在自己的长徒刀下吃亏,却又忍不住要缠着撩拨她,直到让辞昭露出烦不胜烦的神情时,她才笑着将篮中采撷下的桃花往天上一泼洒,然后匆匆逃来自己身后。
后来辞昭一闭关便是三年起步,姒衣便总去耍着剑宗那个姓宁的小丫头玩。剑宗的小师妹一生气,就扯着嗓子让她的剑宗大师姐来救场,三人在山外绕着圈地打。
小牡丹没喝上过新酿的桃花酒,跟辞昭去了比闭关洞府还要更远的地方,这一去便不知要多少个三年才能再度相见。姒衣那日疯了般要他们将自己从殿中放出来,她笑起来好看,哭起来像只蒸得皱巴的小笼包,见自己忍不住笑,竟然哭得更厉害了。
而那个姓宁的坏脾气丫头与她的大师姐,此生再也不会穿着白衣勤勤恳恳在剑宗外修被姒衣打坏的碑石了。
沈菡之抿了一口酒,见到殿外来人,又重新坐起了身。
春拂雪与南华相携而来,风吹起她们的衣袂,二人提着一壶酒在结界森严的殿门前坐下,隔空与沈菡之碰了个杯。
“你们怎么有空来?”提起这个沈菡之脸色便臭了下去,“那帮老不死的还不肯支援凡间么?”
春拂雪仰头饮下先年沈菡之送的桃花陈酿,垂眸道:“我们几家那三个孩子护送着千重回雪山去了,当然得闲。至于支援凡间这事,你暂且休了这心思吧。”
自沈菡之这边的乱子发生后,南华心中便一直憋着一口气,成日地冷笑,对谁都没有好脸色。此时见沈菡之还有闲心关心凡间,又吭哧冷笑一声,怒道:“你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外人联合起来要整你,旧账新账一起算,我在逍遥小楼都听见风声,你竟然不怕的么?”
说罢,不知是觉得沈菡之真的不怕,还是看见她要杀人的眼神,南华补充道:“你要办的事,薛忘情正在外边替你走动。她把玉自怜也拉上了,她二人在修真界形象还算是高洁清正,说起话来比我与拂雪这样关起门来只管内务的管用些。”
“小澈呢,”沈菡之道,“有空让她来陪我说说话。”
“小澈没空。”
春拂雪淡声道:“姒衣那日哭过一场,回去便发疯一样修炼,一时气急攻心吐了血。玉自怜看见就把她带回去了,现在她在小澈那边住。”
沈菡之想说什么,又沉默下去,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南华看她闷不吭声的样子就来气:“宫主在何处闭关?我去她洞府那守着她。看见崇霭那小人得志的死样子我就犯恶心。”
沈菡之不在,玉自怜拖着病体跟着薛忘情忙得焦头烂额,月小澈又脱离学宫内务许久,许多事情又重新让崇霭顶了上去。
然而沈菡之不语。关于宫主在何处这件事,无论是崇霭过来旁敲侧击地问,还是玉自怜她们过来想方设法地焦急找,她都不肯往外吐露半句风声,只说仍在闭关。
见始终撬不开她的嘴,春拂雪与南华坐了一会,与她传递过些外界的讯息,便又匆匆离去,向其余人申讨沈菡之何时才能被放出来,以及沈菡之最关心的杀灭邪祟之事了。
她二人走了,又有人踩着她们的影子走来。
故苔孤零零一人蹲在殿前,隔着束带与沈菡之无言相望了半晌,闷闷道:“我师姐呢。”
她早年间便叛出了学宫,许多后辈不曾见过她的模样,又在众人前易容了容貌,于是谁也没有认出过她来。当日见到那两个姓景姓谢的小辈离开,故苔便隐匿了身形,甩下骰千千,又跟着一众人回了蓬莱。
沈菡之看着骤然出现的故师姑,这已经是这些日子她跑来的第三次了。
故师姑变了许多,与昔年自己刚拜入门时意气风发的模样相去甚远。她的眼睛盲了,可心识不盲,感知到沈菡之正沉默着看她,便再度催促道:“我师姐呢?”
沈菡之想到自己最后见宫主的那一面,心间复杂,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二人面朝春风,隔着一层厚重的结界,沐浴在新开的桃花香气下。桃李盛开,可膝下的孩子与当年给过自己饴糖,牵着自己测算天机的人都已离开——
草枯了又荣,花开过又败。长生最无情,回首人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