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渔火, 渡口扁舟。
景应愿在一片轻柔的摇荡中苏醒。湍急的河水漾湿她衣角,这叶破旧的小舟之上摆着几许扎作捆状的莲蓬,仰面是极清澄的青天与极连绵的春山, 若非她还保留着前一刻跃入莲花小门内的记忆, 恐怕也会被这静好的一幕给欺骗过去——
方才师尊说, 即便被抢了令牌也不会立即淘汰。而想要赢了这关, 便要尽可能地获取旁人的令牌……
景应愿一翻手心, 将不知何时出现在袖中的那枚金色小令取了出来。
她面色微凝,打量了两眼这令牌。这枚东西做得小,只约三指宽,一指粗, 上刻她的名姓,除此之外, 再无其他了。
小舟仍顺着水流颠簸, 她反手将令牌收入芥子袋,心中若有所思。
这场在芥子境内的比试限时三十六时辰,最开始时或许情况还好,但最终不可避免地,收集到更多令牌的人与令牌稀缺甚至没有的人会有一场恶战。
而前期逐个抢人令牌太累, 耗时太慢,并不是最聪明的做法。
想到这里,景应愿心中灵光一闪,一个荒唐的念头悄然升了出来。
她从舟内起身, 随手拿了放在一旁的斗笠戴在头上,一张显眼的脸顿时被压得晦暗不清了。若非是与她极熟悉的朋友, 仓促一瞥间,恐怕旁人真认不出她的身份。
水鸟飞过湖面, 掠起层层春波。景应愿在湖光天色中沉默着撑棹,初上手时还有几分生疏,但没划几下,她便循着记忆找到了霓裳带中那位船女的动作,很快做得有模有样。
即便是在山水间浸淫数十年的老摆渡人也挑不出她的错处,更不能相信面前载舟的人是昔日一朝帝姬,今朝半个仙人。
眼见离岸愈来愈近,近乎能看清岸上模糊的人影,景应愿不动声色地捏诀为自己换了身行头,用的还是最开始时与师姐们去玉殊城时穿的粗布衣衫。她垂下头,抿紧了唇,又用灵力压了几分气色,这才缓缓向冲她挥手呼喝的那三四个人划去。
“奇也怪哉,这地方竟然还有摆渡的船女,”有人见她果真来了,有些警惕,“该不会有诈吧?”
身旁那人眺望了几眼舟上撑棹的人,摇摇头:“看这模样,不像。仙尊不是说此处是芥子境么,境内有些别的机缘也是常事。若你真怕,待会诈她一诈便是了。”
他话音落下几瞬,便见那浑身粗布麻衣的船家已停在水边。她垂着头,一副极为疲倦的模样,脚旁还放了几捆淤泥斑斑的莲蓬。
“你们几个人要过河?”
那三人对视一眼,听见这粗哑的声音,皆是眉头一蹙。有心思活络的笑着开口道:“正是。敢问船家,这条河是什么河,这过河钱又该如何付?”
他只是多问了两句,便听那船家不耐烦了。
船女将棹往回一收,不耐道:“此河名唤霓裳带,凶险得很。若你们真想过河,我不收你们酬劳,不过要帮我杀了河中作恶的蛟龙。你们能干就干,不能干趁早滚一边凉快去。”
蛟龙?
那几个临时凑到一起,各自心怀鬼胎的修士顿时竖起了耳朵。
蛟龙身上可用的东西多了去了,蛟龙骨可做骨鞭骨剑,就连鳞片都是好东西,拿来做盔甲堪称刀枪不入……他们升起几分心思,反正来都来了,在此猎条蛟龙带回去也不亏啊!
方才说话的那人还是心有猜忌,但言语间已不自觉带上几分对秘境机缘的讨好:“船家,咱们都是敞亮人,上船前将话都摊开说明白——这河中真有蛟龙?你可莫要骗我。”
船女似乎早料到他们猜忌,从破烂的衣兜里掏出几片鳞片,抛给他们,冷声道:“骗你们做什么?不值钱的害人玩意,这都是我从河中捡到的,给你们了。”
这三人拿了鳞片,面上神色顿时变幻起来。
有的抢多了一片两片的,神色得意非常。而有的人拿少了,一时就有些微妙的暗恨。芥子境中下了限制,他们探查不到旁人的灵力,只是感知到这船女身上也是有几分功夫在的,只是不知修为几何而已。
不过秘境之中有几个这种人物倒也很正常,碰上便是机缘,当然不能错过。这也是他们不御飞剑,反而选择乘船而过的原因。
三人将蛟龙鳞收了起来,踏着水波,美滋滋地上了这辆有去无回的贼船。
*
若是公孙乐琅方才在景应愿身旁,定然会被她方才那番话惊掉下巴。
景应愿慢条斯理撑着船棹,驶过没过人身的水雾,心中一丝愧疚也无。什么霓裳带杀蛟龙,全都是她照搬先前游学时在秘境中所亲历过的东西,故而说起来理直气壮。
兵不厌诈,且秘境中本来就有蛟龙……只是不在此方境中,而是在另一方境中而已。
她这边心安理得,小舟之上的三人各怀鬼胎,莲花境外的众人惊诧不已。来观赛的修士观台上已经吵翻了天,有的怒骂她没有仙德,有的在她名字下狂码灵石加注,更多的人则是感到震惊——
竟然还能这样?!
仙尊观台之上,水无垠将投映出来的画面看在眼里,惊叹道:“这孩子脑子倒十分灵光。”
她偏头去看沈菡之,恭维几句后,却看见前些日子一直站在身后的那刀宗首席今日竟不在,不由小声问道:“沈仙尊,你家那位小谢师姐呢?”
沈菡之也没藏着掖着,道:“她快破境了,我留她一个人静心在屋中修炼。”
她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又颇有些隐秘的自得,听得周围一圈仙尊羡慕又嫉妒。沈菡之早年便不做人,背着刀一人横着从第一州打过第十一州,在座诸位许多人都曾与她交过手,又惜败于她刀下。
千年过去,这些人从昔日宗门的少年英才变成了执掌一方大权的宗主掌门,却不想沈菡之过了千年还是这副臭屁德行。
沈菡之坦然地受了众人投来的目光,看着莲花境中缓缓划船的小牡丹,面上平静,心中也是微微一惊。
自己还真没教过她这些,原本以为这孩子跟她大师姐一样是走刚正不阿路线的,却不想竟然在坑蒙拐骗之事上也颇有天赋——
无师自通,这才是真正的天赋型修士!
*
水天共色,两岸群青。小舟带着这四人缓缓驶至这条蜿蜒大河中水流最湍急的地带,此时已过去了一刻钟,船篷里坐着的那三个修士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皆互相提防着,看来临时结的盟约并不稳固。
他们屏声静心半晌,却迟迟不见蛟龙所在,不免生出几分猜疑。其中那个问题最多的便又被推了出来,代其余两人问道:“船家,怎么这么久了,蛟龙还不出来?”
景应愿划着船,此时心情很不错。听他如此问了,便哦了一声,道:“还在前头的水域,你着急什么。”
她不急,船中那几人却有些急了。他们本互不相识,是路上偶然遇见的,想着搭个伴组队,好抢旁人的令牌来瓜分,这才一同上路。这几人性子也各异,听景应愿这样一说,其中便有人抱怨道:“该不会是骗我们的吧?有这功夫在船上晃荡,不如趁早御剑去外头抢人令牌更快些。”
他这话一说,另一人沉默了,而话最多的那人面上则闪过一丝不耐,嘴上却道:“待过了前头的水域,若再没有,便直接御剑走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一声沉重的水声在不远处响起。
这三人连忙抬头望去,只见朦胧水汽中,有一只约有百米长的巨大妖物自水中升了起来。船头那船家为他们让开一条路,哑声道:“诸位都是敞亮人,别忘了,坐了我的船可得要帮我办事。”
……不对。那心思最为活络的剑修终于看清了那所谓“蛟龙”的面貌,头上无角,这并不是蛟,而是一条黑蟒!
蟒不如蛟,不过这蟒看模样也是通了神智的,比蛟好对付,且身上也能剥下些值钱玩意……区区一条蟒,他一人便对付得了,哪还需要三人一齐上阵呢?
想到这里,此人一发狠,手中的三尺长剑硬生生地掉转过头,朝着毫不设防的同伴身上捅去!
他的长剑刚捅进左边那人腹中,右边一团灵力便朝着他面门飞掷了过来。
三人顿时相互缠斗起来,没人有空再管那条静静伫立在河水中的巨蟒了。
景应愿抱着臂在船头等了许久,芝麻浸在水中与她遥遥相望,眼神颇有几分可怜。她在这水汪汪的凝视中有些良心不安,只好在心中道:“出去了给你买汤圆吃。”
芝麻立刻站得笔直。
景应愿安静地扮好一个不管旁人死活的船家,不知过了多久,最终胜出的果然是那最活络的剑修。他身旁两个同伴都已晕厥,他也身负重伤,此时边往手中倒疗愈的丹药边执剑往水中游动的黑蟒飞踏而去——
然后被背后一柄长刀钉在了骤然结冰的河面上。
那人看到起冰的河面便觉不对,他目眦欲裂,眼睁睁听着身后脚步声响起,将他攥得死死的手踩着掰开了,然后抠出他掌心中紧攥着的那三枚令牌。
不光如此,他刚焐热没多久的龙鳞也被取了回去。
“渡河的酬劳我拿走了,”那人声音含笑,松开了踩着他手腕的鞋底,“下次渡河,可要记得再来光顾船家生意。”
她话音刚落,整片冰封的河流骤然破冰!
那修士赶忙为自己施诀闭气,深受重伤外加气急攻心,他竟然一时间气得晕厥了过去。就这样静静沉进了河底。
过了两刻钟,他头昏脑涨地醒来,见身处河底,身旁又无人,赶忙飞身跃起,落在了停驻在河心的那叶小舟上。
被他一震,舟上重伤晕过去的那两人也醒转了过来。见他还有脸回来,皆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那剑修见他们如此,赶忙急道:“我们都被骗了!我没有抢你们令牌,是那船家——”
“什么船家,又编些谎话来诓骗我们,我看你们就是一伙的!”
剑修百口莫辩,四处张望。然而即便他再恼再恨,那扮作船家的修士却早已溜得没有影踪了。
*
景应愿抛着新到手的三枚令牌,一溜烟飞出很远。
虽然平日看她正直温和,但景应愿实则也是个果敢的狠人。毕竟放眼历史,千万年里历代帝王有功便有过,只要所求的果成了真,那么中途的过程其实并不重要。更何况她也不算害人,这令牌拿得就是心安理得。
这方莲花境似乎极大,她这一路御刀而过都未看见有其余人影。既然如此,她索性慢了下来,反正加上自己一共四枚令牌,应当是够用了。就这样不紧不慢地继续往前进了一段距离,景应愿忽然听见前方有人声,于是跃下长刀,悄悄靠了过去——
红衣白衣,手中执剑,两相对立。
竟然是崇离垢与王观极。
景应愿屏匿了气息。这两人一人据传身怀仙骨,一人乃是夺魁的热门,这一战定然会不留余力。如此精彩的打斗,无论是单纯看热闹观战,还是从中揣摩她们对招时的招式走向,与自己而言都是赚了。
此时却见王观极拔剑直接道:“开始吧。”
崇离垢轻轻一颔首,一柄闪映着萤萤雪色光华的长剑便赫然出鞘。与王观极所用的玄铁色重剑不同,她这柄剑算是轻巧的,剑身上斑斑鳞纹,在拔剑的那一瞬,剑尖便冲着王观极的面门直挑了过去——
刹那间,以她与王观极为圆心,整片树林中盛开的梨花顿时被这一剑送起的剑风扫落!灵力明灭,在这处陡然辐射开,崇离垢在如雪般洒落的梨花中始终缄默不语,剑法却道道凌厉,就连剑法刚硬的王观极都被她这一式逼退了几步,用灵力将自己匆匆包裹了起来。
景应愿的眼眸被她二人的剑光照亮,楚狂感应到这两柄迥然不同,却各有春秋的名剑,顿时有些躁动。她安抚地拍了拍它,看着王观极那柄重剑横扫过崇离垢的方向,就在前一瞬还在空中飞扬的梨花顿时被这一剑的威力湮灭成粉末。
王观极果然擅快打。
景应愿看着她们的剑法招式,发觉王观极这柄重剑似乎吸附的并不是她的灵力,而是精气。只短短几个回合下来,王观极的面色便骤然变得有些苍白。
她暗自在心中记下这点疑惑,再看崇离垢那边,倒还算游刃有余。崇离垢无论是平日的举止还是剑法都堪称出尘脱俗,光论招式,没有一点可指摘的,只是她似乎并不喜欢与人兵戈相见,神色隐隐有些厌倦。
正在她们战得不可开交之时,天边陡然射来一柄飞剑。
景应愿抬头望去,竟然是司羡檀。
破天荒的,司照檀竟然也跟在司羡檀身后,却远远隔开了一段距离。景应愿看着司羡檀加入战局,敏锐地察觉崇离垢面色有些不悦,王观极更是蹙起眉头。有了司羡檀的帮手,王观极很快落败,手上连同她自己的两枚令牌都落入了司羡檀手里。
她落败后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司羡檀一眼,便背起重剑离开了。
就在她转身走后,崇离垢忽然开口唤道:“应愿。”
景应愿微微一惊。见被戳破,她便干脆地从远处的树丛后站了起来,隔得远远地冲崇离垢挥了挥手,半开玩笑道:“竟然被看穿了。”
崇离垢见到果真是她,神色有些隐隐的高兴。在司羡檀骤然沉如寒潭的面色中,她轻轻笑了一下,低声道:“嗯。我虽然感知不到你,但是方才有风吹过,我闻到牡丹花香。”
景应愿惊讶于她竟能记住自己身上的气味。她看了眼司羡檀,再看了看崇离垢,心中一个几乎呼之欲出的念头幽幽飘了上来。
不过已被看破身形,便不好留在此处偷听偷看了。
她无奈,只好冲着独自站在一旁的司照檀试探道:“照檀师姐,你要同我一起走么?”
司照檀似乎愣了一下。
她含混地嗯了一声,又摇摇头,低声道:“……不了。我与我姐姐一起。”
她们关系何时这么好了?景应愿有些诧异,又看了看擦拭着长剑的崇离垢,只道待司羡檀走后再回来询问自己心中的疑惑,便跳上长刀一路朝南飞去了。
司羡檀站在原地,看着景应愿的身影消失在花影云霭间,方才那控制不住变得冰冷的神色勉强恢复一二。她扯出一个笑容,看着满地梨花间独自拭剑的崇离垢,忽然将手中那两枚令牌往前一递,轻声道:“……离垢。”
崇离垢垂着眼眸,不为所动。
司羡檀走前两步。她似乎怕走得太近惊扰了她,却又忍不住想凑前看她如谪仙般的面容,一时间心中百转千回,又羡又恨,最终只化作一句质问:“你为何知晓她身上花香?”
崇离垢停下擦剑的动作,也不看她,忽然将长剑往司羡檀喉间一指。
后者的双眸猝然睁大,而崇离垢只是逼近一步,用她素来无情的语气冷声道:“与你何干?司羡檀,我只问你一句,我的事情与你何干?”
剑尖已然割裂她喉间一线,显出殷红的血痕。崇离垢犹不收手,她只觉自己方才与王观极那一战的秩序被司羡檀打破,如此得来的令牌,她不想要。
司羡檀怔住了。她手中的两枚令牌掉在地上,只觉心中气血翻涌,舌根下竟涌出一片腥甜。她生生将呕出的血又咽了回去,强笑道:“你忘了,那年七月,你说想要看下雪……”
那年七月,年年七月。
不就是这般光景么?也是满地洁白的落英,也是她二人站在林间,只是昔年崇离垢的手只会握着杜英花枝……并不握剑。
司羡檀不避其剑锋,反而往前一步,任由剑尖深入自己喉间。
崇离垢见她如此,便干脆地收了剑。她将剑尖血迹仔细地擦拭过,收入鞘中,转身离开。
她边走边道:“我忘了。”
司羡檀看着她如雪般飘远的背影,忽然笑了一声。
是我做得还不够好么?她抚摸着颈间剑痕,眸间一片冷意。为何独独记得旁人身上的牡丹花香,却不记得年年岁岁的花与雪,不记得山间行过的路?我同你执手青梅,你独独唤我是姐姐……
为何今日却落得如此下场?
你会记起来的。司羡檀攥紧剑柄。你不光会想起一切,你身上的骨你的血与肉都将由我重新馈赠,我才是那个唯一对你好,对你最好的人……我不会允许你陨落,会有旁人替你去死,不光要去死,还要彻底将她身上的痕迹花香音容笑貌统统抹去,这样你便不会记得她,只独独记得我……
到时你便知道谁才是那个真正将你的生死安危系在心间的人了。
离垢,我向你发誓。很快。很快你便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