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处门生们所在的院落尚欢声笑语一片, 前头不远处仙尊们所憩的寝宫却大有黑云压顶之势。
玉自怜跟在自第十一州而来的司家家主顾择善身后,不动声色地将他与司家姐妹隔开了一个身位,苍白的手里始终蕴着一团灵力, 以防他像方才那般对着照檀或羡檀骤然发难。
司照檀似乎有些害怕顾择善, 始终走得很慢。
她脸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 只留下浅浅一丝血线。或许是因为惊恐, 她的手一直不受控制地抠着脸上那一线疤痕。血沁在指甲里, 司照檀挠得愈发急躁,原本木然的双眸中竟然透出几分生动的惶恐——
就在这时,她的手被司羡檀制住了。
司羡檀牵住司照檀渗满干涸血液的手,温声道:“别怕。”
司照檀反射性回握住了她的手, 方才还挣扎着的神色顿时安分了下去。顷刻间,一行人便来了停尸的院落。顾择善由沈菡之领着走在最前, 分明是至亲的胞弟与侄儿被害身死, 他脸上却没有丝毫怒意。顾择善揭开镇尸的白布,草草看了眼他们惨白骇然的尸身,便将白布遮了回去。
顾择善又揭开另一具面色惊惶、死不瞑目的尸体,哑声道:“此人便是凶手么?”
沈菡之道:“若依照灵力来源查探,是他。只是还尚未下定论。”
她话说得保守, 其实寻灵这种方式已是修为极为高深的大能方能使用的功法。灵力本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只顷刻便会飘散于凡世,在场能将残余灵力搜刮起来,抽丝剥茧显形的人也不过一二而已。
听过这话, 顾择善忽然回头望向司羡檀,问道:“羡檀, 此事你可有头绪?”
他看着神色微凝的司羡檀,再度从她身上看见了自己道侣的影子。亡人的幻影如跗骨之蛆般贴合在女儿身上, 让顾择善心生厌恶。
他握了握手中的长鞭,只有这鞭子能带给他些许安心感。腰上的剑是他赘入司家后,司家家主送给他的。为表对亡妻前家主的悼念,他无论走到何处都佩剑。
可顾择善从来不用,即便他耗死了亡妻,架空了本就颓败的司家,将里头的肉一点一点换成顾姓人,但他仍旧噙着细细碎碎的自卑与恨意——
他知道,先家主没有将魂香真正的秘法传给自己。
宁愿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里,将魂香之法就此断在这一代,都不愿传授与他。
羡檀是和她最像的孩子。自从先家主走后,他总有种错觉,觉得司羡檀与她越来越像了。先前只是继承了皮相,但自那年开始,她们冥冥中给人的感觉都越发相似——
顾择善握紧长鞭,抿唇望向一旁默然不语的司照檀,再度问道:“羡檀,你当真不知?”
司羡檀握着司照檀的手,轻轻摇了摇头:“父亲,我的确不知晓。若是父亲疑心是我所为,当日我就在房中休憩,事发时方才推门出来,住在对门的景师妹可以作证。”
顾择善心中暗恨,可无论怎样扫视自己这翅膀硬了的女儿,却挑不出她丝毫错处。他修为不算高的,赘入司家后都是丹药堆砌,待他想要再查探时,却猛然惊觉站在自己面前的司羡檀修为竟然精进许多,若不是确认过她仍旧还在金丹大圆满,顾择善都要怀疑她此时隐隐压过了自己一头——
在司羡檀这里碰了钉子,他抬手便将司照檀扯过去,掰着她那张同大女儿与亡妻极度相似的脸含恨问道:“照檀,难道你也不知晓么?”
司照檀被他抓着,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答道:“我全然不知。”
纵使顾择善不相信,却无法挑出她们的错处,只得用阴狠的目光将这姐妹俩扫视一遍,恨声道:“待大比结束,你们带着叔父与表兄的尸身,同我回司家一趟。”
玉自怜想拦,但蓦然想起过了大比司羡檀便不是蓬莱学宫的门生,于是神色顿时难看起来。但司羡檀却面色淡然,自如地对着那两具尸体躬身拜了拜,又朝着父亲躬身道:“是,父亲。”
司照檀被顾择善掐得面色发白,还愣在原地。
她摸了摸疼痛不止的下巴,慢了半拍,也对着顾择善一礼:“照檀知晓了。”
顾择善这才满意。一室寂静中,没有人留意司羡檀勾起的尾指。
在她细微无比的动作之下,司照檀缓缓直起了身。
*
目送小师妹她们离开后,谢辞昭顿了顿,飞身朝着自己的院落行去。
虽然她方才对着师尊与水无垠仙尊说了谎,但有一点不假,她的灵力的确正在极速地反冲。不知是否是因魔族血脉觉醒的缘故,她觉得浑身又开始发烫,于是匆匆关上了房门,开始试图平息体内涌动如云的灵力。
谢辞昭查探了一番体内灵脉的情况,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
自己元婴大圆满的修为竟在此时有了变化。
不光如此,原先平稳扎实的灵脉也骤然变得更深更广,浑身可调用的灵力与力量几乎是呈数十数百倍地增长,但与之席卷而来的是可怖的杀欲。她无处宣泄这股力量,只得一步步将这对她而言可怕的力量消解成小块,化入体内。
耳旁属于龙族的吟唱声更甚,在这一方小室间泛起如浪般的层层回音,将她整个包裹起来。在声声似歌似叹的龙吟中,谢辞昭意识逐渐弥散。她视线模糊,眼前出现千万根金红丝线,将她缠绕起来,封作了一个坚固的,令她安然睡去的茧。
在她昏睡过去的那一刻,天雷滚滚,又瞬间隐没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远在数百里外蓬莱主峰的十二口青铜古钟齐齐一震,发出悠远的嗡鸣声。与此同时,四海十三州无数座拓名石的名次开始发生变化,数百年不变的化神期名碑之上,最顶端的名字动了。
某个芥子袋中,有魔昏睡的眼皮轻轻一颤。
无数人回身仰首,只见名碑最顶端赫然刻下几个泛着暗金光泽的名字——
蓬莱学宫,谢辞昭。
*
迎着暮色,崇离垢回身关上房门,盘膝入定。
她心无旁骛,可心法却参悟得愈发慢了。在如泼墨般晕开的视野内,熟悉的景色浮现眼帘,就在这片昏暗的地下小室中,崇离垢拾级而下,丝毫不在意地上洇湿的污血与没过膝盖的冰水会弄脏她洁净的衣衫。
一步,两步,十步。
崇离垢在黑暗中再次摸到了那个人熟悉的、冰冷的小腿。她这一次看得更清楚,甚至能辨清那人发间牡丹花的瓣数。她扶着那人已然了无生气的胳膊,试图继续往前走,却被一团东西阻住了去路。
她停下了脚步。
在无尽的晦暗与血腥气中,她蹲下身,轻轻拨弄了两下那团东西湿淋淋的毛发。这似乎是活物,在感知到碰触后迅速颤抖起来。
崇离垢心中顿时生出寒意,她也不明白这股深达魂魄的震悚感从何而来,只是同样地浑身发抖,将自己的身体紧紧挨了过去,试图与之依偎,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不知是人是兽的活物身上的冰寒。
忽然间,在满室唯有不知是滴水还是滴血的寂静声中,蹲在地上的那个人说话了。
她从喉间发出几声变调的沙哑低吟,崇离垢将自己再度愈发紧地贴了过去,凑在她耳边屏息倾听。只听那粗哑陌生的声音不断地重复四个字——
“求你……快逃……”
崇离垢双眸猝然睁大。
就在这时,她听见阵法启动的声音,蹲在自己身前的那人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力气,将她狠狠一撞。崇离垢跌倒在充斥着血腥与臭气的污水中,她双手被划破,却顾不得钻心的痛楚,只因在后仰时却看见了令她如坠冰窟的一幕——
就在她刚刚蹲着的上方,有另一根青铜柱。柱上的人身穿被血污染了的白衣,生死不知,此时一双脚就正晃晃悠悠地吊在自己头顶不到三寸的地方。
“离垢,快逃!”
这声几乎非人的喊叫将崇离垢从心魔中彻底扯了出来。
她猛然起身,浑身冷汗淋漓,发着抖望向窗外彻底落下去的日轮。这绝不可能是梦,崇离垢攥紧了拳头,这一切太过真实,难道真是自己恍然忆起的前世……
亦或是提前得以窥见的今生?
*
景应愿从榻间坐起身。
供以休憩的三日之期已到,自从升至金丹大圆满后,她浑身有股说不出来的舒畅,感觉浑身都是劲,正好借着大比好好宣泄一番。顶着晨光,景应愿打开房门,却见大院对面的司羡檀住处空空,不知是预先走了还是根本没有回来过。
随着自己这边的门被打开,这处院落中其余几处住所的门也开了。她很快等到了二师姐她们一起,在后边闲闲散散跟着的除却容莺笑,还有自桃花岛上来的那位笑起来摄魂夺魄的水珑裳,另加一个热心分发热包子的赵展颜。
一行人御风去了空落了一部分的大比赛场,却见今日仙尊们来得都早,就连崇离垢都早早端坐在了参赛徒生们的观台之上,此时手上正翻着一本新连载的小话本。
景应愿本不想看这期连载,不过见她神色原本神色淡然,偏生瞥见自己时脸色微微变了,便走去她身旁坐下,笑问道:“这期好看么?”
崇离垢见到她,只觉得自己心魔中的那件事实在太过荒谬,在此时莽然告诉她或许不好。可抬眼又瞥见她那朵完好无损的牡丹簪,一时间堵在心口的千言万语吐不出咽不下,只化作一句莫名的问询——
她道:“景应愿,你信命么?”
景应愿见崇离垢不看话本了,便伸手拿过来略翻了几页,一时间看得脸色如生吞黄连。她听见这话,阖上话本沉吟一瞬,答道:“我信命运,却不愿认命。”
崇离垢低头不语。她感到有灼热的视线正紧紧盯着自己的脸庞,便重新缄口不言了。景应愿看着故苔前辈极其细致地将自己与谢辞昭的画像画在了封面上,另配一行错落有致的大字:留心你的师姐妹!道侣与宿敌辈出之地——师门!诸位道友,快同景应愿与谢辞昭一起测测你的师姐妹究竟与你还有何种关系罢!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景应愿忍不住又翻了几页,在纸张间看见细细密密框起来的几行小字——
壹,你对你的师姐妹是否有过心动的感觉?贰,你的师姐妹是否待你心口如一?叁,如你落入险境,她会第一时间来帮助你吗……
下缀四个答案。
甲,你们只是朋友。乙,你们有发展的可能。丙,你们恨不得彼此被扔去喂秃鹫。丁,快开始预备结契大典罢!
景应愿将话本还给崇离垢,真诚建议道:“别信她写的。”
崇离垢似乎顾忌着什么,没有开口,只是点了点头。景应愿看她神色,心中立刻领悟什么,抬眸往仙尊那处的观台看去。果然,在自己抬眼的瞬间,景应愿对上了一双没有丝毫温度与感情可言的眼睛。
是崇霭的眼睛。
她收回目光便想起身。崇离垢如今似乎还控制在她的父亲手里,如若再在此处待下去,恐怕会带给崇离垢麻烦。可就在景应愿起身的瞬间,崇离垢的右手忽然紧紧拉住了她的手。
崇离垢面色如常,将放在自己膝上的那本小话本高高抬起递给她:“你忘了这个。”
景应愿怔了怔,接过了那本小册子。
她深深看了崇离垢一眼,轻声道:“多谢。”
她们如蜻蜓点水般接触一瞬,随后都快速撤回了自己的手。崇离垢继续如常般面无表情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数只莲花坛,景应愿则起身离开。
有风吹过纸页,也吹过她刚刚被悄悄牵住,有些麻痒的掌心。
一瞬之前,有人借着递书的动作,右手在她的手心飞速写画下两个字——
“当心。”
她心中一时浮起万千思绪。当心,要当心谁,崇离垢又是从何处知晓的这则消息?然而崇霭盯着这边,这个时机实在不便过问。此时已至辰时,景应愿刚刚坐定,便见师尊站了起身。
沈菡之左手提着一朵大放异彩的莲花,右手则提着小小的一只芥子袋。见众人朝她的方向望来,她左手便往被包围住的正中心数只莲花坛处掷去——霎时见数只玉坛团团转起,与她抛出的这朵融做一体,变成几似琉璃的一朵巨大莲花。
正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这朵含苞的硕大红莲咔哒一声,骤然绽开了。每片莲瓣都是一扇小门,如梦似幻,仿若打开便能寻到通往神国的道路。
景应愿心中如有所感,扫了一眼余下的这七十九人,只道恐怕是如鼎夏游学伊始时那般的考验,这是要将所有人扔进去乱炖了。
果然,沈菡之抖了抖手中的芥子袋,扬声道:“想必诸位在这坛子上干打了这些天,也腻味了。终比第一轮,请诸位移步进这重莲花境内比试——
待诸位入境后,手中将会出现一块刻有姓名的令牌。我等将在此设香燃三日三夜,共计三十六时辰,在这三十六时辰内,诸位务必要不惜代价护好手中令牌!”
观台之上,人群一阵骚动。景应愿听罢这话,立刻举手示意道:“敢问仙尊,境内之人可以拥有不止一块令牌吗?”
沈菡之笑了,她道:“若你有本事,有八十块都可以。”
雪千重有些紧张,听罢赶忙跟着起身问道:“假设甲的令牌丢失,却夺来了乙与丁的,那该算输算赢?”
沈菡之接过身后月小澈递来的长香,道:“无妨。三十六时辰之内,夺来的令牌愈多,愈有可能赢,进入下一轮比试。”
景应愿听到这里,似乎摸到了一点门道。她得了沈菡之示意,再度问道:“下一轮比试,可有人数限制?”
沈菡之道:“四十人。三十六时辰内,取持有令牌最多的前四十人。余者淘汰出局。除却生杀大事,莲花境内的一切,我等都不设干涉。”
她话音刚落,那只莲花顿时飞速转动起来。数道小门敞开,露出其内剔透晶莹的光华。沈菡之看着观台之上跃跃欲试的这余下八十人,微微一笑,含笑道:“好了,终比第一轮开始。诸位请便吧。”
景应愿看了看那朵大绽的红莲,抢先众人几个身位飞身而出,选定了一片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莲瓣,伸出手碰了碰暖融融的荧光。
她投身一跃而下。
*
某方天地中。
玄踏雪从地上睁开眼。
她浑浑噩噩地看了一圈周遭陌生的土地,心中骤然一惊。她两只耳朵陡然弹了出来,竖着听了好半晌也没听见有人声。慌乱之下,玄踏雪幻作本体妖身,顿时这方空间内出现了一只大得离谱的巨猫。
在人间,花色被称作踏雪寻梅的大猫四处探查了一圈,发现此处已不是第十州,与她们交战、将她们打晕的人修也已经不见了。玄踏雪见势不妙,回身用爪子拍了拍还在沉睡的两三个跟班,道:“我们被人修困住了。”
玄踏雪本是魔域第三魔使的女儿,立志今后也要继承母亲衣钵,全心全意为魔主效力。可怎料偷偷溜出魔界的第十日便被人族抓了起来……
为魔主寻的丹药还未找到。
不是传闻人族之地有许多灵草灵药么,怎么自己真来了却一根毛也没找着。玄踏雪恨恨地踢了一脚开始在地上打鼾的跟班,内心忧愁。
魔主罹患心疾已久,魔域中已开始传言魔主式微,疆土将乱。虽然玄踏雪几次跟着母亲参宴时都不曾发觉魔主有何异况,但心疾是真,魔域在魔主的统领下好不容易太平,她不想魔主有恙。
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想到如今的困境,玄踏雪暗自发誓,等出去后便要大杀特杀,将这些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人族统统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