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自怜提着剑, 沉默地垂眸望向地上躺着的这两具尸体。
她看了半晌,再三查验,的确不曾从尸身上找出丝毫属于司羡檀的灵力。忽然间, 她为方才怀疑自己养了二百年的孩子而感到羞愧——玉自怜如羽般的长睫颤了颤, 反手收剑, 对着径直朝这边走来的沈菡之摇了摇头。
“不是她。”
沈菡之没有接话。
她眉目微冷, 轻轻呵出一口寒气, 用灵力将这两人的尸身封存了起来,彻底隔绝了周围的窥探。至这两人被杀至今已过去了约莫两刻钟,两刻钟于凡人而言不算什么,但对如沈菡之这般修为的修士却能查探出许多事情。
谢辞昭跟在沈菡之身后, 晚上冷,她的黑衣上都结了霜。见师尊伸手过来, 她从怀中取出一支沾着丹砂的毛笔递了过去。
人是在第七州死的, 在司家其余人收到灵纸赶到之前,她们也必须给司家一个交代。
沈菡之用笔在空中虚虚一点,众人便看见自死者被割破的喉间冒出丝丝缕缕的红线,闪着灵光,在半空缠绕成一个解不开的结。沈菡之阖上眼, 飞快捏了个手诀,待她睁眼时,双眸已然望向了另一个方向。
她将毛笔往自己的方向一收,灵光拖曳, 忽然从某处隐秘的院墙外拖出一个已经快要断气的修士来。
谢辞昭将这人的脸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 心下却不免泛起几分波澜——
这人是早前与司羡檀相战的对手。
瞧见那人奄奄一息的脸庞,人群中有人惊呼一声, 打破了沉默:“这不是江陵孙家的长子么!怎么是他?”
说话那人正是第十州某位受邀而来的宗主。他面色惊骇,也顾不上礼节了,抬手拨开面前几位仙尊便往此处疾步走来。他想伸手捞起他,却被沈菡之挡了一下,只好有些尴尬地揣起手,指认道:“我与他家长辈相识,这孩子虽然顽劣不懂事,但断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唉,他怎么、怎么……”
“沈宗主,你这是何意?”水无垠好奇地指了指半空飞舞的红线,“这些灵线——”
她话音未落,便见那些从死人身上飞出的红线突然齐齐颤抖,而后如飞箭般射入了地上那半死不活的修士腕间!水无垠面色一变,啧啧两声,道:“看来是找到凶手了。”
沈菡之指尖流出丝缕灵力,她挥手将灵力斥在那剑修发乌的唇间,只听几声咳嗽,地上性命垂危的男修竟是回光返照了回来。他睁开眼,挨个将面前的这些修真大能看过一遍,忽然癫狂地在地上扭动起身躯来。
他哈哈大笑道:“是我赢了,是我赢了!”
谢辞昭看着他扭曲可怖的面色,轻声道:“这是心魔发作了。”
那人只顾着在地上打滚大笑,口中丝丝缕缕吐出来的都是污血。他笑着笑着,忽然被血呛住气管,玉自怜见势不妙,连忙想要救他一命留个活口,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他死了。
沈菡之看着旁边司家两具尸体的口中慢慢爬出细小的、状似蚂蚁的蛊虫,冷声吩咐道:“单独传司照檀来。”
她们等了一阵,果然看见司照檀独自走了过来。
她形容憔悴,双目无神,只直愣愣盯着地上的尸体猛瞧。沈菡之盯着她的眼睛,问道:“司照檀,你如实说,你可知此事的内情?”
司照檀似乎是伤心过度,听后过了半晌才木着脸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琴心天姥将一切看在眼里,不由冷笑两声:“荒唐!金丹末期的修士如何杀得了一宗长老?”
沈菡之看着地上的尸身,摇摇头:“司家这两人身上的灵力的确是出自此人。至于他具体用了什么手段,背后是否有人帮手,还需司家派人过来敛尸时再一同做追究……在此之前,上至仙尊下至参比门生,一个都不能离开此处!”
说罢,她以刀挥出一道长弧,竟是将整座大比的场地封存了起来。有人想争辩什么,却被身边的人扯了扯衣袖。
不说沈菡之与她身后的蓬莱学宫,其余默不作声站在她身后,直接以身表态的春拂雪薛忘情她们也不是好招惹的人物。其余众人相互对了对眼色,便都三三两两散去了,只琴心天姥记着先前与司羡檀结下的那梁子,走了两步又回头意有所指道:“我奉劝你们从内鬼找起。”
*
云消雾散,长月照影。
沈菡之坐在榻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酒樽的边缘。她面前设了张圆桌,桌旁坐着的正是玉自怜与月小澈。一时间屋内无人说话,只任由寸寸渐亮的天光洒在脸上。
桌上放了一盏长生灯。
月小澈看着那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的火光,抬眸问道:“宫主如今情况究竟如何了?”
沈菡之摇摇头:“具体情况不知晓,但总算是活着的。”
说罢,她看了眼窗外将白的天色,似乎是下了什么决断:“待到大比结束,得让学宫之内所有门生前往凡间剿灭邪祟才行。”
她这句话说得突兀,但毕竟多年默契,月小澈最先领悟到了她的意思,蹙眉问道:“你是想起白日里第十州那宗主所说的话了?”
沈菡之颔首道:“势头席卷到第七州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宫主与谢师姑留下的预言兴许很快就要灵验了。”
“如若真只是天灾倒罢了,最怕有人在其中掺和一脚推波助澜,”玉自怜道,“修真界这么多年,各方势力从来都是自处一方,日子久了难免会有人眼馋最顶上统率的位置……”
沈菡之沉默地听了一阵,忽然又道:“发给司家的灵纸有回音了么?”
玉自怜点点头:“司家如今的家主顾择善会亲自过来。”
月小澈平日都在丹宗,不知晓这些门生的家事,骤然一听有些诧异:“司家司家,不姓司如何掌的家?”
“羡檀照檀的母亲过世多年,家业早已交至其父顾择善手上了,”玉自怜淡淡道,“如今的司家只是撑着外边的那层皮囊,内里的底子早就变了,也无怪她两姐妹对家中感情淡薄。”
沈菡之听罢,并不做声,只是将那盏长生灯撤了。
她道:“都走吧。如今宫主不在,崇霭行事古怪草率,学宫中能用的只有我们了。”
*
次日,莲花坛下。
景应愿坐在观台之上,先前那轮筛出了一半的人,如今还剩一半,于是打乱次序再重新抽签选组,预备再筛一轮出来,直至筛至八十人方才开启终选。
她此次抽中的是丙组,因着昨日那场风波,心情倒没有先前那样激荡了。此时此处的整座天幕流溢着灵力的彩光,不少人正窃窃私语昨日司家的遇害的长老与揪出来的凶手,司羡檀与司照檀也因此收获不少同情的目光。
此时司羡檀与司照檀仍是隔得远远地坐着,只是一个面容憔悴,眼眶红肿,一个脸上只有木然。
一切如常,骰千千与故苔的下注与小话本生意还是照做,观赛的修士依旧吵闹,但景应愿总觉得氛围哪里变了,变得有些怪异。这轮比试还未开始,她将楚狂抱在怀里闭目养神,忽然听见周围有人正在讨论凡间邪祟的事情。
她面上不动声色,却悄悄竖起了耳朵。
却听后方有个陌生的声音说道:“不止你们第十州,第八州也是一样的,我师尊如今仍在外边杀灭邪祟,所以此趟才没有随我一起过来。”
又有人接话道:“这些邪祟杀不尽赶不绝,何必上赶着替那些凡人剿灭?横竖它们不能闯入宗门之内,我看不必理会。”
柳姒衣坐在景应愿身边,显然也是听着的。她听到这里,联想起当时在玉殊城撞见的邪祟,怒道:“哎,你这人怎么回事?不把人命当命是吧?”
方才讲话的那人见她气势汹汹,气焰便矮了几分,小声道:“我说错什么,本来就是如此的。”
于是又有人和稀泥,说罢了罢了,兴许只是偏远州落出现的邪祟多,像富饶繁华的一至七州兴许就少见许多,三三两两只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不是这样的,”忽然有道熟悉的声音插过来,“如今外面究竟如何,你们是真的都不知道吗?”
景应愿循声望去,说话那人是那个自第四州过来,名叫赵展颜的体修。她身旁的人面色紧张,显然想要阻拦她,但她有些烦躁地挥开了身边人抓过来的手,继续道:“自前两年开始,第四州的凡间已经乱了。我过来时看见许多流民,城内住的那些还好,惨的是城外的,被隔绝在外,没有粮食没有住处,只好打些野物或刨些草根来吃……”
景应愿听得浑身发冷。第八州如此,第四州如此,那么第七州呢?在闭关的这几年间,外面的世界究竟已经变成什么模样了?
她心系金阙与樱容,看着被传唤过去的甲组,勉强定住了心神。感受到二师姐握过来的手,景应愿对着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随后将目光挪至了发出异响的仙尊观台上——
此时此刻,那位从始至终都安静坐在轮椅上的仙尊忽然动了。
他睁大双眼,惊恐地看着某位仙尊打开展示的芥子袋,手中的玉扇掉在地上,摔出了裂痕。
李卿垣克制住干呕的冲动,又往芥子袋中看了几眼,别过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