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景应愿飞身回坛时, 腰身旁别着的那支牡丹花竟连一片花瓣都不曾散落。
她眉眼弯弯,神色是少有的轻松,还未等她近前, 周围坐着的伙伴已起身迎去, 其中除却柳姒衣与雪千重她们, 甚至还有李舟词与容莺笑。
谢辞昭跟着往前挤, 没挤过她们, 便与景应愿落开了几步距离。
她看着笑意盈盈的小师妹,心下有几分迟疑,又将视线转向一个劲往前挤的容莺笑与满眼仰慕的李舟词。这两人仿佛蜜蜂见了开得正好的花般凑在小师妹身边,一个嬉皮笑脸地对她嘘寒问暖, 一个乖乖站在她身边使劲盯着她的脸看,怎么看怎么让谢辞昭觉得不对劲且不顺眼。
在谢辞昭过去的三百年间, 她见过最亲密的关系便是师徒与师姐妹。做师姐妹可以日日相见, 隔屋而眠,还可以相赠从各处搜刮来的好玩礼物……谢辞昭心中灵机一动,顿时警惕起来:她们该不会是想做小师妹的师姐吧?
这绝不可以!
她眼睁睁看着容莺笑那双玉色的漂亮手指搭在了小师妹腰间那朵牡丹花上,柔声道:“应愿,这花开得好漂亮。我们海岛上不曾有这样漂亮的花, 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能将这花赠给我么?”
谢辞昭心下一惊,偏头去看景应愿。
景应愿看着容莺笑那双见谁都含情脉脉的眼睛,只觉她憋着一肚子坏水。难不成在她们海岛上,送花也是定情的一种方式?想到这里, 她无情道:“不行。这花是我师姐给的,你想要便去问她拿。”
容莺笑悻悻松了手, 哦了一声:“不是你送的花,我还不稀得要。”
谢辞昭看了她们一会, 挤也挤不进去,甚至没能分到小师妹的哪怕一个眼神。她只好道:“小师妹,那我走了。”
然而景应愿只是抬起头,对她温和地笑了一下,就像对其余许多人一样:“好啊,师姐。”
就在谢辞昭飞身而起的那一瞬间,她抬眸飞快地看了眼她离去的背影,眼下有几分怅然,而后又被很快地掩盖了过去。柳姒衣平日里看着粗放,心却很细,见景应愿神色有些僵硬,于是在一旁戳了戳她的胳膊,小声道:“小师妹,大师姐她就是这样的性子,你不必、不必……”
她不必了几声,也没将剩下的话吐出来。不必放在心上?不必想太多?柳姒衣心道不好,感觉说什么都是错。
晓青溟见柳姒衣开始结巴,飞快将话头接了过来。逍遥小楼在情事之上的悟性向来很高,她揽过景应愿的肩膀,接话道:“不必再为此事烦恼。有时候,有些人只是差一点悟性,她人是无法为她点破的,只能自己堪破。”
容莺笑幽幽插嘴:“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世上好女儿那样多,我看不见海的就比第七州的好许多。”
景应愿一惊。她将凑到面前的这几张似乎洞悉一切的脸挨个看了一遍,喉间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又按捺了下去,只是轻轻笑了一下。
再这样下去,恐怕整座四海十三州都能看出来她与谢辞昭之间的不对劲了。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笑道:“好了,我知道的。”
*
乙组这边结束得倒比甲组快些,过不了多时,便宣第三支丙组上前去抽签了。
景应愿坐在座上,刚为站起来活动筋骨的柳姒衣打完气,便听身后又站起来一个人。她回身望去,是正提剑整理衣袍的司羡檀。而司羡檀之后,是面色复杂跟着起身的宁归萝,还有摩拳擦掌恨不得跳起来的白剑薇,另加一个有些忐忑的司照檀。
景应愿的目光在宁归萝与司羡檀之间绕了一圈,再看看神色复杂的司照檀,果然听见其余观台之上骤然发出的惊呼与起哄声。
看来这场有看头了。
观台之上,站在沈菡之身后观战的谢辞昭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莲花坛下集结完成的那支抽签小队。
只见在吵闹的起哄声中,柳姒衣看了眼抽中的签纸,面色不改。其余人倒也还算镇定,只宁归萝的眼皮略跳了跳,心想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司羡檀是最先被传上玉坛的,她的对手算是有些来头,同样是偏远州落来的仙门长男,势力在当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放在群星闪烁的大比之中就有些不够看。
柳姒衣对面站着位面生的散修,白剑薇有些泄气,她没抽中司羡檀,同样是抽中了不认识的修士。司照檀身前站着那人傀,心下总算有了几分把握,而宁归萝将签纸收了起来,心情复杂地站上了玉坛,她对面同时被传送过来的那人,她很熟悉,正是山庄内的表姐宁冰庭。
恰时只听一声钟响,台上便战了起来。
台上兵刃横飞,打得不可开交,仙尊这头的观台之上却是一片笑语吟吟。
司家来的那两父子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些失望。横竖司羡檀与司照檀这一局是分不出胜负了,不过接下来还有很多场,如若输者不肯跟着他们回去,司家倒还有其余手段让她成为饲养家族的土壤。
此刻除却琴心天姥看自己两个孙女看得入神以外,其余人却已从台上的门生聊到了四海十三州如今的境况之上。
谢辞昭垂眸看了看自家师尊,她见沈菡之沉默着坐在原处,一语不发,便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此时她们正讲到邪祟之事上,便听观台末尾端有位第十州来的宗门之主随口道:“第十州出现的邪祟也愈发多了。”
他半玩笑半真心道:“还好邪祟只在凡间作祟,修真界的这些宗门都有设结界,即便想要祸害也祸害不到宗门之内来。兴许它们在凡间杀够了凡人,便不会再来杀修士了。”
这话引起其余几人的附和。谢辞昭听得微微蹙眉,修士是人,难道身无灵力的凡人便不是人了?她不由想起出现在第七州,被她们合力杀了的那只邪祟。若当时不杀,留至如今,还不知会平白害死多少人的性命。
有赞同的,便有听后不忿的。
月小澈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掼,冷声道:“好一个杀够了凡人便不来杀修士!都是打娘胎里生出来的人,难道修士的命便比凡人的命更金贵些?”
无人应声。
谢辞昭垂眸看了看座上一些仙尊的神色,忽然发觉,或许许多人真是如此认为的——修士注定走的是通天大道,凡人就活该一辈子在泥里刨食。虽然天生生下来都是肉体凡胎,但有了灵脉,生了灵力,便自然而然地分出了贵贱。
他们对待凡人尚且如此,那么对妖呢,对魔呢?
谢辞昭被心中所想惊得神思不安。然而此时却听一声巨响,原来是沈菡之将长刀拍在了桌上。明鸢不在,她自然而然成了挑起大梁的那个人,这几日不见她四处游荡着喝酒,也不见她与人笑谈了。
沈菡之道:“还观不观比了?”
她将手一指观台之上,淡淡道:“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已有人分出胜负了。”
众人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第一州越琴山庄的宁归萝与宁冰庭。此刻再看琴心天姥,却见她面皮绷得很紧,看着宁冰庭被打落出坛外,她面色不改,似乎早预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见她们朝她望过来,她只是点了点头:“见笑了。”
柳姒衣那头也战至尾声,只司羡檀那头还在不慌不忙地挥剑。
谢辞昭看着司羡檀那张莲花玉坛上的战况,视线不由多驻留了片刻。一切都很正常,但或许是某种直觉,让她心中升起几分隐隐的怪异感。但究竟是哪里奇怪,谢辞昭却探查不出来。
她侧眸看了看端坐在沈菡之身旁的玉自怜。
玉自怜也正看着那张莲花坛,神色如常。
兴许只是自己想多了。谢辞昭垂眸看着司羡檀一剑将与之对战的那人挑落坛下,别开了视线。
而莲花玉坛上,司羡檀收了剑,慢吞吞回了观台上坐好。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跌落在坛下的那位对手。
见那人搡开了旁人的搀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离去,她眼中带上一丝玩味的笑容。
曾有许多人说她这双眼睛生得漂亮多情,但此时她向坛下人,坛上人,甚至于仙尊观台之上的某些人投去的目光都近乎于藐视蝼蚁。
蝼蚁的性命,自然与她无关。而蝼蚁接下来的行为举止如何,究竟是要勤勤恳恳地往蚁巢中搬蜜饯,还是与同伴自相残杀,甚至于以身献祭搅乱整座蚁巢的浑水——
也都与她没有丝毫干系了。
*
丙组打了约莫半天,便轮到第一轮的丁组上场。
她们将雪千重团团围住,有的给她肩上的小鹰喂谷子,有的给她怀里塞救命的丹药,虽然嘴上不说,但神色间都有几分担忧。
于是雪千重反过来安慰她们:“横竖不会给打死的,你们们高兴点。”
她精神头不错,景应愿看着她站到了丁组的队伍之中,认出来主动站到雪千重左边的是崇离垢,右边猛吃包子的则是先前在殿上见过的那个散修。她眼神好,隐约看见今天那人吃的是白菜豆腐馅的。
此时那散修见左右都站了人,雪千重还屡屡往她手中的包子上看,那女修便豪爽地从芥子袋中又拿出两个,分别塞了给崇离垢与雪千重:“吃吧,别客气!”
……看来上回已经不是她第一回干这事了。
景应愿有些好笑,看着雪千重与崇离垢猛啃包子,抬眸再看仙尊们所在的那处观台,果然看见了蹙着眉头的崇霭。
崇霭此时的面色黑得似乎随时可以杀人,若不是碍于第四轮大比即将开始,他能下来掐死那个塞包子给崇离垢的女修。
她们几人抽过签,抽中的皆是面生的修士。景应愿扫了眼那散修的玉坛,那散修到了台上便反手将身上的外衫往外一扔,露出补丁盖补丁之下的壮硕肌肉来。
她三两下将最后两口包子填进嘴里,中气十足道:“我叫赵展颜,家住第四州,请道友指教!”
崇离垢那边也算平和地见过了礼,只是雪千重那头有些棘手。
景应愿看着雪千重对面拒不见礼的男修,心下捏了一把汗。众目睽睽之下,雪千重对面的男修嗤笑一声:“昆仑?真是笑话,昆仑怎会出来你这样的病秧子?莫不是顶着门派名号出来招摇撞骗的吧!”
若是放在从前,雪千重定然会伤心不解。可早前经过来学宫时所有人都将她当做乞丐的那番磨炼,区区一句病秧子,已经戳不痛她了。
经过三年闭关,她的体魄也很有些进步,至少跑起来不大喘气了——
于是,钟响之后,在观台众人或惊诧或好笑的目光中,她开始绕着圈地翻滚闪躲。身后道道追劈来的剑光每次都是险而又险地擦着她的身躯而过,如此久了,只将她当做玩笑戏弄的那修士也开始恼怒。
他冷哼一声:“你不如直接降了吧,还能免受一番皮肉之苦,也不算辱没你们昆仑的门楣。”
他们拉扯了好一阵,直到那男修愈发不耐,正准备汇集所有灵力斩作一道剑风横扫过去时,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雪千重轻轻捏了个手诀,默念了一句什么。
顿时,与她相战的那修士忽然捂着胸口蹲了下去,不明所以的人们看过去,判断他似乎是操控灵力过度而力竭了。雪千重拣着他动弹不得的这时候,迅速溜了过去,将他推下了玉坛。
见到她这番操作,观台之上的观众登时响起一片嘘声与喊叫声。而坛上的雪千重也面色苍白,摇摇晃晃地回来了。
众人见她如此情状,明白她定是又用了那禁术。晓青溟使劲搓了两下她毛茸茸的脑袋,恨铁不成钢道:“赢比命重要么?”
雪千重接过景应愿递过去的丹药,囫囵咽了,含混道:“我活过了,但是没赢过。我如今觉得赢的滋味挺好。”
景应愿看着她缓过来的面色,心知如今劝她也是无用功,便道:“总归是赢了,待打完了我们庆祝去。”
如此说着,她多看了两眼仍在酣战的其余玉坛。
那名叫赵展颜的女修原来是个体修,招招大开大合,打得对面已然显出了颓势。果然人不可貌相,原来散修中也有如她这般厉害的人物,看样子能挺进终比去。而崇离垢那边赢得轻松,此时已正在收剑了。
听着坛下为她而起的欢呼喝彩声,她那张如霜似雪的脸上依旧没有丝毫情绪。只是眼睛扫过观台之上时,略略在景应愿脸上停顿了一瞬,对她点了点头。
*
仙尊观台之上,有人看着这一幕,忽然出声道:“那就是蓬莱学宫崇长老的独女吧?”
看着她出尘离垢的身影,那人笑道:“长老真是好福气,膝下有这样好的女儿,听闻还是天生的仙骨,想必也无需长老操心些什么,只放养着便能等其飞升了,指不定能做千年后的飞升第一人呢。”
然而有人扫了一眼观台之上,摇头笑道:“你这话说得不对。你看观台上那个叫景应愿的女修,似乎百年前还不曾有这号人物,如今她竟已修至金丹,站到这玉坛上来了。我看,要飞升也是她先升。”
崇霭刚要绽出的笑脸瞬间僵住了。他顺着坛上崇离垢的目光望去,却见她直勾勾看的那人正是景应愿,二人显然是相识的。他按捺下心中的不甘,此时便听心中有道呕哑的声音响起:“不必接话。若你接了,便是将风头引至仙骨身上,如今你我做的这一切便全白费了。”
崇霭听在耳里,本想脱口而出的那句辩驳瞬间被憋住了,化作一个有些生硬的笑容。
他不接话,旁人也觉得无趣,这个话题便被轻飘飘揭了过去。
人群之中,只有沈菡之睨了他一眼。可无论她用神识如何扫他,都看不出哪里有异常之处。她暂且将这些疑问都按捺住了,稳住心神看了阵玉坛之上的比试,见已全都分出胜负,便起身宣布道:“次比的第一轮筛选已经完成,接下来再筛一轮,便是终比。”
她抬眼看了看天色,从开始至今已打了约莫三个日夜,此时正是黄昏。观战的与刚下场的门生都需要休憩,于是她又道:“休息一夜,明日再来。”
她话音刚落,大殿之后便隆隆升起两座分隔开的宫群院落。一座供以门生们休憩,一座则供以仙尊休憩。沈菡之看着开始三三两两往宫群走的门生,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她转过身,对其余仙尊道:“我们也走。”
谢辞昭看了看小师妹的方向,有些犹豫。
南华走了两步,忽然发觉有人跟在自己身后,便回首睨了一眼。见是谢辞昭,她并不意外,只是笑道:“你有何事,不去找你师尊,反而来找我?”
谢辞昭莫名觉得这事让师尊知道不太好——师门之内不睦,任谁想了都不可能先与自己师尊去说。
她只是迟疑了一瞬,便听南华仙子继续道:“可是你与你小师妹的事?”
果然是大能,料事如神啊。
谢辞昭见她已经戳破,便痛快地点了点头,道:“敢问仙尊,做师姐妹不好么?”
南华走在路上,谢辞昭不是参比之人,便是与她们同宿在一个宫落里的,此时便也同路。她听过这句话,心头有些疑惑,只道谢辞昭这样的性子不可能平白无故地问出这样的话,便追问她:“何出此言?可是你与小师妹说了些什么?”
“不是我与小师妹说,是小师妹与我说,”谢辞昭将景应愿问出口的那句话在心头又转了几遍,复述道,“她问我,是否此生此世都只愿做她师姐——”
南华心头激荡,停下脚步,震惊道:“那你呢,你是如何回应的?”
“我答是,”谢辞昭见她反应如此之大,有些困惑,“南华仙尊,做师姐不好吗?”
……木头啊木头,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南华仙子心头暗恨,忽然很同情景应愿。不知那孩子如今是如何想的,反正如若换做是自己,定然不会与这根木头多讲哪怕一句话了。
罢了,帮人帮到底。她看着身旁背刀的女修,循循善诱:“做师姐好啊,可是做师姐你只能白日里见到她,晚上见不到她。你是想只见她一个白天,还是想与她日夜都相对呢?”
谢辞昭诚实道:“自然想日夜都看到她。”
“可是做师姐不能如此,”南华仙子镇定道,“想要日夜相对,只能做道侣才行。如若你是她的道侣,你不光能看她,还能与她一直牵手,甚至亲吻,更甚至——”
谢辞昭后知后觉地有些耳根发热。
南华仙子扫了那群正往殿内走的门生,见除却那几个眼熟的,还有那个叫容莺笑的漂亮孩子像尾巴一样缀在景应愿身后。她随手一指,示例道:“你看,若你不做她道侣,有的是人想做。做师姐只需要你师尊点头,可做道侣要赢的却是她的一颗心,二者不能一概而论。”
谢辞昭盯着阴魂不散的容莺笑,有些混乱。先前从未有人跟她说过这些话,一时间心也乱了,只恨不得将容莺笑挤开,换自己跟上去——
是啊,或许某时某刻的自己也是这样想的。谢辞昭有些头疼,感觉抓到了些头绪,蓦然想道,不是有很多东西想要送给她,很多时刻想陪着她吗?只是那时只是想做她的师姐,而此时此刻……
她满心混乱,那个答案呼之欲出,可她不敢置信。
我可以吗,谢辞昭垂下眼睛,看着自己光洁得似乎不曾生长过鳞片的五指。我真的……与她相配吗?
南华仙子见她不说话了,便放任她自己去想。半晌后,只听谢辞昭低低一句:“我要如何才能赢得小师妹的心呢?”
……合着她还没弄懂人家的意思。
南华仙子一口气险些没倒上来,此时无比庆幸这人不是自己座下的门生。她苦恼地揉了揉额角,觉得景应愿冷落她绝对是有原因的,没好气道:“自己想去。”
*
回到门生休憩的宫落,景应愿阖上门打坐休憩了几个时辰,便听屋外远远传来了喊叫与异动声。
她抬眸一看,月稍已然爬上窗棂,此时已然入夜了,而传来声音的地方是仙尊们所栖的宫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和衣从榻上坐起,打开了房门。
屋外仍有些寒意,她一开门便正好撞见了对面正边束发边开门的司羡檀。
她像是还有些困倦,脸上也没有了平日的温润,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寒意。景应愿看了她两眼,刚打算挪开眼睛,便听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你真是运气很好呢,”司羡檀披上外衣,懒声道,“我没见过比你运气更好的人。”
景应愿站在原地,看着她向自己走来,不动声色道:“何出此言。”
司羡檀走近来,直视着她的眼睛。她那双深邃黝黑的眼睛宛如无星无月的夜空,景应愿几乎能从她的眸子中看清自己的倒影。
她道:“你无病无灾,根骨也好。哪怕他们说你是凡间拜上来的泥腿子,可你前十八年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啊,这样说来,你倒比我们这些仙门门生过得痛快多了。至少没有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也不用受家法斥责……”
景应愿看着她的眼睛,叹了一声:“你原来是这样想的么?”
且不说前世落得个亲朋好友皆死尽的灭国下场,光说此世的父母双亲被害身亡,偌大的疆土险些拱手让人,身在修真界还要苦苦追寻前世寻不见的真相……
司羡檀笑道:“是啊。”
景应愿手中寒光一闪,楚狂已然出鞘!
司羡檀似乎心情不错,闪躲开她削来的这一刀,眼中泛起几分波澜。她本想再多说几句,却听其余的门窗已然陆续被推开,远处传来敲锣声:“所有门生立刻集结,此处恐怕有鬼!”
景应愿循声望去,却已见整座宫落被一层灵力罩隔绝了出来。她看了眼微笑着的司羡檀,快速收刀入鞘。远去奔走而来的那人高声呼喝道:“司家司羡檀、司照檀何在?”
司羡檀道:“司羡檀在此。”
那来传话的人拉上她与正从门内急急走出来的司照檀,道:“司家长老与其子方才被害陨落了,你们快些与我去瞧一瞧尸身罢!”
景应愿心头一跳,立刻去看司羡檀的脸色。却见她方才还微笑着的脸上已然泪水涟涟,她不敢置信地往前赶了几步,颓然道:“这怎么可能……”
司照檀也愣在原地。她对这两人没什么意见,乍一听他们的死讯,竟然顾不上悲伤,反而也拧头去看司羡檀的表情。
司羡檀此时已经擦尽了脸上的泪水,见司照檀看着她,诧异道:“妹妹,你怎么了?是怕得心慌么?”
司照檀的心登时沉了下去。
她紧紧抿起唇,跟着传话那人一路来到了仙尊们所休憩的宫落。却见两具已然没了生气的尸体摆在院中,脸色发紫,喉间一道割痕。司照檀见过尸体,有些不忍地别过头,而司羡檀怔怔看着地上,似乎仍未从这打击中回过神来。
玉自怜看着她神色,轻声道:“羡檀,照檀,你们有什么头绪么。”
司照檀摇摇头,握紧了拳头。司羡檀眼底发红,喉头微哽:“不曾。叔父与兄长先前对我与妹妹最好,比父亲更好……师尊,这究竟是何人所为,竟将手伸向司家暗害了我叔父与兄长!”
玉自怜看她神色,不似作假,只有一片情真意切的悲痛。她垂眸望向这两具横死的人尸,摇头道:“你们先离开此处。”
司照檀沉默着行礼,转头离去。司羡檀反而多看了几眼地上的那两人,仿佛要将这一幕狠狠记在心中似的。她二人转身离开,走了一段路,见无人跟踪,灵力探查了亦无别的什么窃听之法,司照檀忽然停下了脚步。
小径之上,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怒视向司羡檀:“你疯了么?”
司羡檀擦了擦脸上将冷的泪水,笑道:“我有没有疯,妹妹你不是最清楚了吗?怎么,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我们与他们早已不是一家人了!”
司照檀止不住地浑身颤抖,她像看陌生人般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共享同一张皮囊的同胞姐姐,迟疑道:“你忘了,叔父他阻拦过父亲的暴行,表兄也曾在我们关禁闭时给我们送过饭食……”
司羡檀笑了。
她道:“如果他真想阻拦,那么鞭子就不会抽到你我身上了,何必要惺惺作态?而那位好兄长送饭是送至我手里的,是我过了一遍手才分给你吃的——”
司羡檀冷笑了一下,伸出自己如玉般漂亮的十指,轻声道:“饭底下埋着的火蚂蚁,也是我一只一只用手挑出来的。密密麻麻的沾在手上,只要碰触过都如烈火灼烧般痛,更不要提吃进嘴里,咽进胃里……”
司照檀感觉胃里顿时有火在灼烧。她说不出话来。
“妹妹,你不是很想从家中脱离出来么?你看,只要他们全都去死,死得一个不留,”她歪了歪头,状似天真道,“只要天下没有司家……或者我换个说法,只要天下全都姓司不就好了?”
动作间,司照檀闻见她身上甜腻的奇香,顿时胃中一阵翻涌,不可抑制地呕吐起来。
她吐干净了胃里所有东西,还一阵阵地往外吐些酸水。她恶心道:“司羡檀,你如今到底在做什么?”
司羡檀顶着她恐惧的目光,对着她做了个拉扯的动作。
“妹妹,”她温声道,“你就放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