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血,突然喷溅到夏侯虞的脸上。
夏侯虞停住手,睁开了眼睛。
那口血是楚祯呛出来的。
匕首应声而落。
夏侯虞飞扑过去,用最简扑的办法验证楚祯的生死——听楚祯的心跳。
虽微弱,但在跳动。
夏侯虞一时怔在原地,双手悬在半空,注视着楚祯微微抖动的睫毛,半晌动弹不得。
直到屋外的大夫听见刀落地的声音,又等了一刻钟,抱着看见两具死尸的心境进来时,夏侯虞才彻底回过神。
“我天呐……”大夫给楚祯把脉,不可置信地说,“简直是奇迹!”
“怎么样!”夏侯虞握住大夫的双肩,激动问。
大夫咽了口唾沫,也缓了半天才说道:“这位少……少侠,体内多种剧毒交杂,竟有以毒攻毒的功效,他安然无恙!”
“安然无恙……”夏侯虞反复重复,“安然无恙……那他何时会醒?”
“虞老板莫急,待我给他施几针,再开几方药,醒来就在这几日了!”
“好,好!”
大夫第一次诊治这样的病人,比夏侯虞还要兴奋。
他在楚祯的虎口、百会、中脘以及神阙等穴施针,又开了满满三大篇的药方交给了夏侯虞。
“虞老板,你按照我给你开的方子,按时将药喂进去,三日后我会再来。”
“多谢大夫。”
“虞老板客气了,是你这位朋友吉人自有天相。”
大夫说完,笑着离开了。
夏侯虞耳边还回荡着大夫那句“吉人自有天相”。
这句俗语,无论如何说,都用不到他们几人身上。
若此行楚祯未执意前行,若阿道玑没有拼了必死的心以毒做赌局,若……
夏侯虞深吸一口气,双手使劲揉搓脸,强迫自己清醒。
他坐到了楚祯身边,握住楚祯尚未回温的手,不停地摩挲。
夏侯虞还是不敢相信,楚祯回来了,并且再也不会……死了。但不知为何,夏侯虞内心深处的恐惧,还是没有消解。
此后的日子,大夫每三日来为楚祯诊脉,一次比一次见好。
每一次大夫都安慰夏侯虞,楚祯就快醒来了。
甚至每一次发现腰间有紫青的痕迹,大夫都立马和夏侯虞解释并不是躺卧太久了,应是蚊虫的叮咬,而后又偷偷给楚祯抹活血化瘀的药膏。
可是日复一日,夏侯虞守着沉睡的楚祯过了整整一年。
今夜是与过去一年当中的每一天一样安静的夜晚。
夏侯虞照常为楚祯擦拭身子,按揉四肢,而后躺在楚祯身边,注视着楚祯的每一根睫毛。
直到他坚持不住,睡了过去。
一年前的今日,正是他带着楚祯来此村庄的第一天。
夏侯虞今夜格外清醒,转眼天光即将大亮,他还是毫无睡意,依旧静静地盯着楚祯。
当第一声鸡鸣响起,夏侯虞好似被吓到了,眉头一耸。
很快,他恢复了镇定的神情,起身下榻,准备楚祯新一日的汤药。
或许是因为一夜未睡,夏侯虞拿起药炉时松了劲儿,药炉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夏侯虞的目光突然变得可怖。
他睁大眼睛,眼白比往日露出的更多。像是被魇住一样,他身体僵硬,一步一步挪向床上依旧在沉睡的楚祯。
他的手放在了楚祯的脖子上,另一只则掐住自己的脖子。
就这样,夏侯虞维持一个动作,僵持了很久。
猝然,他像是终于从噩梦中清醒,一下子跌在床边。
他大口喘着气,将脸深深埋在双腿之间。
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不等夏侯虞整理好自己的狼狈,大夫推门而入。
“哎呀,这是发生了什么?!”
夏侯虞缓了缓,说道:“不小心打碎了药炉。”
“快起来,别坐在地上,小心受伤。”
大夫把夏侯虞扶起来,无意瞥见夏侯虞的脸。
“虞老板你的脸色好差,没休息好吗?”
“兴许……”
大夫不听夏侯虞辩解,直接为他诊脉。
半晌后大夫忧心道:“你的脉象表明你忧思过盛,你……”
大夫本想劝劝夏侯虞想开点,又瞥见床上无知无觉的楚祯,劝慰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大夫重重叹了口气,“多多休息吧,你活着,才能等到他醒来的那一天。”
“嗯。”夏侯虞轻轻应了声。
大夫看见夏侯虞这失神的模样,再次叹气,和夏侯虞嘱咐道:“我先回去再给你拿来个药炉,你且等我啊。”
“嗯。”夏侯虞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
大夫也不敢耽搁,拔腿就往自家奔,生怕自己跑慢了回来晚了,这位虞老板要做什么想不开的事。
毕竟当初……大夫连忙摇摇头,自言自语:“不能想这么不吉利的事。”
村庄本就在偏远之地,与外界相隔。一个药炉也是村里的稀罕物。
大夫把左邻右舍都问遍了,才找到一个完好的药炉。
他除了找药炉,还额外采了些安神的草药,准备劝夏侯虞也喝些。
当他兴致勃勃来到夏侯虞的小阁楼时已经是夜晚。阁楼内点起了灯。
大夫抬头一看,二层窗前有一个人影。他想当然便认为是夏侯虞,不过很快,他便瞪大了眼睛,不自觉后退。
只见最开始的那个人影,弯腰将另一个人抱起,并如操控人偶一般,与那人一起坐在了窗前,好像一起在吟诗作画。
不一会儿,夏侯虞好像又觉得还不够,俯身亲吻了无知无觉的楚祯,甚至将他整个身子架起,让楚祯坐在他的腿上,解开楚祯的衣衫,从上至下亲吻。
大夫连连后退。
最终还是壮着胆子,将药炉和草药放在小阁楼外,飞速跑走了。
第二日天刚刚亮,大夫便顶着俩大黑眼圈来到小阁楼。
恰好夏侯虞推开门,看见了大夫。
今日不是问诊日,夏侯虞疑道:“您怎么来了?”
大夫磕磕绊绊说:“昨晚找药炉和草药太晚了,见你已经熄灯,便没打扰,今早怕草药被虫吃掉,赶紧来看看。”
大夫说“熄灯”二字时,特意瞟了眼夏侯虞的脸色,发现夏侯虞并无异样。
夏侯虞如常道谢,拿着药炉和草药进了阁楼。
大夫战战兢兢跟在身后。
他如常为楚祯诊脉,在夏侯虞看不见的角度,悄悄检查楚祯的身体。
果不其然,楚祯的一侧锁骨下有一处紫痕,再看其他部位,有不同程度的泛红。
大夫眼睛一转,立刻喊道:“虞老板,楚祯此处怎么弄的呀?”
夏侯虞立马来看,看见楚祯锁骨下的痕迹,蹙眉道:“不知啊,难道是蚊虫叮咬?”
夏侯虞的神色丝毫看不出异常。
大夫的心反而沉了下去。
看来,前段时日在楚祯身上发现的几处青紫,还真不是躺卧太久的缘故。
“你们昨晚几点睡下的?”
“二更前。”夏侯虞不知大夫为何如此问,但还是回答了。
“没唬我?”
“这种事情为何需要唬人?”夏侯虞也警惕起来,蹙眉看向大夫。
大夫继续问:“你今早醒来,有没有哪里不适?或是感觉异常疲乏?”
夏侯虞细细琢磨:“有一些。”
“你把手伸出来。”
夏侯虞听话地伸手。
一番诊脉后,大夫轻叹一口气,看看床上的楚祯,又在夏侯虞不解的脸上停留片刻,终道:“只是……太过忧思,那堆草药里有安神静气功效的,你定要每日喝。”
夏侯虞:“好,多谢惦念。”
大夫摇摇头,没再说什么走了。
夏侯虞目送大夫离去的背影,直到大夫的身影消失,他才回去重新去看楚祯锁骨下的紫痕。
这痕迹自几天前,他便在楚祯身上发现了。
当时大夫十分遮掩,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不是躺卧而是蚊虫。夏侯虞便确信是他对楚祯照料不佳,让楚祯躺出了褥疮。
可是今日大夫不正常的神态,让夏侯虞觉得此紫痕并不简单。
所以今夜,他决定守夜。
烛火摇曳,夏侯虞强撑精神,盯住楚祯。
一夜无眠,夏侯虞睁眼到天亮。
此夜并无异样,那青紫或许真的只是未发展成褥疮的淤痕。
夏侯虞揉揉泛痛的太阳穴,站起身为楚祯擦拭身体。楚祯的衣领被解开时,夏侯虞的手突地顿住了。
他的眼睛也倏然瞪大。
他看见楚祯自脖颈向下,满是青紫色的痕迹。
明明……他明明一夜未阖眼。
大夫被急匆匆喊来,刚一进阁楼,便看见面色沉重的夏侯虞。
“楚祯醒来了?!”
“不是。”夏侯虞沉沉道,走到楚祯面前,散开他的衣襟。
大夫瞟了一眼,大惊。
果然,楚祯胸膛的青紫比昨日更胜。
大夫不太敢直视夏侯虞。
“虞某再次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你说。”
“今夜劳烦大夫在阁楼住下,与我共同守夜。若……若我有何异样,明日请告予我。若我意图触碰楚祯,”夏侯虞拿出一捆绳子,“请把我绑住。”
“这……”
“麻烦大夫了。”
大夫不好拒绝,并且他医者仁心,虽说村庄内村民甚少,让他发挥医术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但他总不能见死不救。
“好!”
天色渐暗,大夫的心提了起来。
他时不时瞥向夏侯虞,生怕他真的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三更天已过,大夫已经忍受不住打起了瞌睡,但还是执拗地不让自己真的睡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大夫被一声巨响惊醒。
他猛地抬头,魂已经吓飞了一半。
只见夏侯虞睁着无神的双眼,向着楚祯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巨响正是来自阻拦他的木凳,竟被他一脚踹烂。
大夫咽了好几口口水,躲在一旁看着。
夏侯虞马上就要触碰到楚祯了。
大夫此刻心中纠结万分。
他不敢拿另一个病人的命赌,即便虞老板真的是个好人。
但他也怕夏侯虞发起疯来会乱杀人。
经过一番心理斗争,大夫大喊一声给自己打气,抓着绳子便冲了上去。
拧成两股的麻绳从前面把夏侯虞兜住,大夫在他身后拼命拉着,双手手心都磨出了血。
“虞老板冷静!他可是你最在乎的人!你清醒一下!”
夏侯虞无知无觉,只是一味地走向楚祯,口中还念念有词,只不过大夫一个字也听不清。
犯了魇病的夏侯虞力大无穷,大夫觉得就算是两个他来也拉不住。
这时,他瞥到床边的木架,铆足劲一拉,一鼓作气把绳子的两头都系在了木架上。
夏侯虞彻底前进不了了。
“飞飞……”
大夫此时也彻底听清了夏侯虞口中所说。
他擦擦汗,力竭倒在地上,但还是警惕地盯住夏侯虞。
“飞飞……飞飞——”
夏侯虞喊的声音越来越嘶哑低沉。
一声声听在大夫的耳朵里,直让他胆战心惊。
“飞飞——”喊到最后,夏侯虞的嘴角流出了喊破喉咙后的血,和阵阵哭咽。
大夫就这样看着,心里不是滋味,鼻尖也酸涩了起来。
他看看外面,发觉还不到五更。不知夏侯虞如此症状会何时结束。
大夫做了一个决定。
他出去挑了根结实的木棍,默念了几遍阿弥陀佛,又说了好几遍“虞老板得罪了”,最后发狠,一下把夏侯虞敲晕。
敲晕前,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熬了一宿眼花了,床上一年未苏醒的人好像微微动了动手指。
夏侯虞再睁眼,便是发觉自己头痛欲裂,并且动弹不得。
他低头去看,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在床边。
大夫再次顶着俩大黑眼圈,一脸愁云惨淡地看着自己。
如此,夏侯虞什么都明白了。
“我昨夜,做了什么?”
“虞老板,您做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要治病。”
“……有药?”
大夫一下子噎住。
没有药,若说药,只有床上那位才是他的药。
夏侯虞好像问出那句“有药”时,便知道自己无药可医。
“辛苦您了,还要请您确认,楚祯身上是否并无再多出的青紫。”
大夫叹气:“我看过了,没有。”
“多谢……”
“别说什么谢不谢的了,”大夫筋疲力尽,“今夜你不要睡在这里了。”
夏侯虞听罢,眼睫微动,未立刻答话,而是看向床上的楚祯。
半晌,才从剧痛血腥的喉咙中,挤出一个:“好。”
鉴于夏侯虞只会在夜晚病发,大夫便安心回去休息了。
夏侯虞坐在楚祯的床边,握着楚祯的手,目光一寸一寸抚摸过楚祯的每一寸肌肤。
包括被他失神亲吻出的每一个紫痕。
天边马上要黑下去了,他也该离开了。
就在他即将推开屋门,迈步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响动。
夏侯虞从头到脚如被雷劈,他不敢回头,身体却不听他的话,拼命想要转身。
“你……”身后传来了沙哑的声音。
夏侯虞与此同时转身,奔至床边。
他明明白白看见楚祯睁着眼睛,正看着他。
还是那双澄澈的眼睛。
“是谁……”
夏侯虞怔愣在原地,片刻后倏然笑了,在楚祯茫然的目光中,开始放肆大笑。
笑着笑着,夏侯虞跌坐在地,双手捂住脸,嚎啕大哭。
楚祯不解、不懂,更不认识眼前这个哭的如此撕心裂肺的人。
但他觉得心里发痛。
他支撑自己半起身,不受控制地,伸出了手,轻轻抚摸了夏侯虞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