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祯右手执枪,利落砍掉右肩上的箭羽,而后枪牢牢插在地上,借以支撑。
阿道玑身后的弓箭手死伤无数。阿道玑并不在意,七窍流血狂笑不止。
“真想知道,最后一招棋你是什么时候就想好的。”
楚祯擦掉脸上敌我不清的血,朗声道:“很久之前,在一无名居的小院里。这一招,是一个人教给我的。”
“请,赐教。”
“棋局之内,是棋。棋局之外,又何尝不是棋?只要最终大局向我,世俗上的输赢舍了又如何?”
“据本殿了解,你不是这样的人。”
“的确,”楚祯笑了起来,“我不是这样的人,所以前二十年我都在去争辩他人的道是错的。从长安到江湖,再回到长安,最后终于即将在漠北之地结束我这一生。”
楚祯咳出一口血,不在意地擦掉,“幸好,我已经找到了我自己的道。”
“乱七八糟!”阿道玑怒吼一声,“杀了楚祯!首级者黄金万两!”
阿道玑的部从一拥而上。
楚祯灿然一笑,死战到最后也不枉此一生。
“楚将军退后!”
楚祯方要举枪应对,身后两人突然窜了出来,竟是十人小队中的两人。
“你们……”
“他们八人定会将陛下安全送回大周,我们留下与楚将军并肩作战!”
多说无意,楚祯轻轻一笑,“好!”
不知阿道玑如今是否真的如传闻中所说,兵权已经被架空。他身后的部从多是弓箭手,面对楚祯和士卒的近战攻击毫无还手之力。
几个回合,阿道玑身后的部从一个个倒下,最终只剩下阿道玑满身鲜血,仅靠手中长刀坚持。
而楚祯这方又何尝不是已经到了极限,两个士卒扶住摇摇欲坠的楚祯。
饶是局外人也都清楚,这两人如今已是即将命陨。
十几瓶毒药下肚,又死战了五六个时辰。
神仙也难救。
“本殿……还是输在了你手上……”
“大殿下英勇非凡,定也是栾国的英雄……”
阿道玑闷笑几声,突然道:“有时候,真羡慕你们大周所谓的什么……天地君亲师啊……”
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楚祯不解。他抬眸看向阿道玑。
阿道玑强撑着他的身体,往偏殿去瞧。
不等楚祯思索出缘由,偏殿一支利箭猝然射出,正中阿道玑眉心。
阿道玑冲着偏殿方向露出了些许笑容,最后失去了声息,重重跪在了地上。
十人小队中的两人立刻警觉,一前一后把楚祯护在中间。
紧接着,偏殿传来浑厚的声音:“楚将军,阿道玑的人头,是本主给大周的赔礼。”
楚祯睁大了双眸,去看依旧跪在地上的阿道玑。
半晌,楚祯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双手抱拳,道:“国主此意,楚某定传达给我朝陛下。”
“有劳将军。”
话音一落,栾国皇宫的大门倏然打开,给了楚祯三人一条逃生的路。
其中一人砍下阿道玑的头,装进布袋,扶起楚祯冲出宫门,骑上马便是疾驰。
行进不超百里,楚祯突然呕出一大口血,双眼也流出了鲜血。
“等……等一下……”
那两人立刻刹住马,同时拦下楚祯的马匹。
“将军!”
“你们一定要将阿道玑的头带给陛下……咳咳,是夏侯般。告诉他,停止进攻栾国,休养生息至少半年……”
“将军你……”
楚祯强撑着,露出了一个笑容,就好似想到了田间小院幸福娴静的日子一样。
“我可能……等不到亲眼见到他了……别来追我们……”
说罢,楚祯缓缓闭上了眼睛,彻底栽在了马背上。
另一边,夏侯般一行策马向池定城方向飞奔。
远远的,夏侯般便看见了夏侯虞等人一直站在城门前。
当夏侯虞看见他时,几乎没有迟疑,夏侯虞登时飞身上马向他奔来。
夏侯般和夏侯虞擦肩而过的时候。
夏侯般与夏侯虞对视一眼。
他想起了夏侯虞与他夜谈时所说的。
夏侯虞对他说,等他从栾国安然回来,功绩是他夏侯般的,皇位也是他的。
夏侯般刚一跑进大周势力范围内,便立刻调转马头,看向飞奔而去的夏侯虞。
夏侯般心里明白,夏侯虞交到他手里的,是一个强盛的大周,外敌不敢来犯的大周,是一个即便无主,也可保百年不衰的大周。
夏侯虞最后却只借着吹来的风,对他说:“别来找我们。”
*
夏侯虞善马、善医、善伪装。许多年前,这些只为自保。
如今他所有的才能,都只为一个结果——楚祯活着。
此刻他将马驾的飞起,却还是嫌太慢。他不知道楚祯能坚持多久,能否坚持到等来他。
夏侯虞日夜兼程,终于在第二日落日即将消失的那刻,看到了楚祯的身影。
此时马也已经精疲力竭,前蹄一软,连带着夏侯虞一同翻倒。
夏侯虞不敢耽搁,几乎是连滚带爬跑到了楚祯的马前。
护着楚祯的那两人看见夏侯虞那一瞬,双眼眼泪夺眶而出。
“陛下——!”
“……辛苦了。”
夏侯虞双眼一直没有离开马背上毫无意识的楚祯,却迟迟不敢上前。他虚虚抬手,脚步却始终在后退。
其中一人立刻道:“将军还活着!”
“……什么?”
另一人也附和道:“回陛下!将……将军还活着!”
话音未落,夏侯虞已经翻身上马,将楚祯瘫软的身体牢牢抱进怀中。
他亲自试了气息脉搏心跳。
楚祯还活着。
只是……楚祯的脉象乱的很,甚至比落红加重时更要可怖,而且楚祯的气息十分微弱,身体一阵冷一阵热。
“栾国……发生了什么。”夏侯虞咬着后槽牙说。
其中一人眼神中满是痛心,将栾国宫殿中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夏侯虞。
许久过后,夏侯虞策马调头,背对着那两人,沉声道:“知道了。前方并无伏兵,你们二人回家之路一路平安。”
说罢,夏侯虞策马便要走。
他们叫住了夏侯虞:“禀报陛下,此物是阿道玑的头颅,是栾国国主给大周的赔礼。”
夏侯虞目光瞬间一凛,偏头看了一眼那渗血的布袋。
“交给陛下,”夏侯虞停顿一瞬,“夏侯般。”
话音落,夏侯虞甩开马鞭,马匹嘶吼一声,飞奔离开。
夏侯虞没有回大周,也没有去栾国。他驾马带着楚祯来到了大周与栾国交界的一处小村庄。
此地的农民皆是善良人,见到夏侯虞抱着楚祯这样一个血人回来,丝毫没有透露出害怕来,而是热情招待夏侯虞,并立刻让人请村里的大夫来。
一个看穿着像是村长的人来到跟前,看了看楚祯,又看了一眼夏侯虞,心痛道:“虞老板,你自从买下此处院子有将近三年没回来了,怎么一回来就带了受这么重伤的少年来。”
夏侯虞调整情绪,回身道:“村长,我们二人身份敏感,感谢你的收留。”
“你这是说什么话,我这个老头子别的能耐没有,看人最准。你三年前来的时候说三年后会带一病人来此处养病,还帮我们清了附近的山匪,如今你如约来了,我就知道你不是坏人。”
夏侯虞垂眸,未言语。
村长立刻说:“大夫很快就来,你快带他上二楼阁楼歇歇。这间小院每月我都会让人来打扫打扫,现在你们来了,以后我就不让其他人靠近了啊,你放心。”
“多谢村长。”
村长点头示意不必谢,快步离开。
夏侯虞不做耽搁,将楚祯抱上二层阁楼的床榻之上。
此间楚祯一直微微蹙着眉头,任夏侯虞如何折腾,都未睁眼。
夏侯虞蹲在床前,紧紧攥着楚祯的手。
“楚祯,醒过来……”
楚祯毫无反应,只有渐渐衰落下去的气息,让夏侯虞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大夫还没有来。
夏侯虞也知道,大夫来不来,或许都无法改变这一事实。
他本以为,夏侯般前去栾国,会找到落红的解药。却没想到,果真栾国做事决绝,说世间无解药,便是真的无解药。
不过无妨……“不过无妨。”夏侯虞强迫自己勾起一个嘴角,笑着说。
他从怀中掏出一柄短刃,一手握住楚祯的手,另一手执刀,刀尖正对自己的脖颈。
他又说了几遍:“无妨……”
大夫匆忙跑来,看见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他也不敢把夏侯虞手中的短刀夺下来,只能跌跌撞撞跑到楚祯面前为他号脉。
片刻后,大夫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夏侯虞连一丝眼神都未分给大夫。
“不……不行了……”
夏侯虞听罢,又轻轻笑了笑,刀尖将脖颈的肌肤刺破,流了血出来。
大夫试探地说:“公子,你……你想开一点……节、节哀。”
“谢谢大夫。”夏侯虞轻声说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请大夫在院中稍等片刻,若听见刀落地的声音,等待一刻钟,再进来为我和他收尸,埋在小院东南角我早已准备的土坑中便好。”
“公子你……”
大夫突然住了嘴,摇头离开了。
夏侯虞攥着楚祯手的力道越来越大,甚至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
“飞飞……”他试图轻声唤醒楚祯。
“飞飞,醒一醒……”
……
从一开始的柔声细语,到最后的声嘶力竭。
“你还没睁眼最后再看一眼我,楚祯……楚飞飞你最后一眼看见的人不可以不是我……”
楚祯的体温流失得非常快,他的指尖已经冰凉刺骨。
直到,夏侯虞突然没有抓住楚祯的手,就让楚祯的手摔在了床榻之上。
楚祯的呼吸彻底消失了。
夏侯虞静静地呆在原地。
窗外落叶被风猝然一吹,哗啦啦吹落一地。
被夏侯虞一直护在怀中的紫色小花,一瞬间枯萎。
我以为至少……可以等到我见你最后一面。
不是夏侯虞,而是真正变回了虞净舟的一面。
无妨……无妨,我本就准备好了这一切。
夏侯虞露出决然笑容,匕首高高抬起,闭眼,向自己的脖颈扎去。
作者有话说:
活着!都活着!HE!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