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蓝色的波纹,昏暗,但足够让人看清的环境。

  幽微的光芒下,走过去一个男人。

  他有一头黑色的长发,步伐不慢,却很稳定,好像强行按耐着什么。

  门被打开了。房间里更暗,将男人的面容切分出一块界限分明的光影,勾勒出无声的压迫感。

  一股诡异的执拗埋在他眼睛最深处,被黑暗淹没。搭在门把上的手指清癯,只有指节被照亮,骨骼近乎透明,牵动着凸起的青色血管。

  他将门合上。

  视线的前方,房间的中心是一个圆台。周围是各式各样的仪器,发出恒定的噪音。被那些仪器围裹在一起,昏黄灯光下,圆台之上,躺着一个人。

  一个占据帝国各大新闻网站论坛头版长达一个月的人。

  穆朝在上面。暗淡的光芒坠落在他鼻梁上,睫毛几乎是透明的。

  男人走近,看着他,在这油画似的黄色灯光下,他有一种献祭式的美丽。体温检测超过三十九摄氏度,穆朝在发烧,他露出来的锁骨上一点醺红色,随着呼吸起伏,蔓延进半开的领口。

  那红色太漂亮。没有人能从上面移开视线,所有看到这一刻的目击者,大概只会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伸出手去喊醒他,掐住他的咽喉,逼迫他喘息,让他笑,让他哭,让他落下眼泪,让他整张脸整具身体,都要流淌出那股鲜艳欲滴的烫红。

  但男人没有,他伸出了手。他的目光很深,很沉,像一个潜藏无数年的黑洞,什么都有,但偏偏没有欲求。

  只有虔诚。他用一种虔诚到纯粹的目光,那只手悬在穆朝摊开的手心之上,隔着一个微妙的距离,男人停顿了很久,才缓缓往下。即将要把那只手握入掌心的瞬间——

  他被拖进了这昏黄灯光下!

  一个呼吸,攻守易形,方才居高临下的现在被扼住咽喉,虚弱昏睡的牢牢占据了控制地位。眼睛里直视的,是一双金色的瞳孔,冷酷而没有一点情绪。刚刚还柔软瘫在一边的手指已经变成比刀尖更锋锐的武器,只消轻轻一划,男人的咽喉瞬间一凉!

  但什么都没有流出来。没有血液,没有颤抖,没有抽搐。只有一双安静而沉默的暗色眼睛,用直勾勾的目光,凝视着那双缩成一线的金色瞳孔。

  这不是人。穆朝迅速判断。他视线上抬,游走在男人脸上,寻找类似于机械核心的东西,还没有任何头绪时,他感到脊背一凉,瞬间起了一片战栗!

  有只冰凉的手,隔着薄薄的衬衫,贴上他瘦削的肩胛骨。明明比冰块更刺骨,却在指尖经过的地方,皮肤宛如火灼,一片一片把他点燃。

  高热带来的虚弱让穆朝的脸从眼睑到耳侧红成一片,但他掐死男人咽喉的手却很稳,没有一点动摇。只有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透白肌肤上的衬衫,暴露他的孤注一掷。

  手底下被割开的喉咙已经开始复原,穆朝知道不能再拖了。

  “目的,地点,身份。”他用双腿死死压住身下的不知名生物,标准的压迫姿势:“回答我!”

  而男人一言不发。他的手仍然往上,抚摸的动作却与情.欲毫不相关,反而是一种温和的看护,好像是害怕穆朝摔下给他兜底一样。

  男人在走神。

  指腹下的触感湿润,无规律地起伏,温暖得不可思议,蓬勃,鲜活的生命力。他灼烫的呼吸打在自己颈侧,这热度让男人目眩神迷。

  ……活着。

  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他流连忘返,恐怕这一刻哪怕死了,他也心甘情愿。

  直到穆朝忍无可忍,空出一只手死死卡住男人的双手,男人才肯抬起头,穆朝与他对视。代替男人那摆设般的嘴唇的,是双暗色的眼睛。

  好像黏腻的毒蛇,又好像狂热的教徒,用一种瘾君子注视针尖、沙漠旅人寻到绿洲的眼神,他这样看着穆朝:

  “您还在发烧,”男人第一次开了口:“不能乱动的。”

  穆朝眸光一沉。精神力凝聚成一点,直直逼向男人眉间——

  手腕却被抓住!他悚然一惊,还未等反应过来时,肩膀已经被人抱住,然后像是对待什么珍稀瓷器一样,他被毫无抵抗能力地轻轻放在台上。

  而刚才还被穆朝扼住生命的男人,此时半跪在穆朝双腿两侧,长发落下,遮掩所有光芒,留下穆朝金色的瞳孔,在这一小片男人制造的阴影里颤抖。

  他的精神力被对方的精神力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人,或者说这个生物的精神力,惊人的熟悉。就好像他曾经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呢?

  穆朝的呼吸一滞:

  “……17?”

  他的语气,好像在询问世界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事。而男人只是低下头,在穆朝惊撼的视线里,他面容英俊,透着股机械式的冷白,眼睛原本该是无机质的,却透着股让人逃无可逃的疯狂,以及一点偏执而暴戾的迷恋。

  长发晃动,光影也随之摇晃,流离在身下人标致的面庞上。

  “主人,”面对穆朝无声震惊的视线,“17”只是垂下脸,用平静的声音,他说:

  “好久不见。”

  穆朝瞳孔紧缩。手腕被缚,他的精神力隐隐作痛。

  “不对,”他说:“……你不是17。”

  “这里是什么地方?”穆朝质询:“……战况怎么样?让我走!”

  “17”垂眸看他,看见他眼尾一缕游鱼似的浅浅的绯红。他抱着穆朝的手愈发收紧,掌心下的躯体柔韧,滚烫,轻轻一摁就能摁下小小的漩涡。

  太脆弱了。他想,这么脆弱的主人,差点死掉的主人。

  死在他眼前的主人。

  他见到过很多次了。

  所以这一次,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俯下身,在穆朝耳边,他低声说:“抱歉,主人,您不能离开我的身边。”

  警铃大作!穆朝的精神力猝然升起,比前一次仓促凝聚起来的更凝练、更锋锐!带着临死反抗的狠辣,凝聚成尖点毫不犹豫地朝“17”刺去。

  而对方轻易接下那足够刺穿全帝国最坚硬金属的攻击,甚至很有闲暇,很温柔地搂住穆朝的肩膀,手指抬起,掩住身下人的额角。

  穆朝听见他轻轻的声音:“不会很痛的。”

  这是穆朝在意识的最后听到的话语。

  皇宫最深处,机甲核心仓库。

  这里保管着全帝国上千年来一点点积攒下来的最顶级核心,只有R9级别的核心有资格在这里陈列。哪怕是帝国皇室,也不过持有二十枚不到而已。

  而最顶级的机甲,内部也还会有阶层划分。如之前顾流缨讨要的R9017,正是顶级中的顶级。按照通常情况根本不可能被赐予皇族之外的人。

  白昕在保管库门口输入自己的军部编码。自从战争打响后,他就基本脱离了学业,全心全意在军部研究机甲。他身旁跟着一个人,正小心翼翼地觑视白昕的脸色。

  这人是被分配给白昕的军士。不久前,那段震惊全星网的视频发布后,这位白昕准尉有三天没来报道。

  三天之后,他再次在军部露面,可根本没人认出他——不是五官外貌的变化,而是气质、甚至灵魂的异变。

  如果说以前是温顺的羔羊,如今便是在地狱中沉浮的恶鬼。军士小心地打量着白昕阴沉如一滩死水的侧脸,提醒说:“准尉,我们有三十分钟。”

  白昕点点头。

  与他诡异至极的改变相比,他一夜之间巨变的研究能力更引人注目。原本这位准尉对机甲便很有研究,而最近短短两周内,他改进了足足三款前线最常见的战用机甲,无论是损耗效率还是持久度,都有了惊人的提升。

  也是因此,军士有机会跟着白昕看到这个所有机甲研究科心目中的圣地:皇室核心保管库。

  他跟着白昕走进去。

  此次他们过来,是白昕需要收集数据。机甲核心虽然是死物,但每个时间周期都会有一定的波动,有的核心上还会残留大量精神力,从而更加暴虐难驯。军士偷偷看着那些安静沉睡在重重屏障中的核心,难掩心中的激动。

  这些都是珍品中的珍品,每一件都曾出现在历史著作里,轻描淡写的笔锋下是淋漓的鲜血。

  但要说核心库中,最让人印象深刻,果然还是这一台。军士跟着白昕走到房间最深处。那里不同于其他地方,虽然也有重重屏障,却并非一个小巧的盒子,而是一副一人高的立方体,通体透明如水晶棺,上面结着一层又一层冰霜,霜花之下,只能隐约看清里面的模样:

  一个人。或者说,一个英俊的男人。

  军士咽了咽口水。即使如此模糊看不分明,但仅仅是匆匆一瞥,也能窥见对方英俊到非人的五官和苍白安静的面容。

  这是只有帝国上层才知道的秘密,帝国最顶级的机甲核心,世界上唯一一台人形机甲,有着与常人没有任何区别的外貌,只有真正去触碰,才会从冰凉的体表意识到他并没有生命。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在帝国建国前,他就已经存在了。没有编号,没有称呼,所有知道的人,提起他时讳莫如深,或者说,“它”。

  白昕的目光也被沉睡中的人形核心吸引,他没有波动的目光梭巡过透明棺的每一处,毫无感情,记录下上一个周期所有的波动,所有数据显示都是没有异常,但白昕却皱了皱眉,军士察觉到他的目光,问他有什么问题么,而白昕只是摇摇头。

  “没事,”他简略地说:“和顾少校的会面是几点?”

  “顾少校接到了前线的紧急通知,目前已前往第六星系,与您的会面被临时取消了。”

  白昕握着数据板的手紧了紧,阴晴不定的目光,任以前任何一个认识他的人看到都会惊诧。

  他深吸一口气,“啪”地合上数据板,转身就走,军士诧异于他突然变坏的心情,匆匆地跟了上去。

  保管库厚重的层层大门在两人身后关上,谁都没有回头,也就没有人看见,在一重重大门之后,幽暗房间最深的地方,那水晶般的透明棺材下,一只冰白的指尖,宛如蝴蝶振翅一般,轻轻蜷了蜷。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