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寝宫,穆朝一言不发,草草脱掉身上脏污的礼服,想将它随手抛下时,还是顿了顿。

  他凝视手上精细昂贵的礼服,手抓紧又松开,最后还是脱力一样将它们递给一旁的侍女,等她离开后,自己一头倒在床铺中央。

  17体贴地帮他拉上窗帘,在房间陷入昏暗的瞬间,穆朝就沉沉入睡了。

  这一夜睡得并不好。

  光怪陆离的梦一刻不停,一段段记忆打碎又拼贴,在脑海里旋转。

  他越睡越心凉,越梦越惶恐,身体像陷入了海的最深处,还在不停地下坠。

  梦见小顾遥遥微笑、而自己如何奔跑都去不到他身边的瞬间,穆朝猛地醒了。

  “——殿下?”

  一个人坐在他床侧,看到他惊慌苍白的脸色,神色怔忪:“你怎么了?”

  “……”穆朝望着他。面前人的脸庞和方才梦境中那人重叠,一模一样的眉眼,连皱起眉来眉心的褶皱都一样。

  他梦游般伸出手去,却在距离对方眼睛一指节远的地方停住。

  怎么能不停呢?任何人看到顾留钧眼中的戒备和疑惑,都不会像穆朝这样没有自知之明。

  “殿下?”顾留钧沉声问:“你还好吗?”

  这一声让穆朝彻底清醒过来,那僮僮重影跟着消散,让穆朝清醒地看清对方的脸。

  他收回手,扶住自己隐隐发痛的额角,看天外天光正盛,大概是中午,他才睡了不到六小时。

  穆朝边揉边说:“没事。”

  明明这般说了,顾留钧脸色还是十足僵硬,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

  如果在往常,穆朝对这样的视线还算是有些抵抗力,能厚着脸皮无视过去。甚至说不定他还能勉强笑笑,努力去找一个话题,希望顾留钧能应上几句。

  但今天他太累了。

  累到没时间构筑他最熟悉的对抗外界的冰层,没力气抵御哪怕一点点恶意。

  “没什么事的话,就请回——”

  “不,”顾留钧急促地打断他。

  比他年长几岁的男人笔直地坐在床边的手凳上,从肩膀到腰背的线条都是硬朗的:“我要同殿下道歉。”

  “……”

  这倒是有些稀奇了。

  穆朝没说话,按了按自己干涩的喉咙,一双眼睛安静地凝视着顾留钧,听他说:“殿下,昨晚我对您失约了,我很抱歉。”

  男人两手撑在膝侧,神色十足认真:“对不起。”

  窗外渗进来的天光洋洋洒洒地落在顾留钧脸上,将对方深邃的五官照了个通透,那双睫毛细直浓密的眼睛,在真挚望人时,是让人心跳加速的英俊。

  穆朝有些呆愣地望着他,被没有预料到的话语击中,他变得局促:“没事……我没有等很久就回来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向您道歉。”

  顾留钧微微低下头:“以及您送给阿流的礼物,我很抱歉误会它是您从市面上购买的。”

  “您离开后,我找专人测定过,确实是人工制作才会有的品相,不可能在市面上流通。”

  如果说方才顾留钧第一次道歉就已经让穆朝受宠若惊,那这个道歉穆朝便脑子空空一片了:

  ……小顾怎么了?

  他心里忽然生出些困惑般的欣喜:小顾对自己印象好点了吗?

  ——他成功了吗?原来小顾真的能再次变成他的朋友吗?

  在顾留钧眼中,便是往日里让人生厌的皇子殿下变得柔软,一双金色眼睛柔和得让人不忍心说出一句重话。

  在这样的视线蛊惑下,顾留钧无意说出了心里本没打算说的话:“……不知道殿下是从哪里找的人打造的防护石?性能真的很好,我想再为阿流准备一个以防万一……”

  穆朝松动的心僵住了。

  他嘴唇张合,忽而抿住,又慢慢缩回了床上,脊背也如担重负一般蜷了起来。

  但他还是残留一点希冀,说:“这是我自己做的。”

  整个房间忽然沉默了。

  方才还说话的顾留钧刹那停住。

  他好不容易舒展开的眉心又皱起来,前倾的身体也靠后变成防备的姿态。

  就连语气都变得冷淡:“殿下……哪怕面对我,您也不能说出实话吗?”

  “只是一颗防护石而已,哪怕不愿意告诉我制作者,也没必要这样欺瞒我。”

  他先前为了顾流缨整夜没睡,心里压着担忧和急躁,好不容易看到顾流缨醒了,为了道歉立刻匆匆赶到穆朝这里,都没有陪阿流多久。

  顾留钧还以为穆朝变了,以为他至少不再说谎成性。

  结果他仍然如此,性情低劣,言而无信。

  看着穆朝睁大的眼睛,顾留钧难以忍受地站了起来:“我还是同您道歉,无论是之前爽约还是误会您的礼物。为了补偿,您可以向我提出一个要求。”

  这是顾留钧早就想好的赔礼,他本来还准备问穆朝想要什么,然而现在自己满心满意都是不知名的怒火,只想转身马上离开。

  “如果殿下想好了,可以差人告诉我您的要求。”

  说完这句话,顾留钧便抛下神色怔然的穆朝,毫不停留地转身离开,关门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分犹豫。

  徒留穆朝一个人坐在床上,略长的发凌乱地遮在脸侧,脸色青白唇无血色,欲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最后一点点缩了回去。

  他低垂着头,额角缓缓地痛起来,整夜受风和睡眠不足的苦楚慢慢涌上来,淹没穆朝的理智。

  只留下方才顾留钧不悦的脸色和冷淡的语气,在脑海里不断回旋。

  是自己说错什么了吗?

  ……他只是说出了实话而已。

  那是小顾心情不好吗?对,他弟弟生病了,他应该也整夜都没睡,小顾有脾气也可以理解。

  是他太愚钝,顺着小顾说是别人做的又如何呢?证明是他自己做的又能怎么样——

  可那是他自己做的。

  那是穆朝自己做的啊。

  那是他耗了三天的时间,不眠不休,一点一点用精神力镌刻,才做成的那么小小一块防护石。

  上面每一处凹槽,每一点痕迹,都是他小心翼翼打磨过的。甚至现在,他垂在身边的手,指尖都磨着细碎的伤痕。

  这么赶的时间,他连处理都没处理,也没办法托人去帮忙打磨装饰,只好自己找了一条银线穿过去。

  可那银线也价值不菲,性能也是很好的。

  穆朝的手指陷入床褥里,又收紧。电光石火之间,他忽然疲惫又清晰地闪过一个念头:

  是他的错。

  他自顾自地做,自顾自想要对方信他,自顾自地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小顾拼死都要救的穆朝。

  但他已经不是了。小顾也不再是了。

  他们现在,只是熟悉的陌生人而已。

  ——或许比陌生人更要差。

  穆朝忽略一下一下愈发剧烈的心跳,他看着床头柜,上面搁着面镜子,此时纤毫毕现地映出他半张脸。

  面容青白,嘴唇干裂,眼底泛红,一副不讨喜的败落模样。

  他与那个凌乱虚弱的人对视,突然有点想笑,唇角却扬不起来,只好盯着镜中那人平平的唇线,骂他,骂自己。

  小顾讨厌你,不信你,憎恶你。

  一个这样让人讨厌的陌生人,凭什么要求小顾信你。

  你又是哪里来的信心,以为他们会像记忆中那样对你。

  主宫最中心,皇帝书房。

  “你说这是穆朝送的?”穆渊行把玩着手心里样式朴素的防护石,手背撑着脸,脸上神色让人难以辨明。

  他坐在书桌后,书桌上零零散散摆着几本公文,而占据最大面积的是一套散落的工具,最中心是一颗圆圆的小球,咕噜噜滚在一角。

  “是的。”立在他旁边的女官欠了欠身。

  皇帝将那块防护石在手心转了转。他是当今帝国的最强者,精神力强度前无古人,顾留钧顾流缨辨认不出来的防护石,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从精神力篆刻上来说,极其强大,无限接近于完美。穆渊行两指捏住那块石头,放在自己眼前,日光折射过去,流离出绚烂的光芒。

  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东西。……精神力S级?

  “顾流缨怎么样?”他冷不丁发问。

  一直低着头的女官抬头看去,看见穆渊行紧盯着那块防护石,眼里是沉默的审视。

  “医生说可能是精神力发育期的问题,休养几天就好了。”

  “是吗,那你派人看好他。”穆渊行摩挲着防护石的表面:“那些人陪了他一晚上都没走?”

  “回陛下,是的。留钧殿下和希特里少爷都还在。”

  “他倒是一直很受欢迎。”

  穆渊行好整以暇地抛了抛那块石头。

  他与上任皇帝不同,以好战闻名,虽然因为性格暴虐说一不二而被传为“暴君”,但由于军功赫赫而广受帝国仰慕。

  然而一旦有实力名望傍身,做事自然毫无顾忌,哪怕是一旁侍奉皇室过百年的女官,也无法猜透眼前这位帝王的心意。

  “去顾流缨那里。”穆渊行突然站了起来,随手将那块价值连城的防护石丢给女官:

  “把这个放回去,然后——”

  皇帝偏过头,如同太阳一般熊熊燃烧的金色瞳孔撞上璀璨的天光:“叫穆朝过来,让他来看顾流缨。”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