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槟在地上蔓延开,像一场盛大的浩劫,闪耀着华而不实的灿光。

  夏恩明显因顾留钧的出现而有些惊慌。但他很快镇定,理直气壮地瞪着顾留钧:

  “我抓到穆朝了。”

  “你抓他做什么?”

  “流缨的生日,他就来露了个面就跑了,我看他不顺眼。”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顾留钧眉头旋紧。

  两三句话,他和身边那个高挑男子已经走到了夏恩旁边,距穆朝只有一步之遥。

  “小顾。”穆朝还是站在那里。

  香槟杯都用高级仪器保温,杯壁还挂着白霜,淋淋漓漓洒下,穆朝衣摆被四散的酒液沾湿,凉意从华贵面料沁入皮肤,湿意与寒气一起,流淌在透白的肌肤里。

  而穆朝只是望着顾留钧,一双金色的眼睛比夜色还安静。

  “殿下,”顾留钧还是皱着眉:“您之前在哪里?即使您与阿流有矛盾,但阿流还是希望您能多留一会。”

  “留什么?我现在就赶他出去。”

  旁边的夏恩大声说:“流缨见他干什么,给自己添堵吗?顾家大哥,你就不能劝劝流缨,让他——”

  “好了,”那高挑男子终于说话了,语气很无奈:“先不要吵了。”

  所有人目光汇集到他身上。

  那是一个长相英俊的男人,头发有些长,用绑带束在一起垂在耳侧,一双眼睛是淡淡的灰色,深邃而温和。

  他温声对穆朝说:“殿下,初次见面,我是许乌文。您衣服湿了,用这块手帕擦擦吧。”

  此时另两人才发现穆朝的狼狈,夏恩冷哼一声撇过头去,顾留钧的眉心锁得更紧,有几分欲言又止。

  穆朝不做声,接过许乌文的手帕,随意擦了擦。

  他对自己的事总是很不上心的。

  也没有上心的余裕。

  擦完之后,他看向递给自己手帕的人:说是初次见面,但穆朝对这个人有印象。

  前世,许乌文直属父皇的亲卫队,在父皇被伏击的那次战役中为救皇帝而战死。穆朝迅速看了看他的制服,从肩章判断出来对方的军衔,轻轻一点头:“许上校,谢谢。”

  “殿下客气了。”

  “不过是一点点,有什么可擦的……”

  “夏恩!”顾留钧沉声责道:“够了。阿流刚刚在找你,你现在跟我走。”

  “流缨找我?你怎么不早说!”夏恩提高声音,又狠狠瞪穆朝一眼,目光流连片刻,才硬拉过顾留钧说:“那我们快走。”

  然而他手中顾留钧的手臂却没有动。平日里总是沉肃的男人看着穆朝,眼神有些复杂,比平日里单纯的厌恶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

  “殿下,您能在这里稍等我片刻吗?”顾留钧语气犹豫:“我有话对您说。”

  “……”穆朝没想到这样的发展。他有些茫然:小顾是来找他的吗?

  他自始至终都望着顾留钧,好像在场人中他只看得见对方,此时冰霜般的面容也融化几分,露出些许讶异。

  “我知道了,”穆朝点点头:“我会等你的。”

  听到穆朝的答复,顾留钧没露出高兴或满意,他嘴唇张开又抿起,还是被夏恩硬生生拖走了。

  偌大的庭院走廊,瞬间又寂静了。

  墙壁上嵌着壁灯,昏黄的光落下来,只照亮穆朝半边眉眼,一点光斑落在他鼻尖上,流离出一点寂寥又纤细的美感。

  他不动,也不说话,站在那里,像一尊被硬生生拖到尘世的神像。

  许乌文这样看他一会儿,还是发话了:“殿下,夜里风大,您不如去厅里等吧。”

  穆朝像是才发现他还在一样,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摇摇头。

  “去里边等吧,”许乌文很坚持。他有一把好嗓子,这么近的距离说话,像是在呢喃情语:“您刚养完病,不要又着凉了。”

  此时穆朝才终于看他一眼,撞进对方如同深渊一般吸引人的眼睛。他们对视许久,许乌文只等到穆朝再一次摇头。

  许乌文只得叹声气,他说好吧,说里边还有人等自己,不能陪殿下在这里等人了。

  穆朝轻轻颔首,想收回视线时,肩上忽然多了点沉沉的暖意。

  “至少收下这件外套。”许乌文整了整那衣服上的褶皱,确保它严严实实贴在穆朝肩上。

  有些大了,避风刚刚好。

  穆朝不喜欢陌生人的接触。他下意识想后退,却被对方搭在肩上的手给拦下:“我先告辞了,殿下如果有事,可以去厅里找我。”

  许乌文朝他微笑,欠身行礼,转身离开了。

  “主人之前认识他吗?这个世界,您与他第一次见面。”一直在精神海里没说话的17冒泡。

  穆朝摇摇头:“不认识。我只是听过他名字。”

  这件外套上晕着很细淡的香气,大概是刚才那位许上校用了什么香水。

  他不喜欢别人的气息,就将身上那件外套扒下来,犹豫片刻,还是挂在手上而不是丢在一边。

  17叮嘱他:“那主人,外边温度确实低,过一会顾留钧还不来,还请您进去等。”

  说是稍等片刻,却比片刻要长得多。

  等厅内的喧嚣都变小,穆朝要等的人还是没有出现。

  夜渐渐深了,凉意也渐渐深了,穆朝衣摆不再滴水,又在夜风中慢慢阴干。

  “请主人进去吧。”17一边催他一边黯淡地闪:“很晚了,温度太低了。”

  穆朝没说话。他望了望天,月亮爬上去,与前一次他十八岁生日见到的月亮一模一样。

  人不一样,月亮却一样吗?

  “小顾之前嫌我太安静,”

  穆朝突然说:“他小时候比长大活泼,觉得我一天到晚不是学习就是看书太无聊,拉我出来玩。父皇不喜欢我乱跑,所以他总带我来这里。”

  “来这里做什么?”

  “来看月亮。”穆朝的声音清淡如水:“你看,是不是很好看?”

  一轮圆融的明月,静静隐在云流后,落在穆朝金色的眼中。17还没来得及和他的主人说“好看”,又听穆朝继续说:

  “他跟我说,如果我要当帝国的太阳,他愿意做月亮。”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怕我太孤独,他要是当月亮,如果出了什么事,他就能及时赶到我身边。”

  “他一直都能及时赶来,一次都没晚过。”

  除了今晚。

  从未迟到过的月亮,今夜不再为他升起。

  风愈发猛烈,发出萧瑟声响,穆朝找了一个避风处等,却还是被风刮到脸颊。

  他本就苍白的肌肤此时几乎透明了,眼底还残存着青色,嘴唇也干裂,被风吹得刺痛。

  没人记得,其实他刚刚结束禁闭不久,烧也没退几天,精神力被剥夺一半的痛苦都反噬到身上,外表上看这么虚弱。

  但穆朝还是站着。

  他的脊背永远是挺直的。

  看上去如履薄冰,过刚易折。这么多人看不过眼他的骄傲,觉得这是废物的自持,不值钱的廉耻。

  17觉得不是。

  每隔一会儿,17就会问上一句要不要先回去,穆朝没有一次点头。

  问的间隔越来越短,17的语气波动越来越大,然而穆朝还是摇头。

  17听着厅里从人声鼎沸到悄无声息,从灯火通明到三两烛光,终于忍不住了,对穆朝说话的语气夹杂上严肃:

  “已经很晚了。请主人走吧。”

  “……”这一次穆朝没有立即对他摇头。他转头看一眼月亮,发现它已经偏离天空中心许多了,或许过不久就要被天光遮掩,被朝阳取代。

  他望那单薄的月亮片刻,才肯对17点头:“走吧。”

  穿过空无一人的宴会厅,不少桌面还残留着残羹冷炙,一盒盒礼物堆在角落,被人遗忘,丢弃,不屑一顾,只能等着人把它们收走。

  穆朝走得不算快。在冷夜里呆上几个小时还是不容易的,他皮肤泛着刺骨的凉意,裸露在外的脖颈也冰,摸上去像冰块。

  结束了。

  顾流缨十八岁了。

  而穆朝,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次生日,也结束了。

  过了好一会儿,穆朝终于看见几个正在清理前殿的佣人。他快步走过去,问其中一个佣人:“宴会结束多久了?”

  那人显然被他吓了一跳,人都连连退后几步,看见是穆朝时又变成不喜和防备,旋即又睁大眼睛。穆朝不明白这人变脸一样在做什么,重复问了一遍。

  “宴会、宴会结束两小时了。”那佣人垂下头,眼神却还是忍不住打量穆朝:“殿下怎么还没回去?”

  “小顾在哪?”

  “小顾?您说的是顾流缨殿下吗?”

  还没来得及纠正对方,就看见佣人自顾自地说:“流缨殿下前几个小时突然头痛发抖,各位殿下少爷都吓到了,就送殿下回寝宫,也叫了医生。”

  “所以现在客人们都回去了,还有几位陪在流缨殿下身边。殿下,您怎么没过去。”

  他抬眼,悄悄打量穆朝,却被那人青白的脸色吓到。这样暗的灯光,这样瘦的人,形销骨立地站在那里,好像一张能被风揉皱的碎纸片。

  “顾留钧呢?”

  “留钧殿下?留钧殿下自然是陪流缨殿下了……殿下,需要我送您回宫吗?您需不需要医生?”

  需要吗?

  这一瞬间,穆朝整晚都没被风彻底吹凉的心,忽然凭空生出一大块空洞,风、记忆和痛苦从这个空洞中央穿堂而过。

  已经回去了啊。他蜷一蜷手指。

  小顾回去了。

  那片空白一点点燎原,点燃穆朝整颗心,将那颗心脏,慢慢,慢慢地烧穿蚀烂。

  等烂了,也就不会痛了。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