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江的冬夜又湿又冷,路橙跑了没多远,身上的那点酒意全部消散了。
夜里的气温在零度左右徘徊,加厚款羽绒服也挡不住阴湿的北风,路橙冻得牙关格格打颤,钻进绿化带树丛,跌坐在黏糊糊的泥地上,把自己缩成一小团。
隔着纵横交错的枝叶,他依稀能望见俱乐部别墅通明的灯火。
热闹是他们的,他什么都没有。
他上一回钻树丛,还是在初中的时候。
大姨,也就是季玫她亲妈,掉进了钱眼子,看不惯他白吃白住,变着法逼他上交生活费。季玫正在上寄宿制职高,双休日回家,会偷偷带路橙出去吃一顿好的。
那是暑假里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季玫被无良学校安排去邻市的黑心工厂实习半个月,路橙与大姨怒吵一架,学电视剧主角闹离家出走。
他在小区的绿化带里,从日上三竿抱膝坐到了日暮西沉,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找他。
路橙终于明白,他不是电视剧主角,没有人在乎他的死活。
天彻底黑透,野猫野狗成群结队地出来觅食。他像无事发生一样,拍干净裤子上的泥渍,回大姨家挨骂,一场中二病式的抗争无疾而终。
几年过去,大姨脸上那两道沙皮狗似的法令纹渐渐模糊,记忆里最清晰也最可憎的面目成了顾司宴。
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无聊又这么冷血的人!
表面帮他照顾他,背地里又骗他作弄他,把他当成一个笑话。
什么男大学生,什么猪场练习生,呸!
路橙的手脚都像截肢似的,冷到失去了知觉,身体里流转的唯一一丝热意,全向头部汇集。
他摸了一把自己滚烫的额头,晕晕乎乎地得出一个结论:好看的男人都是蛇蝎!
蛇蝎不需要其他目的,作践人就是他的目的。
路橙心疼地抱紧自己,在心中胖揍了顾司宴一百零八顿,隐约听见此起彼伏的“小路”
甚至还有王轩之那口辨识度很高的塑料普通话:“小路,泥在哪里?外面泰冷惹,快点粗来!”
路橙假装自己是棵树,与绿化带融为一体。
就算死在外面,他也不会回去。
反正大晚上的,不可能有人找得到——
苍白的指尖拨开他头顶的枝叶,紧接着,一束耀眼的白光打了进来。路橙痛苦地捂住双眼,怒道:“你滚!”
楚琼林关掉手机的手电筒,温柔地笑道:“啊,我也要滚吗?”
路橙又包起两汪眼睛水,嗫嚅着嘴唇。
论整个KG战队,楚琼林是他最无法恶语相向的人。路橙只好拐着弯骂起他人:“我不见顾司宴,让他去死!”
“什么顾司宴,他不在。”楚琼林说,“你当他死了就行。”
路橙:“……”
一切的罪魁祸首没有出来找他。
倒也合情合理,毕竟小玩具玩腻了就丢,这才是顾少爷该有的做派。
楚琼林抓住路橙的手腕,拔萝卜一般往外拽:“哎呀,都是大小朋友了,我一个病人可拉不动你。”
他笑了笑,说:“如果你还不肯出来,我就不说你在这里,让他们一直找到天亮。我也陪你一起装绿化带。”
路橙连忙拒绝:“不可以,妈妈要冻坏的!”
他与顾司宴的恩怨,不该迁怒其他人。
楚琼林佯怒道:“知道关心别人,不晓得自己的冷热?”
路橙撇撇嘴,顶着一头碎叶子,拖着一裤子泥巴,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
回到别墅,顾司宴还是不见踪影。
他好像刻意让出了自己的领地,不与路橙见面。
路橙换了身毛绒睡衣,灌下两碗刘阿姨熬的红糖姜汤,浑身的血液才缓缓回温。
楚琼林:“快去睡觉吧。下次不许离家出走了,再闹什么别扭,妈妈帮你把他赶出去!”
路橙鼻子一酸,想跟他倾诉顾司宴的罪状。
话到嘴边,又和姜汤一起咽了下去。
网恋到自家队长,还被骗感情骗表现分。
这种翻车方式,真特么太蠢了。
路橙搁下汤碗,恹恹地说:“妈妈晚安。”
三楼的房门砰地关上,楚琼林等了一会儿,才对着面前的虚空唤道:“行了,出来吧。”
顾司宴悄无声息地从储藏室现身。
楚琼林:“我很好奇,你怎么知道他藏在那里?”
顾司宴敷衍地回答:“我就是知道。”
“行行行,小情侣之间的秘密。”楚琼林两手一摊,“教练给你布置一个任务,淘汰赛之前把人哄好。”
顾司宴深吸一口气,叹道:“明天我搬出去。”
楚琼林蹙眉:“你也是大小朋友了,知道逃避和冷战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吧?”
顾司宴:“我知道,可……”
他可以是一台高效的学习机器,是冷静果决的战队队长,但如今面前没有参考书和错题集,赛场上也找不到对手,只有迷茫和惘然。
楚琼林拍拍他的肩膀,起身上楼,留他一个人继续惘然。
顾司宴抬眼望向空荡荡的三楼回廊。
路橙大概已经忘了,他见证过他的第一次离家出走。
小骗子敬业得很,蹲在树丛里也不忘了陪玩搞钱大业,但由于开不了变声器,只能谎称麦克风坏了,与他打字交流。
[鹿鹿子]:哥哥,我假装自己是一棵树。OvO
[鹿鹿子]:这样就不需要回家。
[鹿鹿子]:我自己在的地方就是家。
[浦江第一情深]:你属猫的嘛,喜欢钻树丛?
[浦江第一情深]:天黑了。
[浦江第一情深]:记得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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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浅眠的顾司宴被一阵沉闷的拖拽声吵醒。
别墅里的其他人都还没起床,安静得落针可闻。路橙拽着他那只大号粉色旅行箱,艰难地挤出房门,向楼梯口挪动。
顾司宴透过门的缝隙围观这一切。
路橙搬来这里的时候,还是他帮他拎箱子上了三楼。
顾司宴推开门,哑着嗓子问道:“你要做什么?”
路橙像被按了暂停键,动作僵硬了一瞬。他别过头,一个眼神都不想施舍给这个人:“搬出去住,战队没规定选手不可以住外面吧?”
顾司宴:“离淘汰赛还有十几天——”
“不会影响训练的。”路橙打断他,“我会每天通勤,要是迟到或者表现不佳,可以扣工资或把我摁去替补席,我没有任何怨言。”
顾司宴的喉结缓缓滚动一轮,苦涩地说:“我帮你吧。”
“不劳您大驾。”路橙摆烂地一松手,旅行箱顺着木质楼梯磕磕绊绊地滑了下去。
好似在这段奇怪的恋情里的一颗心,不断往下坠,摔得满是伤痕。
从那个早晨起,漫长的冷战开始了。
路橙一改死宅的懒狗本性,买了一辆叮呤咣啷的二手自行车,每天风雨无阻地骑车通勤。
他避免一切与顾司宴的非必要交流,打完训练赛就走。哪怕有时候开完复盘会,已是深夜11点钟,他也戴上手套和厚围巾,一言不发地出门。
最明显的一点变化是称呼。
从前,他顾司宴、队长、顾老师、死男人轮换着叫,现在路橙只在指挥对局时,叫他“打野”。
贺朝元也是“打野”,谁都可以是打野。
唯有抹去顾司宴在心里的特殊地位,他才能痛痛快快地报复“小颜哥”的欺骗。
路橙把自行车停在路边,搓了搓冻到发麻的手掌。他今晚约了韩响吃夜宵,打算送给他从邵经理那儿讨来的总决赛门票。
身后不远处,一辆白色小轿车靠边暂停,柔和的奶黄色车灯恰好照亮他所在的一小片区域。
路橙继续上路,小轿车也随之启动,车灯照着他一路驶出昏暗的小巷子。
路橙拨弄了一下自行车车铃,感谢陌生人的好意:“谢啦。”
小轿车车主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一记喇叭声算是回应。
顾司宴捏紧方向盘,路橙的笑容刺得他眼睛发疼。
路橙提出要通勤的当天,他就紧急找了一家租车公司,租下了所有的备选车辆。
公司经理从业二十年,没遇到这样财大气粗又行为古怪的客人,但也不敢多问。
一天换一辆二手车开,也许是有钱人奇怪的癖好。
一天一辆车,才不会勾起路橙的疑心。
该死,他好像又在骗他。
顾司宴踩下油门,保持着安全距离,追上了那辆叮呤咣啷的自行车。
路橙约韩响在一家街边大排档撸串。
大排档的老板据说是一位白手起家的包租公,
做餐饮纯属爱好,就喜欢接地气的苍蝇馆子和小烧烤,供自己偶尔追忆往昔。店里的氛围和菜品价格,都与周边繁华的商圈格格不入。
路橙望着墙上沾满油污的挂画,嗅着孜然辛辣的香气,好像回到了老家翡岛,紧绷的身心终于自在了一些。
他憋了一口恶气,急需发泄出来,韩响又是难得与与顾司宴完全无关的人。路橙梁山好汉似的一拍桌子:“今晚喝酒,一醉方休!”
韩响瞥了眼桌上的十罐白桃气泡果酒,强行忍住了吐槽的欲望。
毕竟路橙主动请客,他只负责吃和听。
小甜水不醉人但催尿,韩响喝了两罐就憋不住尿意,跑去大街另一头的公共厕所。回来时,桌上只剩下一排空罐子。
韩响惊呼:“卧槽,你全喝了?不怕晚上尿床?”
但他很快发现,还有比尿床更严重的问题。
路橙醉得满眼都是小星星,就着最后一罐果酒的罐沿啄了一小口,立刻难受得龇牙咧嘴,像在舔烧刀子。
韩响:“……”
要不是早就认识路橙,他都怀疑是演的。
可醉都醉了,他也没办法。
韩响认命地买完单,把路橙拖上电瓶车,当个大件外卖送到长海国际公寓。
至于那辆破自行车,不上锁估计都不会有贼惦记。
让酒鬼明天自己骑回去吧,也长个教训。
路橙酒量差,酒品还稀烂,鼻涕眼泪蹭花了他的皇袍:“Warning哥哥,我恨死他了!!”
“我失恋了呜呜呜呜呜呜——”
“我那么喜欢他,他却是那个死男人!!”
韩响听了一路死男人活男人,也没分清楚他是哪个他,敷衍地安慰了两句。电瓶车停在公寓楼下,路橙同手同脚地走向大门口。
韩响:“要不我送你上去?”
路橙同时晃了晃右手和右脚,傻笑道:“我自己能走,走得可稳啦。”
他打了一个白桃味的酒嗝,突然问道:“Warning哥哥,你今年几岁鸭?”
韩响:“嗯?十九。”
路橙深沉地感慨:“十九岁,多好的年纪鸭。”
顾司宴也是十九岁。
坏人在世冠赛兴风作浪、名利双收,好人却在冒着风霜雨雪送外卖。
路橙跳上台阶,笑着挥挥手:“我回家啦,哥哥债见!”
韩响:“再见。”
还能蹦能跳,应该没多大问题吧。
他看着路橙刷完门禁卡,走进大厅,才调转车头离开,趁着晚上单价高,再送几个加急单。
十九岁,十九……
路橙倚靠在电梯厢壁上,眼前雾蒙蒙的一片,两排楼层按钮变成了跳舞的小方块。
他要去哪一层来着。
哦,是十九鸭……
“我真聪明!”
路橙夸了夸自己,福至心灵地按下了19层。
顾司宴目送路橙上楼,一看手机时间,已经快12点了。
他还是有点不放心,决定在公寓留宿一晚,以免出现什么意外情况。
长海国际公寓附近的停车场不好找,顾司宴兜兜转转绕了两圈,才找到一个街边的空余车位。
电梯抵达19层,顾司宴疾行的脚步一顿。
1911室门前,站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小醉鬼。
路橙两颊绯红,狠狠地拍了一巴掌不听话的密码锁,转头冲他毫不设防地一笑:“小颜哥,为什么我打不开家门鸭?”
他鼻子一抽,又想要哭一般,委委屈屈地质问他:“你是不是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