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昕最终还是没能够问出什么来, 没一会儿魏京岚便离开了她的视线。
郝然这阵子才找回一点声音,不甚愉快地道:“魏总现在怎么好心当成驴肝肺,昕姐关心她还关心出错了?”
“然然, 她有她的理由,你别误会她。”迟昕撑着拐替魏京岚解释。
“什么理由能让她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地发脾气?”
迟昕没办法将通感症的事说明白, 却还是尽量道:“她不是无缘无故,而是被一些因我有关的伤痛影响到无处排解,归根结底, 还是我做错了。然然,很多委屈并不是因为过去了就不会难过, 相反, 积压得越厉害越难以释怀。如果发泄出来她能舒服一点, 我不介意。”
郝然哪能不懂迟昕话里话外对魏京岚的维护,况且当事人都不介意,她一个局外人说再多也没有意义。
“我知道了,昕姐。”
迟昕歌没送出去,这会儿关心魏京岚还碰一鼻子灰,自然不能再上赶着惹魏京岚不痛快, 转而被郝然搀着回了酒店,给周楚郢拨了电话。
“你是说, 岚岚很可能今天通感症加重了?”
“对。”迟昕将她的忧虑说出来:“原本下午还好好的,但她晚上情绪忽然不大对……”
“你刺激她了?”周楚郢话都没过脑子。
魏京岚的幻视本就与迟昕息息相关,故而除了迟昕, 周楚郢也想不到还有谁能让魏京岚的情绪波动这样大了。
迟昕静默不语。
这会儿并不是计较谁的责任的时候,周楚郢停顿片刻又问:“即便岚岚现在幻视加重, 我也没有办法帮她啊。”
“我有。”迟昕接过话茬:“只是届时需要周小姐的帮忙。”
周楚郢:“……”
怪不得会给她打电话,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周楚郢按照迟昕的意思给魏京岚打电话的时候, 就料定了魏京岚会拒绝,但她还是道:“迟昕那边说有能让你通感症缓解的方法。”
“她说什么你都信?”魏京岚淡淡地道。
“那倒不是,只是她毕竟也有通感症,也许真有什么不错的经验也说不定……”周楚郢讪笑。
魏京岚耳朵夹着手机,正在熟练地给自己倒红酒。
其实迟昕很敏锐,她的确有通感症加重的征兆,只是却与迟昕无干,只是因自己一时控制不住才有些情绪化。
即便她现在稍稍冷静,觉得自己话说得有些重,但仍没有马上去面对迟昕的想法。
“你帮我找借口推了吧。”
周楚郢受人之托,又确定魏京岚真的通感症加重,此时也劝解道:“岚岚,既然迟昕称她有办法,不如试试,左右……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不是吗?”
魏京岚举起红酒一口气下了半杯,声音都带着被醺过的喑哑:“你是真不担心我在她面前哆嗦出洋相。”
“不是在她面前。”周楚郢纠正道:“她说她不会以自己的面目见你,而是以‘夏初’。”
说起来这事也有些滑稽,原本周楚郢是拜托迟昕保守秘密,瞒着魏京岚,结果魏京岚太敏锐,偏偏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戳穿迟昕的这层面纱。
所以,迟昕说希望周楚郢帮忙,就说“夏初”医生在附近出差,想借此见魏京岚一面的时候,周楚郢也是有苦难言。
如今,反倒是她和魏京岚变相隐瞒迟昕了。
“哦?”魏京岚不知怎的来了兴致:“她想以‘夏初’的身份约我见面?她还说别的了吗?”
“没有。”周楚郢一五一十地道:“她只说她会在你酒店对面的海边等你。”
“嗯,知道了。”
魏京岚松口松得这样容易,反而让周楚郢有种不太妙的感觉:“你要干嘛?”
“‘夏初’这张假面她戴得够久了,我如今很好奇,她还能忍多久。”魏京岚一杯酒已经下肚,饶有兴味地道。
“这个事也是我托她保密的,你别因为这个迁怒人家。”周楚郢担心她做什么极端的事情。
“都这么久了,她还不收网,你不好奇么?”魏京岚反问。
“好奇什么?”
“好奇她到底想要从你这里得到什么,还是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也许她真的没有你想的那么势利呢?”
“那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周楚郢见她执拗,也不再劝她,只道:“‘夏初’医生说今晚她会一直等你,这大晚上的,又是在陌生的城市,就算你有什么打算也别做太过啊。”
倒不是她不信任魏京岚的人品,只是自退婚后,连周楚郢都不能全然明白魏京岚在想什么,如今她好不容易有所缓解的通感症再次爆发,周楚郢有些担心魏京岚会做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
“呵……”魏京岚只发出一声气音便挂断电话。
徒留周楚郢一个人干着急,她想了想,只能给乐知微发信息让她帮忙看着魏京岚。
乐知微回复很快,令周楚郢稍稍安心。
只是……却忽视了一旁周临绾的变化。
“小乐她……回复你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可不止吓到周楚郢一个人。
只是前段时间乐知微和周临绾闹了龃龉,这会儿无论周临绾说什么,乐知微都没有回复。
周楚郢回过神安抚姐姐:“乐乐和岚岚一直待在一处,身手又好,她二人都很安全。”
周临绾似乎笑了一下,神色却是掩不住的失落:“我明白。”
可由她人转达与亲眼所见毕竟是两码事,尤其是,对方是自己朝思暮念的人。乐知微并不在乎她是否担惊受怕,乐知微甚至厌烦看到她。
“你说……我退回邻家姐姐的位置,是不是更好?”周楚郢自言自语道。
“姐的意思是,不再喜欢乐乐?”
“喜不喜欢,有什么重要呢?”
两情相悦的喜欢才是圆满,一厢情愿的,只是一种打扰而已。如果乐知微不愿意要,那她也不要了罢……
只是周楚郢未涉情爱,不会理解她的。
乐知微并不知道周临绾所思所想,她正和周临绾闹着别扭,眼下又有周楚郢这个朋友能保持联系,所以她并不觉得周临绾会因得不到她的消息而过分担忧。
她只是不喜欢周临绾左右她既定的人生路线,想和她闹闹脾气而已。
晃神间,魏京岚已经换了套衣服,手里还捏着眼罩,对她道:“走吧乐乐。”
乐知微点点头,晚间海风清凉,她顺势将魏京岚的外套搭在手上。
“你似乎对迟昕有所改观。”魏京岚没有任何疑问的语气。
乐知微当然知道魏京岚情绪还没有完全调整过来,这时候自然不会火上浇油。
好在她本就有失语症,即便不回应也不觉得尴尬。
“对厉宸雪你怎么看?”魏京岚平静地问。
乐知微低头拿出手机。
【她不安好心。】
“何以见得?”
乐知微摇摇头,这只是她的直觉,没有什么凭据。
【我总觉得,喜欢不该是像厉宸雪这样的。】
“嗯。”魏京岚顺着她的思路:“那喜欢该是什么样子?”
乐知微彻底没了下文,她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周临绾那张如山巅夜雪一般的冷淡面容,下一秒又被她甩出去。
“乐乐,或许你现在还不理解能分辨喜欢的模样是有多珍贵,但……别等到对方放弃了,才去珍惜。”魏京岚点到为止。
乐知微眨眨眼,思索着魏京岚言语中的含义。
【那老板现在能分辨喜欢的模样么?】
魏京岚怔愣片刻竟绽了个笑,只是那笑并没有到达眼底:“我没你幸运乐乐,我到现在,只能分辨不喜欢的模样。”
转眼间,二人已经出了酒店。
魏京岚将眼罩戴好,由乐知微指引着找到迟昕约定的地点。
她的指缝间还挂着两个高脚杯,手指也拎着酒瓶,淡然自若地走近迟昕。
“好久不见,夏初医生。”她将戏做足。
被眼罩阻隔,迟昕根本瞧不见她眼底的讥讽与挖苦。
“很巧。”迟昕望了她一会儿,才拿着手机补充:“正好听周医生说你在穹城,就约你见一面。你还……好么?”
“好得很。”魏京岚毫不走心地回。
她躬身去摩挲沙子的位置,也没管是否会沾在衣服上,大大咧咧地席地而坐,甚至拍了拍身旁:“夏医生也坐一会儿?”
迟昕没有拒绝。
魏京岚听着耳边传来的声响,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斟了杯酒,末了还问迟昕。
“夏医生要一杯吗?”
她以为迟昕会拒绝的,但迟昕却接过了她的杯子。
“谢谢,我不能喝太多,明天还有工作。”迟昕用手机回她。
夜晚凉风习习,海上的浪头一阵急过一阵,迟昕手机的声音也较往常在诊疗室里大上许多,此时听来竟更加失真。
或许因着这样的缘故,魏京岚反而放松了一些。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正要再续却被迟昕拦住:“这个给你。”
迟昕拍拍她的手,把解酒糖递给她。
魏京岚放在手里摸了摸才意识到是什么东西。
“夏医生。”她觉得好笑:“我本来就是买醉的,你给我解酒糖干什么?”
“不用买醉。”迟昕将药油倒在手上搓热,微微靠近魏京岚:“不用买醉也可以安眠。”
魏京岚没有漏过那被风吹拂过鼻尖的药油味,禁不住嗅了嗅。
“别动。”“夏初”的声音在此时传来:“我帮你按摩。”
魏京岚张了张口,终是没拒绝。
浪潮声洗刷着她原本躁动不安的神经,竟令她逐渐平静下来,海风的呼啸声流入耳中,包裹了她混乱的意识。
这一刻,魏京岚才稍稍明白,迟昕为什么要约她来海边。
她将酒杯放到一边,双手顺势后撑将头微微仰起,长腿伸展开承完全放松的姿势。
迟昕脚上有伤,再加上白天忙碌一天,此时根本站不住,干脆跪坐在魏京岚身后,双手抵着魏京岚头上的穴位,力度不轻不重。
那双手,工作时惯爱握着话筒,平日里也常常拿着笔写乐谱,像这样给人按摩,魏京岚还是第一次感受。
在她心里,迟昕自小家庭富足,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断不会去学这种伺候别人的活计,正因如此,现在她才会有不真实的感觉。
迟昕学这个做什么?
魏京岚心有疑惑,便也直接问出口:“夏医生什么时候学的穴位按摩?”
迟昕没办法立即回她,将手上的药油在魏京岚的穴位处按透后,才腾出手:“前段时间。”
确切地说,是翻阅过文献资料之后。
她去做了类似的尝试,的确有效果,于是给了技师酬劳,拜托她教自己一些技巧。
“我学得还不是很全面。”
魏京岚微微点头,又问:“那夏医生为什么想起来学这些?”
因为你,迟昕在心中道。但她作为“夏初”不适合这样直白,只能委婉道:“帮你改善通感症带来的困扰是我现阶段的职责。”
简而言之,为她而学也是理所应当。
“可很快,夏医生就不需要再为我费心了。”魏京岚却道:“再说我这病,本来也不是事关生死的大事,犯不着让夏医生这么惦记着。”
怎会不需要呢,在迟昕这里,早将魏京岚的事放在了自己的需求之上,可这些解释,半句都对魏京岚倾诉不得。
唯有沉默。
好像在二人退婚之后,迟昕与魏京岚身份对调,成为了笨口拙舌的那一个。
魏京岚见她不说话,也不再吵她,她做了几个深呼吸,眼罩下的双眸逐渐阖上。
或许是眼睛被遮挡的缘故,某一刻,“夏初”竟真的从迟昕身上分离,成为纯粹能够疗愈安抚她情绪的存在。
可魏京岚分明清楚,“夏初”就是迟昕,她们本就是同一人,不同的仅仅是她自己的错觉而已。
迟昕手上的力道刚刚好,四面而来的声响也很舒适,魏京岚舒服得叹息一声:“谢谢。”
无论迟昕为什么要付出到这个份上,至少此刻,魏京岚感激她的用心。
迟昕将药油均匀地揉开后,又抹了一点趁着魏京岚看不见蹭在魏京岚的鼻尖上。
魏京岚被她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地躲闪。
“闻一闻也能舒缓精神。”迟昕拿起手机解释。
“嗯。”
“有好一些吗?”迟昕看她神色舒展,问道。
“确实比之前轻松很多。”魏京岚很诚实。
“海声、雨声都能舒缓情绪,我晚点发给你。”迟昕将手中的很小一瓶的药油搁置在魏京岚的掌心:“这个,也留给你。别喝那么多酒,喝酒伤身体。”
“唔。”魏京岚摸着手上的物什:“夏初医生这么用心对待患者,我真是不知该如何报答。”
迟昕停了会儿,回应:“不用报答。”
她是迟昕,因魏京岚对她心存戒备,找借口让魏京岚安心很正常,但她是“夏初”的时候,不想让魏京岚和她计较太多。
魏京岚的笑容很浅,不一会儿便被海风卷走了。
“没关系,夏医生还有时间去思考想要什么。我一定尽力。”魏京岚举起手作保证。
迟昕摇摇头,却不再和魏京岚纠结,行动比言语有效多了。
“我今晚通感症加重是因为遇到了一些事。”魏京岚复又开口。
“什么事?”
“有一个姑娘问我,什么时候能够真正接受她,我没能答上来。”魏京岚直言不讳,好似真将“夏初”当作可以分享心事的医生:“我觉得这样的自己挺糟糕的。”
迟昕没来由地颤了一下,好在手机的声音并不能表现出她混乱的心绪,顺着魏京岚的话问:“为什么?”
魏京岚斟酌半晌,撑着腮说:“大概是因为……我没能好好接受她的心意吧。”
迟昕挣扎许久,才用僵硬的手指打出完整的字句:“你也……喜欢她?”
“或许吧。”魏京岚在眼罩下睁开双眸,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我家里很喜欢她,我也……”
她说得很慢,后音都散在夜里,终是没有将话说完整。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什么脾性我最是清楚,从前因着婚约不能对她生出别的情谊来,挺伤她的心的。”眼罩之下,无人知道她眼底墨海翻涌,“她对我很重要。但我却没能好好表达。”
她话已至此,迟昕再听不懂便是傻了。
她中途想阻止魏京岚说下去的,可“夏初”没有立场。
海风吹过她面颊上的湿意,迟昕慌忙去拭自己的眼角,可却无济于事。
胸口一跳一跳地疼痛根本压不下去,滚烫的泪在这寂静的夜里破碎无声,原来听自己喜欢的人去说别人有多重要,是这样的感觉。
曾几何时,魏京岚是如何做的?迟昕搜刮记忆,想起魏京岚竟能包容她的任性,将自己的情绪暂时放下,尚存理智地问她要一个感情上的结果。
现在,她连问自己算什么的资格都没有。
死缠烂打的前任,魏京岚早就给了她答案。
魏京岚如今说的每一个字她都不想听,于是迟昕堵住耳朵,没再搭理魏京岚。
喜欢的人对她倾诉着与别人之间的情谊,于她而言太残忍了。
可魏京岚哪里知道她的排斥,还在自顾自地继续:“而现在我知道,她还默默地为了我付出许多。”
迟昕干脆挪开一点,背对着魏京岚将她的话当做耳边风。
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却忽略了魏京岚眼睛盖着,耳朵会比往常灵敏。
魏京岚没有漏过她微微抽噎的声响,慢慢侧过头冲向迟昕。
“小初,你又何必辛辛苦苦瞒我?”
迟昕猛地转身,不可置信地望向魏京岚。
夏初,小初……魏京岚将厉宸雪唤作“小初”的,她怎么就全然忘了!
魏京岚听出她没能顺利忍下的哭腔,于迟昕看不见的位置敛住眸,语气一如既往地沉定,将迟昕轻而易举地逼入绝境:“小初,虽然你不承认,但我知道是你。”
“……”
最终,迟昕只否认一句,便不顾魏京岚的阻止匆匆道别。
魏京岚并未急着离开,依旧坐在沙子上,她攥了一把沙子又缓缓放开手,让细沙自指缝间溜走。
饶是一边守着她的乐知微都有些气恼,搞不懂她明明对迟昕的身份心知肚明,为何还要做戏说那一番伤人至深的话。
等魏京岚摘下眼罩,便瞧见乐知微对着她举着手机。
【为什么要那样说?】
魏京岚将眼罩塞进口袋里,却碰到之前放在口袋中的药油小瓶。
【老板为什么要那样说?】
乐知微快将手机挨到魏京岚脸前,执着地要一个答案。
“不下这一剂猛药,我怎么能知道她到底有什么谋虑呢?”魏京岚把玩着手中的小瓶子,幽幽地道:“乐乐,你既然能分辨出厉宸雪对我并非真心,迟昕那点伎俩为什么却看不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