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蜃海>第13章 沉默的右军

  “李朗弟弟——”

  李苾再次从噩梦中猛醒,头上满是淋漓的汗水,嘶叫着腾起身子,被身边的阿史那燕一把抱住。

  “第三次了,这是第三次了,你再这样下去,我该怎么办...“

  黑夜里,燕晶莹的泪花清晰可见,她看着李苾的表情有担心、有内疚、有忧急,更有无助。她活了将近十九年,一向示人以坚定果断形象的大漠飞燕,这是第二次感到如此的无助。

  第一次,是眼睁睁看着阴山王帐被攻破的时候。

  她知道李苾的痛苦来源何处,她更清楚这痛苦的始作俑者,但让她肝肠寸断的是:也是几乎一夜没睡的她,无论如何苦思自问,对某个问题得出的答案都毫无变化。

  那个问题是:纵使知道了现在这个结局,如果时光倒流,回到在大沙漠边缘截杀李环的那刻,她还会不会下手?

  那个答案是:会!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放过残杀阿惹的凶手!

  即使现在这件事令她、令李苾双双坠入无边的痛苦深渊,即使可以再做一次选择,她的残月宝刀也仍不会有半分犹豫。

  若非如此,她也就不是阿史那燕了。

  “再让你选择一次,你还是会杀了李环的,对吗?”

  李苾含泪凝视燕的双眼,轻轻问道。

  纵然泪眼婆娑,纵然心如刀绞,阿史那燕还是诚实的点了点头。

  两人泪水长流的对望着,忽而同时发出一声呜咽,紧紧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哭声里,宣泄着心酸、无奈、和绝望。

  为什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李环自李苾孩提时就在卫国公府负责保护她,被她视为家人;李家兄弟父母早逝,当时年幼的李朗被哥哥带在身边,从小陪着李苾一起玩耍长大,是她可亲的小弟弟,竹马之交的挚友。

  李家兄弟和李苾感情深厚,和阿史那燕素不相识,更无怨无仇,如果不是两国之间的战火,他们又何必拔刀相向、你死我活?

  滚滚洪流,浩浩荡荡,与之对比,人的力量、人的情感,实在太渺小、太微弱了。

  旁边伸过一只拿着毛巾的手,见二人只顾相拥痛哭,那人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想想如何善后才是当务之急,你们都不要哭了,蓓儿陪你们哭了半夜,刚刚睡着。明天天一亮,你们还得去找国主和大唐使臣商议此事呢。”

  哭声减轻了许多,李苾抽泣着接过毛巾,一边为燕擦眼泪,一边感激的说:“阿虾,幸亏还有你在。”

  走进慕容伏允寝宫时,李苾和阿史那燕的眼睛依然红红的。慕容伏允抬头看到,眼中满是担忧,从门外叫入一名宫女:“去拿两条毛巾来,要温水浸湿的。”

  卢承庆从座位上起身,向李苾施礼:“青阳公主,下官和慕容国主商议了好一阵,想出一个对策,请公主定夺。”

  “卢大人请讲。”

  “使团随行护卫的千牛卫在此地被杀,这件事肯定不能以实情禀报陛下,因此下官斗胆,与国主商议后,准备了一个说辞,需要提前和公主通个气。”

  “卢大人准备以何种说辞上报陛下?”

  “万幸事发之地在王宫大门附近,其时使团人员俱在大厅内参宴,无人亲眼目睹事情过程,因此下官和高将军商讨了,由他写下表章报回长安,就说千牛备身李朗酒后在王宫花园四处游赏时,因大醉,自王宫高台失足跌下,当场身亡。如此一来,他便可算是因公殉职,再请朝廷从优抚恤其家属,也就是了。”

  李苾听了黯然神伤,一言不发,卢承庆见她不回答,试探着提醒:“公主可是觉得还有不妥之处?”

  “卢大人如此处置甚是妥当,只是据我所知,李朗他...家里没有其他人了。”

  卢承庆也不觉默然,许久才道:“如公主无异议,就请高将军即刻写下表章,由下官联署后快马飞送长安。”

  “李苾并无异议,再次谢过卢大人了,还请大人率使团回京后,把李朗葬在李环墓旁,丧仪从厚,所需费用全数由我承担。”

  “公主,这就不必...”

  “此事虽由卢大人一力斡旋,但内中情由,天知地知我知,李苾所为已是欺君,又岂敢再欺天?些许靡费,无非稍作安抚自己心中的歉疚伤痛罢了,请大人务必成全。”

  “既如此,下官遵命,请公主放心,葬仪一定办得风风光光。”

  “未知大人预计何时启程返回长安?”

  “下官来时,陛下旨诣慕容国主早定大婚日期,国主也已委派礼部官员筛选黄道吉日,不日便会有结果,下官得准确日期后,便立即回长安向陛下复命。”

  “好,明日午时,我个人设便宴款待卢大人和高将军,请务必赏光。”

  “公主相邀,下官敢不从命?”

  “末将遵命,谢公主殿下赐宴!”

  走出寝殿,李苾和阿史那燕吸了口冰冷的空气,并肩快步奔向拴在一起的小白和阿黑。昨晚因事起猝然她们被绊在王宫,慕容伏顺只好独自去了右军大营办理那件要事。

  现在,她们必须得去看看了。

  青海湖西北侧湖滨有一座军营,吐谷浑右军便屯驻在此。在半个月前,军营边上新建了一片帐房,右军将士新奇的看到那里住进了一支陌生的人马,大约五千人,是骑兵,每人都配有一匹神骏的大宛驹,和右军骑兵所乘的青海骢不相上下。

  右军各营将官早接到慕容伏顺严令,约束属下不得探头探脑去扒望,更不得随意打听这支陌生骑兵的来处。

  但军中自有经验丰富的老兵,从这些人的军服甲胄、战马器械、身量相貌、尤其是从里到外透出的那股子精悍骁勇,依稀辨认出:他们是突厥虎师骑军!

  突厥虎师,精锐善战甲于天下,和大唐龙武卫重甲骑兵并列当世两大强军,所不同者,一个是重骑兵巅峰,一个是轻骑兵翘楚。

  右军将士不免心里纳闷:听说年初阴山之战后,突厥虎师大部被歼,余部也早做鸟兽散,世上怎么还会有这样一支成建制的虎师骑军存在?看他们的样子,个个精神饱满斗志昂扬,显然在这近一年的时间里给养充足,粮秣供应不绝。

  五千个人、五千匹马,要保障他们的消耗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谁在养着他们?又是谁在统领他们?

  有些心眼活络的右军将士已经想明白了此间关节:他们堂而皇之驻扎在右军营侧,世子又严令不准打听他们的情况,这事情不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了吗?

  他们的装备是真好,昨晚全体换上了崭新的冬装军衣,每人腰上都挂着两只箭壶,壶中起码备箭三十支以上,除了世子的亲卫队,右军其他各营谁都没有这般奢侈待遇。

  一时间,很多右军将士都开始眼红了。

  “我刚才从他们练箭的地方捡到一支遗下的羽箭,你们看看!”

  营帐外,一名右军士兵神秘兮兮招呼同伴围拢过来,有老兵一眼认出:“这不是大唐的双钩轻羽箭吗?他们怎么会有?”

  一言既出,群情耸动。

  “此箭即使在大唐军中,也仅龙武卫和长安皇宫禁军千牛卫才全军配发,大唐从未允许外流,他们怎么会配备有如此多的双钩轻羽箭?这群突厥虎师究竟是什么来头?”

  众议纷乱中,偷捡羽箭的士兵脑袋上重重挨了一掌:“大胆,世子的军令你忘了吗!”

  众人惊讶回头,一看之下当即全体躬身:“叶司马!”

  右军司马郎将叶昆哼了一声,劈手夺过双钩轻羽箭:“谁叫你偷偷摸摸去他们练箭的地方窥探了?此事若被世子知道了,看他不一顿军棍打烂你的屁股!”

  “小的知错、小的知错。”

  挨打的士兵口中认错,心中却是不服气:“叶司马,小的们岂敢违抗世子军令?我们只是觉得,世子爷他未免有些偏心了。”

  “哦?你倒说说看,世子他是如何偏心?”

  叶昆饶有兴致的看着捡箭者。

  “叶司马,咱们右军可是世子爷亲领的嫡系部属,对他忠心耿耿,也曾随世子爷平定氐羌部落叛乱,不少人实打实是立有军功的。就说叶司马你,氐羌一战身中三箭不但不退,还一矛刺死了叛军主将,世子爷当时许诺凯旋后即向国主请命封你为将军,可事情过了快两年了,你怎么还是司马郎将?即令咱们为世子爷效力,不敢言功,可起码也得一碗水端平吧?小的可听说了,这批双钩轻羽箭是大唐皇帝特赐的,因何世子爷一支也不配发给咱们,而是全都给了...”

  这名士兵说着,向栅栏外的那座军营努努嘴:“全都给了那些突厥外来户?莫非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吗?”

  “够了!”

  叶昆被他说的有点心浮气躁,但嘴上又不能应承,只好出言喝止。

  “一切事情,世子自有谋划,何用你们暗地里多嘴多舌?我叶昆管不着别人,世子爷对我有知遇提携之恩,我为他效命,图的可不是升官!”

  “说的好啊叶昆,你说的好。”

  以叶昆为首,众人一起惊讶回头,赫然看见慕容伏顺倒背双手,慢悠悠向这边走来。

  “参见世子爷!”

  “都免礼。我刚才都听到了,这人说的没错,我对你许诺在先,却失信于后,此事是我之过,我在此给你赔个不是。”

  叶昆大惊失色:“世子爷,你、你不要这样说,末将绝没有半点不满之意,世子爷别听旁人胡说八道...”

  “叶昆,你可知道当日你的将军封号为何父王未能及时批下吗?”

  慕容伏顺走到叶昆面前,认真的盯着他问道。

  “这个、这个...末将不知。”

  “今天我就告诉你实情:按我吐谷浑惯例,将军封号一次只能授予一人,此例是先王为避免名器滥赏所定,父王也不能不遵从。本来以你的战功,舍你其谁?可没想到...唉,我真没想到...”

  慕容伏顺面露愤慨之色:“我的本章递上时,恰好天柱王为他的亲卫队长慕容岩请封将军的本章也同时送到父王手中,父王当时就犯了难。按功劳,这个将军原该给你,可是天柱王他、他...父王百般无奈之下,只好与我商议,让你暂且委屈一下,先封了慕容岩。”

  不独是叶昆,闻听此话的所有右军将士无不一脸气愤之色。

  吐谷浑国内的情况,他们个个心知肚明,天柱王慕容世杰骄奢蛮横、专权擅政无人不知,而他偏偏又是洮河郡王慕容龙城的独子。慕容龙城既在吐谷浑王族中身份崇高,又有一人单剑诛杀叛贼世伏,扶保慕容伏允登上国主大位的不世之功,念在他的面子上,对于慕容世杰种种跋扈之举慕容伏允多年来一再容让,这个国主做的,其实憋屈得很。

  “好在守得云开见月明,今天父王传我进宫,已做了交待。右军司马郎将叶昆,跪听王命!”

  叶昆猝不及防,赶紧单膝跪地:“臣叶昆敬聆国主王命!”

  “即日起,封叶昆为右军将军,统领全体右军,仅奉王世子伏顺之令行事,此命!”

  “臣叶昆谨遵王命,谢国主恩典!”

  慕容伏顺微笑着扶起叶昆:“叶昆将军,这道王命虽迟来一年有余,但它终究是来了,望你今后统帅好右军,父王和我还有大任要交托给你呢。”

  “臣必定肝脑涂地,报效国主和世子!”

  慕容伏顺向身后招招手,暗影中走出一名壮汉。

  “叶将军,这位是父王同时简任的右军副将雅尔金将军,你二人要携手同心,把右军锻造为百战不殆的雄师。我再说一遍:父王和我,有大任要交托给你们。”

  “世子放心,末将和这一万五千名右军将士唯世子马首是瞻,只要你一声令下,刀山火海,勇往直前!”

  “叶将军你错了,如今我们的右军,可不是一万五千人了。”

  慕容伏顺语气平淡的纠正道。

  叶昆看看虬髯阔颌的雅尔金,又看看从容的慕容伏顺,再望一眼不远处静悄悄的虎师营帐,缓慢但坚定的点了点头。

  他心中有预感:吐谷浑有大事要发生了,而他叶昆,会是舞台上的重要角色。

  夜幕中,沉默的右军大营寂然无声,却依稀隐含着风雷。

  距他们百步之处的营门外,小白和阿黑并排站在一起,马上的李苾和阿史那燕相互报以微笑。

  很好,他搞定了。

  就让该来的,都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