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奏父王,儿臣有本。”
人群中慕容伏顺大步出班,肃然行礼。
“伏顺?你有何事要奏?”
“父王,目下入冬已两月,驻扎在青海湖畔的右军将士冬衣破旧、不敷保暖,昨日儿臣接到营中上报,近来已有数十名士兵夜间值守时因衣着单薄而遭遇冻伤,长此以往,必致右军战力受损。儿臣奏请父王火速拨发士卒冬衣八千件,让右军众将士用以抵御严寒。”
慕容伏允沉思片刻:“兵部库部司郎中何在?”
“臣在!”
一名吐谷浑五品大臣拱手出班。
“兵部府库之中,现存有多少件冬衣?”
“回禀国主,兵部府库目前尚存步军士卒冬装一万三千件、骑军士卒冬装五千件。”
慕容伏允转向慕容伏顺:“伏顺,目下缺冬衣最严重的是步军还是骑军?”
“父王,步军尚可暂且坚持一下,骑军冬装短缺最是严重,尤其骑军将士平日多纵马行进,越发寒风透骨,必须先为他们紧急补充冬装。”
“既如此,传我王命,将兵部府库中现存所有骑军冬装,外加三千套步军冬装清点装运,即刻发往右军军营。”
“儿臣代那些倍受苦寒的将士,谢过父王了!”
这一幅君正臣贤、父慈子孝的画面,感动了大殿上的每一个人,甚至包括大唐天使卢承庆在内,却唯有一个人例外。
“吐浑,孤方才的话你没有听到吗?”
兵部库部司郎中伫立不动的身影在大殿上显得极为卓尔不群,导致慕容伏允无法不注意到他。
“启禀国主,臣暂时无法从命,请国主宽限一月,容臣紧急调派人手赶制冬装,制成后再发往右军。”
大殿上忽然鸦雀无声,卢承庆则摆出了一副看戏的表情。
有意思,一国之主的王命,众目睽睽之下居然有人公然抗拒。
什么情况?
“吐浑,你刚才说什么?给孤再说一遍!”
慕容伏允的语气显见在隐忍怒意,要是个识相的,在他真的发火之前,也该就坡下驴了。
可惜,这位郎中先生可能别说是驴,连驴肉火烧都没见过,更不懂得怎么下坡。
“国主,府库中确有骑军冬装五千件,但两日前天柱王已知会臣妥善留存好,他不日就要提走。故此,这些冬装暂不能拨发给右军。”
大殿上又安静了,除了脸黑如墨的慕容伏允,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卢承庆,其他人纷纷把脑袋扎得尽可能低,谁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多说一句话。
慕容伏允连做了两个深呼吸,扭头带着歉意对卢承庆说:“天使大人,你也看见了,我国中有些事务亟待处置,请你、还有青阳公主殿下暂且回去休息,今晚伏允设宴,为天使大人接风洗尘。”
“国主请自便,本使告辞。”
卢承庆回了个礼,泰然自若下殿而去。李苾拉起欧阳蓓儿和阿虾,跟着卢承庆下殿,走到殿门口,回头向慕容伏顺投去一个眼神。
电光石火之间,摩尔斯密码满天飞。
你们父子俩能不能行?
放心,没问题!
那我走啦?
回去等好消息就是!
现在殿上没有外人了。
慕容伏允靠在王座上,像是很疲惫的样子,手抚额头向郎中吐浑发问。
“吐浑,你知罪吗?”
“回国主,臣不知身犯何罪。”
“你当殿违抗孤的王命,还敢说自己无罪?”
“臣并未抗命,此事事出有因,适才臣已对国主言明了。”
“你的意思是,孤的王命你尊不尊皆可,但那慕容世杰的话,你则一概凛尊?”
翻牌比大小了,殿上气氛降到了冰点,众臣都在等着那个不知何在的爆发时刻。
吐浑本人却没有丝毫惊惧,上前几步再次施礼,镇静自若抛出了一番“深明大义”的说辞。
“国主,臣以为,左军也好、右军也罢,俱是我吐谷浑的护国柱石,诚该一碗水端平,总不能世子今日上殿奏请,国主便把本该拨发左军的冬装转给了右军,此为不公;臣已答应天柱王,若在他不知情的状况下将冬装擅自转送他处,此为不义;冬装本已有主,若臣慷国家之慨,逢迎国主和世子,将重要军需物资随意处置,此为不诚。似这等不公、不义、不诚之事,臣万不敢为,臣此举纯出于忠义诚信之心,绝非有意顶撞国主,请国主明鉴。”
精彩呀!
直言敢谏、坚持原则的大忠臣呐!
殿上所有人,甚至包括慕容伏允父子,都几乎要为这篇大义凛然的慷慨陈词鼓掌叫好。
等一下,他这话究竟是哪里不对?
“吐浑,我来问你:天柱王的左军之中,可出现了严重的冬装短缺吗?”
慕容伏顺踏步上前,逼视吐浑的眼睛,发出了灵魂质问。
“并、并未出现...”
“我再问你,左军冬装早在入冬前便已按时足量拨发,当时父王自将的中军甚至尚且没有拨发完毕,难道短短两月不到,左军新拨发的冬装便缺损如此严重了吗?若如此,左军军需官员该负何种责任?若非如此,天柱王强占这批我右军将士急需的冬装,又是何居心?”
“这、臣不知...”
“还有,天柱王明明没有紧迫需要,却偏偏要占据这批库存冬装,在我看来无非有两种可能:其一,天柱王暗地招兵买马,因兵员骤增才导致冬装不足;其二,便是天柱王存心想看到我右军将士们一个个活活冻死!”
吐浑舌头僵硬,一句话也回不出,偏偏慕容伏顺不打算放过他,逼到面前诘问:“适才本世子所提那两个可能,到底哪个是真!”
“都、都不...”
“你说都不是?那此事的原因就只有一个了。”
慕容伏顺转身面王座上的慕容伏允:“父王,吐浑这个宵小之徒拨弄是非,蓄意挑起左军与右军的罅隙,更企图离间父王和天柱王叔,用心险恶,必须严惩!”
慕容伏允缓缓点头,向群臣中呼唤:“兵部库部司主事何在?”
站在靠近殿门位置的一个六品小官忙不迭出班:“回国主,臣在。”
“此刻开始,你继任兵部库部司郎中,立即前往府库,将冬装数量查点清楚,火速发往右军军营,今晚戌时之前,孤要听到右军将士穿上新衣的消息!”
“臣谨遵王命!”
这位新出锅还冒着热气的郎中大人喜滋滋转身跑出殿外办他的差事去了,殿内那位原郎中大人目瞪口呆:“国、国主...”
“来人,把吐浑拉下去,杖二十,而后收监,待到天柱王返回伏俟城,孤和王侄商议一下,如何处置这个阴险小人。”
“遵命!”
站殿武士面无表情上前拖起吐浑就走,他彻底慌了神,大喊大叫起来。
“国主、国主!臣的官职是天柱王简任,你治罪于我,也该知会天柱王之后再定夺!”
难怪他如此卓尔不群,原来是他有个一贯卓尔不群的主子。
慕容伏允霍然从王座上站起,噔噔噔几步下阶,大步走到吐浑面前,死死盯着他,字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个蹦出来的。
“狗奴才,你给孤听好:先王夸吕亲任、守城王叔扶保的吐谷浑一国之君,是孤!不是他慕容世杰!”
说完转身,大袖飘飘走向后殿。
“杖四十!重重的打!”
当晚,慕容伏允为卢承庆一行设摆的接风宴极为隆重,尤其是最后上来的那道金檐四宝湟鱼,自卢承庆、高定以下,使团赴宴人员个个赞扬不已,甚至大失外交礼仪的要求再上一份,引得慕容伏允会心大笑。
“慕容国主,真没想到吐谷浑有手艺如此高超的厨师,这道菜即使在长安,也是上上之品呐!”
“哈哈,天使大人,伏允不敢贪天之功,这道菜可不是我国内厨师做出的,而是随青阳公主和亲而来的一位贴身侍女的杰作。”
“哦?此人有这般手艺,为何去做侍女呢?若是在长安开家酒楼,早就大发横财了。”
“天使还不知道吧?这位名厨,今日在殿上你是见过的。”
“本使见过?”
卢承庆大为惊奇:“是哪一位?”
“正是大唐皇后娘娘钦封的正五品司膳,阿虾...哦不不,此时该称呼她为新垣旻新垣司膳了。”
席间气氛虽好,李苾和阿史那燕却有些心不在焉,总是偷眼观察外面,终于两人抽了个空子,声称不胜酒力,告辞离席。
她们惦记着青海湖畔热火朝天的冬装发放。
卢承庆望着阿史那燕的背影,沉默不语。
旁边随行护卫的那一桌却没有那么多顾忌,一名千牛备身借着酒劲,拱了拱身边同伴。
“知道青阳公主身边那个突厥女子是谁吗?”
“我哪知道?不过,相貌可是真美呀,丝毫不在青阳公主之下!”
“呸!你就知道看美女!说出她的身份,活活吓死你,保你一眼也不敢再看。”
“堂堂天子亲军,难道是吓大的?你说说看,我倒要听听有多吓人。”
“哼哼,还记得王方翼将军死于何人之手吗?”
“王将军不是死于...什么?你说她是——”
那名千牛备身惊得几乎离座站起,被同伴一把拉住:“嚷嚷什么?这里是伏俟城,小点声。”
被拉者犹自惊心:“可我听当天值殿的弟兄说,这阿史那燕不是被青阳公主一剑刺死了么?怎么会活蹦乱跳出现在这里?还和公主手挽手,像闺中姐妹似的?”
“内中缘由,我可就不知道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谁知道这其间到底有什么古怪?不过我敢肯定,她百分百就是那个敢当殿行刺陛下的大漠飞燕!”
两人低声交谈着,全没注意到离他们不远处,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悄悄消失在了宴会大厅。
李苾和阿史那燕挽手走向王宫大门,门口有牵着她们的马等在那儿的慕容伏顺。只有他们三人知道,这批虎口夺来的冬装,并不是拨发给吐谷浑右军的,连那长安发来的二十万支羽箭,也不是。
她们必须亲自到现场去料理此事。
忽然,身后一阵劲风袭来,刀锋破空之声伴随着低沉的怒吼:“阿史那燕,还我兄长命来!”
阿史那燕本能的想要拔刀,可她的右手和李苾挽在一起,急切间未能摸到刀柄,李苾的右手却是自由的,鱼皮剑闪电般出鞘,回手一剑刺向袭击者。
李苾的蜀山赤金剑此时已练到了第四重境界,李德奖点评不需半年,便可进境到第五重,到那时连慕容伏允也不再是她的对手。阿史那燕烈火剑的进展和她相类,突破只在朝夕之间。
以她俩现在的剑法,等闲之人莫说招架,连闪避都是妄想,身后这名袭击者也是如此,“扑哧”一声,被鱼皮剑贯胸而过。
一剑得手,李苾却愣了:袭击者身穿的是大唐千牛卫军服。
她还道是有人假冒千牛卫行刺,耳边却传来袭击者濒死之际微弱的呼唤。
“苾儿...姐姐...”
李苾彻底傻了,不可置信的看着这名袭击者,越看越是觉得眉眼间似曾相识。
“你、你是谁?”
李苾的声音因惶惧而发抖。
“苾儿姐姐,我是...李朗啊...”
袭击者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这句话,咬牙向阿史那燕投去仇恨的一瞥,轰然倒地,双目大张,望着天空明月,嘴唇翕动几下,头一歪,就此气绝。
李苾整个人完全凝固了。
她看懂了李朗临死前的唇语:为什么?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此时听到动静的王宫卫队纷纷赶来,门外的慕容伏顺也匆匆跑来,见到这一幕,无不惊骇:大唐护卫使团的千牛卫死在吐谷浑王宫,这可如何交待?
难道解释说是青阳公主杀的?
虽然这是事实,可大唐会信吗?能信吗?
对这一切,李苾恍然无觉,她眼前只是一遍一遍闪现着那个十三岁少年稚嫩的笑脸。
“苾儿姐姐,我藏好了,你来找我吧。”
“咱们说好了,找不到我,你就得教我剑法!”
“苾儿姐姐,这件事,可千万不能让我哥知道啊,不然,他又要揍我了。”
李苾扬起头,泪水长流。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