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蜃海>第9章 鹰落(一)

  “你在这世间还有什么牵挂的人吗?”

  “我哥哥。”

  “他在长安怎么样?”

  “他只是在等待。”

  “等待什么?”

  “等待实现骄傲的那一天。”

  “什么意思?”

  “他是大漠上空最骄傲的那只雄鹰,他不会容忍自己沦为敌国囚徒的,他在等一个机会,回到属于他的蓝天上去。”

  “如果...他等不到那个机会呢?”

  “他依然会回到蓝天上去,今后我想他的时候,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他。”

  阿史那燕说着,仰望天空。

  天空碧蓝碧蓝,一只矫健的鹰,翱翔在白云之间。

  “那只鹰,是从什么方向飞过来的?”

  “那边,是长安。”

  长安,太常寺。

  太常少卿站在院落里的一间毡房门口,一脸为难。

  “社尔将军,你拒不奉旨,教下官如何回复陛下呢?”

  躺在毡房正中兽皮上的阿史那社尔,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微闭双眼,一言不发。

  “你不奉旨,总该让医官给你看病啊?你已经高烧三天了,万一......陛下严旨,命我看护好将军,如果你一病不起,那可、那可......"

  少卿焦急的在原地搓着双手来回踱步,身旁背着药箱的医官不知所措的看着上司,吞吞吐吐插话:“大人,社尔将军初来长安,水土不服,加之早前连日征战,长途奔袭数百里,身体损耗极巨,染上了风寒之症,若再不用药治疗,只怕、只怕......”

  “本官岂能不知?要你来多嘴!”

  少卿烦躁的喊了一句,止住脚步看着依然沉默的阿史那社尔。

  “社尔将军,药我放在这里了,服用与否悉听尊便,你若一心求死,本官也无可奈何,无非是到陛下面前去领罪便罢。只是本官还要最后劝你一句:你们的颉利可汗,现在已是大唐的右卫大将军,突厥旧地现已尽为唐土,你心心念念的那个大突厥,再也回不来了!你即使如愿死在长安,又有何意义?本官言尽于此,将军自忖吧!”

  说罢,袍袖一挥,转身离去。

  兽皮上的阿史那社尔对这一切浑然无觉,身边那只药碗更是瞥都没瞥过一眼,他只觉得热得发烫的身体似乎在凌空飞升腾在半空,视野下方,是魂牵梦绕的鄂尔浑河畔,刚刚肩负起部落首领重任的十八岁的社尔,牵着十岁的阿史那燕,在河边欢笑着奔跑。燕调皮的跳进河中,撩起河水去泼哥哥。社尔擦去脸上身上的水珠,一把抓住那个小捣蛋鬼,不由分说甩在肩上,任凭她两腿徒劳的乱蹬,大步来到一棵胡杨树旁,把她挂在树杈上,退后几步,看着上下不得气得哇哇大哭的燕,得意的哈哈大笑。

  脑海中清晰如昨的往事逐渐模糊,高烧在夜晚到来时愈加肆虐,阿史那社尔痛苦的哼了几声,吃力翻身去抓近旁的水,抓起的却是一只空空的碗。他胳膊无力的垂下,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你是说,他不肯接旨、也不肯服药?”

  “陛下,微臣无能、微臣有罪!”

  “好了好了,不是你的责任,他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你去吧,看好他,朕另想办法。”

  太宗挥退太常寺少卿,坐在御榻上沉默不语,长孙皇后无声来到他背后,照例为他按摩起肩膀。

  “陛下为何如此看重这个阿史那社尔?”

  “自古兵书有云,攻城者下、攻心为上,朕虽然平灭突厥,然其余部何止以万记?这些人虽被我大唐兵威所摄,但内心真的都臣服了吗?朕必须立一个标杆给世人看、尤其是给那些心有不甘的突厥余孽们看:只要真心归附大唐,朕必待之以至诚,富贵不逊昔日;反之,若有异心,必遭灭顶之灾!这个阿史那社尔虽然年纪轻轻,可无论身份、能力、品性,皆是突厥贵族中的佼佼者,若能收服此人,朕威加海内的大业必然如虎添翼!”

  “可是陛下,他不肯接受您的册封诏书,现今身染重病又拒绝医治,这、这、这...”

  长孙皇后说着,满脸焦虑,太宗闻言,也不禁眉头紧皱起来。

  此时,太常寺少卿去而复返。

  “陛下,微臣还有一事,适才未及奏禀。”

  “什么事?”

  “青阳公主外出巡视封地前曾对微臣交待,说她不在长安期间,将派府中侍女代她前去游说阿史那社尔。微臣进宫面君之前,就接报说公主的侍女今日欲往太常寺探视阿史那社尔,只是以社尔现在的状况,是否还准她探视?请陛下示下。”

  “苾儿临行前安排的?”

  太宗有些意外,低头沉思片刻:“准她探视,告诉她,若能劝说社尔服药,朕必有赏赐!”

  “微臣遵旨!”

  少卿退下后,长孙皇后不解道:“陛下,前日你让颉利前往劝说都无功而返,一个小小侍女又能有什么作为?阿史那社尔自持身份,极是心高气傲,说不定一见居然派个侍女去劝降,气愤之下死意更坚,那可如何是好?”

  太宗叹息一声揽住皇后肩头:“皇后说的这些,朕又何尝不知?只是现下咱们还有别的办法吗?只有死马当活马医罢了。另外你也清楚,苾儿这孩子自小冰雪聪明、机变百出,她不会随随便便安排些无用之人去行无用之事的,派这个侍女,一定有她的用意!”

  阿史那社尔自从被俘来到长安,就和颉利可汗一样放着舒适的馆舍不住,在太常寺庭院中搭建了两个草原上的毡帐。数日前,颉利被迁出太常寺移居太宗钦赐的府邸,这里就只剩下了社尔这一座毡帐,在月色下孤零零伫立。

  时间来到戌时,夜色包裹了一切,毡帐外寂静无声,只有偶尔经过的巡逻哨兵向它望上两眼。

  一个白色的娇小身影提着一只木盒,轻手轻脚撩开帐帘,闪进了毡帐。帐内,高烧昏迷的阿史那社尔对于这个不速之客的到访毫无知觉。身影放下木盒,蹲在阿史那社尔身边,伸出一只白嫩的小手摸摸他的额头,口中“噫”了一声,又拉过他粗壮的胳膊,皱着眉头开始切脉。

  片刻之后,身影放开社尔的手臂,转头看见附近旁边那只凉透了的药碗,端起来放在鼻下嗅了嗅,撅着嘴轻轻摇头,站起身撩开帐帘小声呼唤。

  “有人在吗?”

  “姑娘有什么事?”

  巡夜士兵闻声立即跑来。

  “太常寺内可有药材?”

  “有的,姑娘想抓些什么药材?”

  太常寺掌管礼乐典章,也兼各国使臣下榻之所,因远道而来的使者们难免有人水土不服沾染疾病,所以此处设有药局,也备有医官。

  “请取纸笔来,我写个方子。”

  这是徐婉柔第一次遵照李苾所托来看阿史那社尔,未料他病得如此之重,心中不由暗自庆幸:你运气不错,幸亏我及时来了。

  一炷香之后,士兵按照徐婉柔药方所写,将药材匆匆送来,徐婉柔抬眼扫了一下:“药锅和火炉呢?你想让他生嚼吗?”

  “哦哦哦,小人疏忽。”

  士兵狼狈而去,不多时,红泥小火炉和煎药锅子就摆在了毡帐内,徐婉柔蹲在火炉前,用随身的小巧团扇轻轻煽火,不时扭头看看依然昏睡的阿史那社尔,月光透过帐帘的缝隙照进来,照在那张刀削斧刻般生动的面孔上,纵在深度昏迷中,这个男人依然不可阻挡的散发出勃勃的男性魅力。

  他像鹰一样,神秘、迷人。

  他就在自己身旁几步远,徐婉柔却宛觉他仍高飞在天,只是飞累了,下落树梢栖息片刻。

  泥炉中蹿动的微弱火苗,把徐婉柔白生生的脸颊映得红扑扑的。

  骤然一声长长的呻吟,阿史那社尔翻身,双手在兽皮边上无意识的乱抓,似乎在寻找什么,徐婉柔连忙跳过去按住他的手:“你不要乱动啊,药马上就煎好了......”

  猝不及防中,徐婉柔眼前的世界一百八十度大翻转,整个人被揽进了一个雄健的怀抱中,阿史那社尔高耸的鼻子就抵在她白嫩的后颈上,火热的气息喷得她阵阵酥痒,头晕目眩,身子瞬间变得软绵绵的。

  徐婉柔的脸一下子红的似火燃烧,轻轻扭捏:“你、你放开我。”

  此时此刻,连她也不知自己心里究竟希望阿史那社尔听话、还是不听话。

  她还在意乱情迷时,阿史那社尔迷迷糊糊呓语起来。

  “燕,哥...哥哥要去找咱们的父罕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你答应过我,也答应过可汗陛下,你还记得吗?你、你一定要听话......”

  社尔的呓语忽然中止了,紧闭的眼皮微微一抖,即使在昏迷中,怀中的触感也令他查觉有异。

  阿史那燕身长五尺五寸,和李苾相当,慢说在唐代,即使在现代,也约等于169公分左右,属于毫无争议的高个女孩,且常年习武,身体健壮结实。

  可是现在怀中这个娇弱柔软的身体,至多有四尺六、七寸,整整小了一号。

  社尔似在凝神苦思,但一阵剧烈的头疼袭来,令他痛苦的呻吟了一声,松开紧箍住徐婉柔的双臂,无力的仰面躺平,呼吸急促,大汗淋漓。

  摆脱束缚的徐婉柔翻身一骨碌坐起,抓起掉落在旁的团扇手忙脚乱扇起风来,心嘣嘣直跳,脸如红布。

  好一会儿,喘匀了气的徐婉柔摸摸滚烫的脸,纵身扑到火炉上的药锅前——好险,差一点药就煎糊了!

  黑亮的药汁盛在青瓷小碗中,徐婉柔一边轻轻吹去热气,一边吃力的撑起阿史那社尔上身,把碗凑到他嘴边。

  “吃药啦,小心哦,很热,慢慢来,小口小口的,这就对啦!”

  社尔迷迷糊糊中,居然顺从的把药汁咽了下去,徐婉柔见他喝尽,眉开眼笑,放下药碗拿起水碗:“真乖,来,再喝口水。”

  在社尔的幻觉中,身边喂他吃药、喂他喝水的,是自己的妹妹。

  否则,无法解释那种莫名的亲近感和信任感。

  至于显然娇小了许多的身量,神志不清中的社尔也很容易的找到了解释:此刻照顾自己的,是小时候的阿史那燕。

  眼见社尔服药完毕,继续沉沉睡去,徐婉柔兀自不放心,趴在他身边仔细观察,直到半个时辰后,听到社尔的呼吸显而易见变得沉稳,心中那块大石才算暂时卸去,顿觉疲倦难当,上下眼皮打架,再也支撑不住,刚刚给他盖好被子,就遭到瞌睡虫重重一击,伏在社尔身上睡着了。

  长安初夏夜,草虫乍鸣,晨露初起,东方的鱼肚白悄然无声的露出地平线。

  帐内,两个均匀的呼吸声平静起伏着,从容而安详。早班的巡逻士兵小队长撩起帐帘查看,见到这一幕,不禁会心一笑。

  新的一天到来了,一切,都挺好。

  阿史那社尔撩开尚感沉重的眼皮,意外发觉身体松快了不少,高烧也明显消退,狐疑中低头一看,眼睛登时圆了:一个小脑袋搭在自己小腹上,闭着眼睡的正香。

  社尔一激灵,抬手就要撩开被子跃起,动作却在瞬间顿住:昨晚照顾自己的,是她?

  社尔慢慢躺平,尽量保持身体不动,唯恐惊醒了她,心中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油然而生:这不是上次和李苾一起来看自己的那个侍女吗?

  那双墨黑的眸子,自己还记忆犹新。

  她似乎懂医术,上次自己的旧伤就是她重新包扎的,难不成昨晚她又给自己诊病了?

  不然,明明自己已经病了三天了,为什么一觉醒来,会感觉好多了?

  社尔强自抑下满心的疑问,保持姿势躺好不动,以便让她多睡一会。

  可看她这架势,一时半会儿怕是醒不了的,自己的半边身子都已经麻了。

  算了,男子汉大丈夫,忍一会儿就忍一会儿吧......

  社尔忽然感到小腹一阵热流涌动,肚子咕咕乱叫,像是有什么东西四处乱窜,在寻找出口。

  不动可以,但是内急怎么办?

  惊惶之中,社尔偶一低头,眼前正是那双星空般墨黑的眸子,一闪一闪在望着他。看着这双眼睛,社尔恍惚中想起了小时候,带着妹妹在大漠中看到的夜空中的星星。

  美好回忆刚刚涌上心头,社尔的肚子里发出了一声格外响亮的鸣叫,一股粗长的浑浊之气夺路而出,社尔当即满脸通红。

  实在忍不住了,也实在太丢人了。

  徐婉柔愕然,随即雀跃的笑了起来。

  “啊,太好了,你要出恭,这说明药起作用了!我带你去如厕。”

  她高高兴兴跳将起来,却立即愣住当场:自己说要带他去如厕?

  他是个大男人啊!

  她兔子一样跳到帐门,掀起帘子呼叫:“有没有人呀?快来人呀!”

  她不敢回头,她怕社尔看见她红得像番茄的脸。

  可惜了,她应该回个头的,因为在她身后,有一只更红的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