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蜃海>第13章 开战

  深夜,长安,立政殿。

  太宗皇帝靠在御榻上,斜睨跪在殿中的王方翼。

  “苾儿是怎么说的?”

  “回陛下,郡主说阿史那燕杀害郭将军、李将军,二位将军于她如同家人,她誓报此仇。”

  太宗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苾儿这孩子于亲情上看得极重,尤其看重身边人,郭淮和李环之死,她心中还指不定有多悲伤呢。以此看来,她定然不会放过那个阿史那燕。”

  “陛下明鉴,臣也觉得郡主正是因为要寻机亲手向阿史那燕复仇,才滞留肃州一意参战的。”

  太宗眼皮一垂,用一种含义不明的目光扫了扫王方翼,许久才缓缓说道。

  “苾儿这孩子虽是朕从小看着长大的,可是她头脑缜密、心思深沉,心中想的什么,谁也难以尽知。不独朕如此,她父亲、老师,恐怕也摸不透她那个小脑袋里在琢磨什么。就说这次她要间使突厥,朕本坚决不允,这孩子竟然在她义母寝殿里不声不响跪了一夜,朕的贤后醒来看见着实吓了一跳,带着她来找朕求情。朕能怎么办?只好加派护卫,连身边的千牛卫都派去保护她了。万幸她脱险而归,还探得了重大军情,朕本还思虑着等她回来赏赐些什么才好,顺便让她好好将养一下身子,熟料她居然自作主张滞留肃州,朕看了张士贵的密奏真是哭笑不得。。。元龄,咱们要拿你这个学生如之奈何呢?”

  廊柱阴影后,大唐尚书左仆射房玄龄静悄悄现身。

  “陛下,苾儿此行必然侦知了突厥内部紧要情状,若回到长安禀报陛下再行请旨返回,肃州远在千里之外,战事一触即发,必然贻误军机。此战为我大唐与突厥事关国运的决战,绝不能有半点差池,因此臣以为,苾儿留在肃州必有她的用意。陛下不必担心,待此战我军大获全胜,苾儿自然会回长安交旨,那时陛下再细加询问就是。”

  太宗摇头一笑:“果然是你最得意的学生啊。元龄,朕也没有责怪苾儿的意思,只是怕战场上刀枪无眼,这孩子万一伤到哪里,皇后和朕会心疼的,你这做老师的何必急着回护呢?”

  “臣绝无回护之意,毕竟那青玉令是陛下亲手赐给苾儿的,要说回护,陛下怕是回护得比臣等还厉害的多。”

  太宗哈哈大笑:“好个倒打一耙的房玄龄,朕说不过你。罢了,已经亥时了,你们回去吧。”

  房玄龄和王方翼退下后,太宗静坐凝神细思。

  屏风后一个清丽的中年女子走出,坐在榻上为太宗揉捏肩膀,轻声问:“陛下在想什么?”

  “适才王方翼所奏,贤后都听到了?”

  “臣妾听到了,并无什么不妥呀?陛下又不是不知道苾儿这孩子。。。”

  “她说到了郭淮、说到了李环,还说李环杀死了阿史那燕的妹妹,听起来她们两人之间家仇似海,无可化解。可是梓童,我大唐与突厥的国恨,她为何只字未提?”

  长孙皇后怔了怔:“陛下的意思是。。。”

  “朕只是不解,难道在苾儿心中,家仇大于国恨?大唐与突厥势难两立,她和阿史那燕天然就是死敌,又何必纠缠于那些私仇?朕怎么觉得她这些话,像是刻意说给朕听的?”

  “陛下怎的连自己疼爱多年的义女都信不过了?以臣妾之见,苾儿是觉得国恨摆在那里,又何需再言?”

  “你们哪,都护着她说。”

  太宗叹息一声,揽住长孙皇后肩膀:“房玄龄说的对,朕又何尝不在护着她呢?朕只是怕她虽然聪明过人,毕竟未经多少人世风雨,别误入了歧途才好。”

  “夜深了,臣妾侍候陛下歇息吧,明日还要上朝呢。等此战胜了,苾儿回到长安,陛下当面一问不就都清楚了?”

  贞观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太极殿。

  太宗皇帝端坐龙位,挥舞着一封紧急塘报,声若洪钟:“众卿,边关急报:突厥大军十万,兵分两路进犯肃州、甘州,张士贵、张宝相二位将军浴血厮杀,暂将其攻势遏止。现突厥围城不去,情势危急,谁愿率军去解肃、甘之围?”

  李靖出班:“陛下,臣愿往!”

  英国公徐世勣紧随其后:“陛下,臣也愿往!”

  “传旨:兵部尚书、卫国公李靖为定襄道行军总管,张公瑾为副,为中路军;并州都督、英国公徐世勣为通漠道行军总管,为东路军;华州刺史、霍国公柴绍为金河道行军总管,为西路军;礼部尚书、任城郡王李道宗为大同道行军总管,张宝相为副,自灵州向西北方向挺进;检校幽州都督卫孝杰为恒安道行军总管,镇守燕云,断突厥东逃之路;灵州都督薛万淑为畅武道行军总管,借道东北出击突厥后方,监视突利可汗部。”

  “朕此战,要永绝后患,望众卿莫负朕望!”

  唐军六路出击,总发精锐十余万,统归东路军主帅李靖节制。太宗皇帝站在长安城楼上,目送大军踏过渭水便桥,浩浩荡荡一路向西开拔,心潮澎湃。

  两年前就在这里,自己单骑立于突厥大军阵前,义正词斥责颉利可汗败信毁盟,令对方羞愧退走。虽是流传千古的佳话,可太宗心里明白:被敌军陈兵攻堵城门,再怎么英勇、再怎么粉饰,也是耻辱!

  颉利,朕来找你要账了!

  颉利,再见到朕,会是何种情景,你想过吗?

  朕想过!朕想过一千遍、一万遍了!

  李靖,你不要辜负朕。

  还有你那个好女儿,朕的义女。

  想到这里,太宗不知为何眼皮微微跳了一下。

  颉利可汗的眼皮也在跳。

  看到阿史那燕匆匆进帐,他连忙上前询问:“燕,战况如何?”

  “父罕,你直接问我哥吧。”

  在颉利可汗稍感意外的目光中,阿史那社尔尘满征袍大步迈进。

  “社尔?你从前线回来了?是战况不利吗?”

  “可汗陛下,肃州城高池深,守军战力极强,我军强攻数日伤亡巨大,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甘州那边呢?”

  “据雅尔金的军报看,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社尔,你有什么良策?”

  颉利可汗满怀期许望着社尔。

  “可汗陛下,我突厥与大唐这一战,谁都没有退路,长安的暗桩传信,大唐皇帝征发十余万大军,由卫国公李靖统领,已出发两日,算时间,再有两日就将赶到肃州,那时我军腹背受敌,形势就危险了。”

  “唐军能来的这么快?”

  颉利可汗有些难以置信:“难道他们十万人都是骑兵?”

  “唐军骑兵不足一万。”

  “那怎么可能有如此快的行军速度?”

  “唐军近两年在河西、陇右设立大量马场蓄养战马,总计有二十余万匹,此战尽数征发。唐军如今就连步兵行军都有两匹马供换乘,骑兵更是与我突厥一样一人三马,行军之快,和我们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社尔面色沉重的说道。

  颉利可汗呆呆站在原地,良久慨叹一声:“大唐如此不计代价举全国之力,果然是必要亡我突厥方才罢休。”

  “可汗陛下,我有一个险中求胜的办法。”

  “什么办法?快说!”颉利可汗眼睛顿时一亮。

  “唐军兵分六路,以李靖的中路军兵力最为雄厚,他又是此战主帅,各路唐军均由他节制。斥候来报,他率军刚刚屯驻马邑。”

  颉利可汗霍然转身来到地图前,举目搜寻。

  “李靖就在距我们四百里之外?”

  “正是!这个距离我突厥精锐骑兵一昼夜可达。请可汗陛下准我率本部两万精骑连夜出发,攻其不备偷袭他的大营,只要打垮李靖的中路军,唐军此战必败,我突厥的危局自然化解!”

  “可李靖所部毕竟是唐军主力,此次唐军所有骑兵也都在他麾下,你日夜奔袭而去人困马乏,万一被他察觉有了防备,你岂不陷入绝境?社尔,我宁可失去千里疆域、百万子民,也绝不愿意失去你。不行,这太冒险了,我不让你去!”

  “可汗陛下!”

  社尔急得跺脚:“我军受挫于坚城之下数日,敌人又援兵将到,到那时我军连日奋战已成疲惫之师,再迎战对方十万生力军,无论士气、战力,都是凶多吉少,若不兵行险招,我突厥就真到了存亡续绝的关口了!”

  颉利可汗搓着双手在帐中反复踱步,步子越来越快,心中纠结踌躇已到了极处。他何尝不知社尔的奇袭建议是仅有的扭转战局之机,但李靖大唐战神的名头可不是唬人的,那是真切的无数场厮杀、无数血与火的淬炼铸就,这个名头是他刀下的多少累累白骨换得,世人都心知肚明。

  阿史那社尔虽是突厥罕见的杰出年轻将领,可放在李靖面前到底有多大斤两,谁也无法预料。

  颉利可汗深入骨髓的怕,怕自己得知那个答案。

  “父罕,你就让哥哥去吧。”

  阿史那燕端来两杯葡萄酒,递给社尔和颉利可汗。

  “燕,此行实在是太。。。”

  “但是父罕,我们还有其他办法吗?”

  帐内一片沉寂,三人互望中久久不发一言。

  终于,颉利可汗猛然仰头饮尽杯中酒,叮的一声将银杯掷于地面:“阿史那社尔听令!”

  社尔同样一饮而尽掷杯于地,单膝跪倒:“社尔恭领可汗之令!”

  两万精骑整装待发,阿史那燕又端着一杯葡萄酒来到哥哥马前。

  “哥哥,我用这杯酒,给你壮行。”

  “等我打败了李靖回来再喝不迟!”

  阿史那社尔豪气冲天,笑容自信而爽朗。

  燕凝视社尔的眼睛,一字一顿:“哥哥,我长大了,不但可以保护自己,还能保护好可汗陛下,你不用担心。”

  社尔表情立变,强装出的洒脱无影无踪,俯下身子轻抚燕的脸,一如小时候帮淘气的妹妹拭去脸上泥垢,神情写满无法掩饰的不舍。

  燕抓着哥哥的手背在自己脸上用力按了按,放开手后退两步大声道:“哥哥,我是突厥的大漠飞燕,你是突厥的大漠飞鹰,天空才是我们的家。只管飞向最险峻的山峰吧,大突厥必胜!”

  “大突厥必胜!”

  两万骑兵闷雷般一起呼喝,声震山谷,传到了三里外的肃州城头。

  李苾从胡床上砰然弹起,冲到城垛旁侧耳倾听。

  她从两万个粗犷的喉咙里,辨出了那特别的黄莺啼谷声。

  目送两万铁骑远去的阿史那燕转过头遥望黝黑中肃州的方向,她似乎也感觉到,有双眼睛在看着这里。

  马邑,李靖帅帐。

  “大帅,万万不可!”

  十几名唐军将领齐刷刷惊呼,他们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靖面不改色似乎没有听见,自顾命令李德奖:“你率二百侦骑为先导,酉时日落之际出发,亥时之前务必进至恶阳岭。我率全军随后跟上,与你汇合后袭取襄城。如有迟误,斩!”

  “得令!”

  李德奖大步出帐,李靖面向依然没从震惊中走出的众将,平静的说:“还有不足一个时辰,尔等速回各营安排士卒用饭,饭后立即全军开拔。如有迟误,斩!”

  斥候跌跌撞撞跑进王帐,脚下一软倒在颉利可汗面前,颉利看了,皱起眉头正要询问,阿史那燕在旁喝道:“有什么军情报来就是,慌什么?天塌了?”

  “小、小人无状,公主恕罪。。。禀报可汗陛下,唐军骑兵袭占了襄城!”

  “什么?”

  襄城距定襄三百里,距离并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它在定襄的后方。

  唐军攻占这里,意味着突厥大军退往牙庭的归路,被切断了。

  “唐军有多少人?”

  “三千左右,都是骑兵。”

  局面还没那么坏。

  即使社尔带走了两万精骑,再除去雅尔金围攻甘州的两万人,此刻拱卫突厥王帐的依然有近六万兵力。尤其是可汗的五千亲卫铁骑齐装满员,仅凭他们,就无需惧怕区区三千名远道而来的唐军骑兵。

  “唐军带兵将领是谁?”

  “旗号上,是、是、是。。。”

  “为什么吞吞吐吐?没看清吗?”

  “李、李、李。。。”

  “你说清楚些!”

  连一向冷静的阿史那燕声音都变了。

  “旗号上是:西海道行军大总管,李。”

  西海道行军大总管?李?

  李靖!

  李靖本人来了!

  阿史那燕强自按捺住砰砰乱跳的心脏,大声向帐外呼喊:“康苏密!康苏密!”

  连喊数声无人回应,阿史那燕箭步冲出帐外:“康苏密在哪儿?快集合亲卫保护可汗陛下撤往。。。”

  一名突厥将领战战兢兢道:“禀、禀告公主殿下,自今日天明,康苏密将军就不知去向了,卑职等也一直在找他。”

  康苏密不见了?

  可汗的亲卫首领,在敌军突袭的紧要时刻,不见了?

  他为何不见?去了哪里?去做什么?

  多智近于妖的大漠飞燕,在这刻首次发生了大脑宕机的状况。

  阿史那燕咬着牙抢过一名士兵的水袋,拔去塞子,把水哗哗浇在自己头上。

  十一月的定襄,滴水成冰。

  匆忙跑来的巴勒哈见状大惊:“公主殿下!”

  他正要上前夺下阿史那燕手中的水袋,那整袋的凉水,已经洒尽了。

  阿史那燕甩去满头水珠,面色恢复了冷峻,短促的命令:“跟我来!”

  可汗亲卫大营全不似往日一样井井有条,士兵们神色慌张交头接耳,再精锐的军队,骤然失去主将,也不可能丝毫不乱。

  阿史那燕站在大营门口扫视人群,朗声道:“可汗陛下命康苏密将军去办理绝密军务,他暂时不能统领你们,现由巴勒哈将军暂代亲卫军统领之职,尔等要谨遵他的号令!”

  不止士兵们惊愕不已,巴勒哈惊得尤其厉害:可汗亲卫的统率权若非他本人授意,岂能换人执掌?

  如果说这句话的不是阿史那燕,亲卫营当场就要哗变,因为此举实与谋反无异。

  阿史那燕冷看骚动的人群,从怀中掏出大汗之戒高高举起:“此为可汗陛下亲口命令,谁敢质疑!”

  没人质疑了。

  大汗之戒,如可汗亲临,突厥国内人人皆知。

  “亲卫营听令:立即集合,保护可汗陛下退往碛口,其余各军一个时辰后,由各营主将统领有序撤走,全军至碛口扎营,不得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