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破曙>第13章 审讯

  折腾到日上三竿刘俊终于心满意足地停止耕耘,时节完全脱力地躺在床上濒死般艰难地呼吸,可苍白的脸上透出的些许红晕,两相结合营造出一种破碎的美感,刘俊站在床边看了许久才舍得去沐浴更衣。

  一直在暗中观察的李晗昱现身,殷勤地准备了吃食与换洗衣裳,一边给刘俊奉菜一边夸赞刘俊如何英勇强干,刘俊心情不错明知道是虚伪的奉承也平心静气地听了,直等着李晗昱自己说出自己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却没想到李晗昱拿出了张长长的账单:“把小倌带出去两年的实在罕见,奴家按照最低价给侯爷算的,侯爷看看还合适不?”

  刘俊又皱眉又吸气,可怒气在胸间转悠了一圈却没发出来,只流出一声气恼的叹息:“呵——洛阳城绕了一大圈,最守规矩的当属你李老鸨。”

  李晗昱笑得得体:“多谢侯爷体恤——奴家的事办完了,先退下啦。”

  气氛有些尴尬,时节低下头什么也不敢说,李晗昱要账点破了时节是官奴不是刘俊私奴的事实,时节如今无论说什么都有催刘俊赶紧给他赎身的意思,若是过去没提过赎身的事情催一下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两年前刘俊走的时候便说了要赎身,如今事情却没有办成,反倒成了不能提的糟心事。

  刘俊短暂的好心情彻底没了,但事情总要一件件办,他决定先去王家撒个泼、出口气。

  过去的王太保王启死后他的儿子王茂言继承衣钵当了太保,也当了王家的家,只是王茂言并不是个堪用的,许多事情都应付不来,洛阳城里接连造反他却除了自保什么也没做,这本该权倾朝野的辅国太保被王茂言当得像个小太保,王家的势力自然覆灭,再没了往日的风光。

  因此刘俊让大列把马车直接停在了王家正门,抱着时节从正门大摇大摆地向里面走,几个家丁上前要拦全被刘俊踹倒在地,更多的家丁涌上来,刘俊也反倒笑了,放下时节和那群家丁大打出手,打了个痛快。

  王茂言本来是想缩在院子里不出来的,可刘俊的闹得动静实在是大,他只好走出来和李晗昱说了一样的台词:“别打了!那是康盛侯!都住手!”

  被打得断胳膊短脚的家丁们互相搀扶着退场,刘俊整理了下衣裳把刚刚安置在一边的时节又抱了起来:“王太保可算出来了,再不出来本候怕是要被你的那些家丁打死,我只是想给我这奴婢讨个说法,太保大人非要逼着我去府衙击鼓鸣冤吗?”

  王茂言看着连皮都没擦破的刘俊气得牙痒痒,可又不得不陪上笑脸:“康盛候这是说得什么话,把我都搞糊涂了,来来来,快到里面坐,咱们慢慢说。”

  刘俊抱着时节进了正堂,做到座位上还是不肯把时节放下来,王茂言尬笑着看刘俊怀里的时节,刘俊终于开口:“太保大人也看出来了吧?我这奴婢伤得不轻,不要说走路,连坐起来都要花上半条命,只能由我抱着才能到太保大人面前来诉说冤情。”

  时节被刘俊说得脸红,脸藏在刘俊怀里不敢露面,王茂言越笑越尴尬:“这……这是怎么伤的?”

  “这就要去问你家那瘸腿黑心的管家了。”

  王茂言扶额叹气,瘸腿管家这几日一直在嚷嚷着要查出老太保的死因,王茂言一直压着没理会,却没想到那瘸子已经捅出了个大窟窿:“那老瘸子也是个忠仆,家父去世后悲伤过度,人有些疯疯癫癫的,还请侯爷见谅。”

  “人疯疯癫癫了就该找个屋子关起来,太保怎么不仅带他出来,还让他带着人、打着太保府的名号欺负人呢?”

  “康盛候说的是,我一定把他关起来,保证今后你与这位都见不到他。”

  王茂言的话说完了,刘俊也沉默不语,大堂忽然就安静了下来。死寂了好一会儿王茂言才又结结巴巴地开口:“康盛候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太保大人根本就没说怎么罚那个黑心瘸子啊。”

  “我保证把他关起来……”

  “疯了就该关,不算罚的。”

  王茂言气得咬牙:“那康盛候想要怎样?还是直说吧!”

  “他砍了时节一刀,踢了数十脚,原样还回来,公平公正。”

  王茂言是个沉不住气的,说话渐渐激动了起来:“那是我家管家!这奴婢不过是相公馆的小倌!他根本就不是你家奴婢!”

  “哈?”刘俊一脸看好戏的样子,“太保大人要是这么说那可就更要论道一下了,时节是官奴,那是皇上的奴婢,你家管家无故打皇上家的奴婢算个什么事情!”

  王茂言憋得脸通红,心里只恨自己那强势的爹给自己留了太多仇家:“管家就在外院呢,反正康盛候自己有刀,随你去吧!”

  刘俊叹气:“王家的管家,我哪好动手,太保大人的狗当然要太保大人自己打。”

  刘俊以为要王茂言亲手罚瘸腿管家要多费些口舌多来些威胁,却没想自己说完王茂就立即照做了,不仅亲手砍了瘸腿老管家一刀,踢那老管家的时候还用上了十足的力气,一边踢一边骂,显然是把自家管家当成了出气筒。

  强硬了一辈子的王启王太保的儿子性格懦弱到这种地步倒也是时节没想到的,看着那瘸腿管家被打得浑身是血不仅没觉得解恨反倒有些兔死狐悲,不禁扯了扯刘俊的衣角,想要留瘸腿管家一条命。

  刘俊却捂住了时节的眼睛,确认瘸腿管家断了气才说:“多谢太保大人主持公道。”

  王茂言愤愤地扭过头不看那一片狼藉:“那康盛候慢走,我就不送了。”

  刘俊笑着道别,抱着时节离开。时节缩在刘俊怀里心里却没多少大仇得报的快感。坐进轿子刘俊托起时节的下巴问:“怎么,杀我管家的时候一点不心疼,杀王启的管家反倒心疼了?”

  “不是……”时节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本是想说两人不同,杀刘俊的老管家是事出从急,可转念一想这个瘸腿管家总抓着王太保的死不放之后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情来,也是必须要杀死的,没什么不同,“奴家身子虚弱,心就跟着软了,是奴婢没用……”

  刘俊没说什么,只是意味不明地笑。此时大列敲了敲马车的门,问:“侯爷、主子,咱们去哪啊?还回竹川馆吗?”

  “哦——你还真问住我了——”刘俊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苦笑,“我在这洛阳城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呢。”

  刘俊已经决定要把时节赎出来,当然不能再回竹川馆,可这几天刘俊一直住在皇城里,带着时节进去养伤肯定是不行的。而过去的宅子给了韩芷兰和刘营,那院子本就不大,刘俊更没打算回去和他们同住。

  “去钱府。”刘俊对大列说,“这几天都忙忘了,我得去问问钱胜为什么没帮我把你家主子赎出来。”

  时节听了紧张地扯刘俊的袖子,生怕刘俊真的和钱胜提这事情,他们两个关系好钱胜不会和刘俊计较,怕是要把挑拨的罪名怪到自己身上:“不打紧的,又不是什么大事,想来钱大将军也是忙得忘了。”

  “真的不打紧?把你奴籍一直挂在竹川馆你也不在意?”

  时节一愣,心里一慌,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刘俊这是打趣还是真的不想把自己赎出来了。毕竟赎或不赎对刘俊来说并没什么差别,他又不是付不起那点银钱,反倒是向皇上讨赦免的圣旨要惹来不少人的非议,麻烦得很。

  刘俊再次托起时节的脸,捏他下巴的手指格外用力:“说话。”

  “不打紧……”时节害怕,声音都有些颤抖,“不管什么身份,只要能在侯爷身边就是好的……只要侯爷不嫌弃……”

  刘俊的手覆上时节的脸颊,将他的头推向一侧,没用多少力气更加不会疼痛,却像极了一记耳光:“洛阳人,最惯于口不对心。”

  时节不知道该说什么,口不对心刘俊不高兴,可若真心求刘俊一定要给自己脱了奴籍,他也未必高兴。

  “钱胜没办这事,八成是觉得我对你并不上心,不办也罢。你呢?也觉得我对你不上心?”

  时节听不出刘俊的情绪,抬眼看他,也看不出情绪,只能壮着胆子答:“侯爷对我的恩德比天大,再没谁比侯爷对我更好……只是……”

  只是那些好对你来说并不难,即便不上心也是可以给的,因而一切‘觉得’不过是虚妄,你是否上心只有你自己知晓——可这些真心时节到底没敢说,支吾了一声又换了语句:“只是奴家卑贱,不配让侯爷上心。”

  刘俊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扭过头没再说话。时节迷茫地看着因颠簸而不断摇晃的门帘,他努力地积蓄勇气,想要问个明白,他比任何人都想知道自己在刘俊心里到底算什么。

  但王家到钱府并不远,马车在时节鼓起勇气起便停了下来。

  刘俊先下了车,时节赶紧跟上,刘俊转身向时节伸出手,时节以为刘俊顾念自己有伤要扶自己一下,他自然不会拒绝刘俊的好意,正打算伸手却再次被刘俊拦腰抱起。

  “侯爷!”时节吓了一跳,刚刚去王家‘说理’要装样子,可现在到了钱家怎么还这样?

  “刚刚想了下,”刘俊抱着时节向里面走,“对你我是上心了的。”

  时节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嘴几度张合却没能说出话来。是上了心的。这话令时节好兴奋,好激动,他想说些什么来向刘俊表达自己的心情,可脑子不争气,想不出合适的词语,身体也不争气,喘得厉害,平静不下来。

  刘俊得意洋洋地笑着向钱府里面走,却没想到还没见过钱胜先和重秋打了照面。

  “老师?”刘俊像做坏事的孩子被大人抓了包,蓦地收了笑容、放下了时节,“你怎么在这?”

  重秋没立即答刘俊的话,沉默着向时节看。时节看到了重秋的不满,也看到了刘俊的慌张,他离开了刘俊的怀抱,身体冷得厉害,刚刚因兴奋而涨红的脸瞬间变得惨白,爬上城墙时的绝望清晰再现,心像刚刚烧红就扔进冰水里的陶土瞬间碎裂,脚似乎不是站在地上而是落在刀尖上,钻心地疼。

  是上心了的,但只在没有眼前这位的时候。

  “昨天你说要休息就不见了人影,原以为你出来是去拜见母亲,可去了刘府你母亲说你并未回府,我是实在没地方找你了才来这里问钱兄。”重秋说着又看了眼时节,“却没想到又去做这些荒唐事。”

  刘俊讨好地笑:“的确只是想休息一下来着,但是意外遭了一些事情,等老师有时间细细地说给你听。”

  重秋瞪他:“你也知道现在没时间!”

  “老师别生气,”刘俊一边笑一边扯重秋的袖子,“哪出问题了?我立马就去办,绝不耽搁。”

  “刚刚军报,齐王旧地有农民趁王府无主造反,冲进王府烧杀抢掠,你派个得力的属下去平反。”

  “明白!我估摸着这几个王的封地是要出乱子的,已经备好了三支军队,得了圣旨就可以出发。”

  重秋点点头:“齐王和楚王的叛军已经都赶到东大营去了,你亲自去坐镇处理,不要再生事端。”

  “明白!立即就去!今晚就住在东大营了。”刘俊又对着重秋一笑,然后转身向钱府外面走,手还悄悄地对着时节摆了摆,示意他跟上。

  时节正要跟重秋却又开了口:“你要干什么?”

  刘俊转过身装糊涂:“去东大营呀。”

  重秋又看了眼时节:“带着他?”

  时节恨,牙被他咬得咯吱咯吱响。他从不曾见过刘俊现在的模样,放松,快乐,单纯,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哪怕刘俊对他上心了,他也比不过重秋,甚至比不过重秋的一封书信,一根头发。

  刘俊倒是还没放弃带时节走:“老师不知道,这是个可怜人,你看他小脸儿多苍白,刚刚被人欺负的好惨,差点没命的,要是不跟着我那是会有大危险的。”

  重秋还是瞪他。钱胜过来打圆场:“表兄,你就依了他吧,一个男宠,又不会有子嗣,也不是什么大事。”

  重秋还是皱眉头。

  时节知道,哪怕是个生不出子嗣的男宠,他还是不配,他是官奴,是小倌,他不干净。

  他想给自己辩解,却找不出任何一个可信的理由。

  他恨自己没用,除了掩面哭泣什么也做不到。

  他不想哭的,他知道此时哭不合时宜,在场的人只会觉得他是在故意卖惨博同情,不仅不会因这些眼泪心疼他,反而厌恶他的做作与心机。

  可他委屈,他止不住自己的眼泪。

  在场的人都看向了时节,他羞愧极了,他该识相地自己回竹川馆去,给在场的人们一个破解尴尬的台阶,可他做不到,控制自己不哭出声已经花去了他所有的力气。

  场面实在尴尬,重秋不得不做出了让步:“带去军营实在是不像样子,送到刘府交给你母亲管教吧。你去军营前也该去拜访一下母亲。”

  按照重秋说的,刘俊送时节去刘府顺便向自己的母亲请安。没有被赶走该是高兴的,可刘俊果然不满意时节刚刚的哭闹,一路上都没正眼瞧一下时节,时节那一点点高兴终究还是散了,咬着牙流了一路的眼泪。

  洛阳城虽然造反接连不断,但金一瑜防守得当,所以战火不但没波及刘府反让那些原本的会找麻烦得人没时间过来打扰,因而韩芷兰和刘营在洛阳城过得还算不错,见到刘俊时也没什么怨念,反倒比在五塞原的时候融洽了许多。

  可与刘俊关系融洽并不会让韩芷兰对时节的偏见有任何改变,相反,她越是想对刘俊好些越是想要把时节赶走。她没对时节发难,而是找来了人贩子,让他去找个和时节长得像的干净人来。

  对此时节做不出任何反应,任由人贩子打量自己。大列气得厉害,外人走了立即抱怨:“哼!想找个和主子一样好看的?想都别想!”

  “得宠,不是好看就行的。”时节的情绪格外低落,“大列,你觉得侯爷喜欢我什么?”

  “喜欢你好看啊……”大列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对,可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想出别的说法,“长得好看很难得的……功夫啊,诗词歌赋啊都可以后来学的,但是长得好看是天生的,别人求也求不来的!”

  “可我会老的。身上还留下了疤。可能过两天就会被侯爷厌弃了。”

  “你老了可以去做老鸨……”大列说完又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哦,你不想回馆里了……你不是要当将军吗?金副指挥不是在这呢吗?你伤养好了向他学功夫去啊!”

  “哪有那么简单。”时节突然觉得有些后悔,若是没有希望当将军,那刘府似乎也并不比竹川馆好,在竹川馆他还算个头牌,老了还能当个管事的老鸨,可在刘府呢,他是整个刘府最下贱的那个,等着他的也只有色衰爱弛一个结局。

  但大列安慰他:“不难的!对别人难,对主子你不难的,你最聪明了,学什么都快。而且侯爷向着你的,连我这个傻子都看得出来。”

  时节笑,有些吉祥话明知道不是真的可听起来还是会高兴,有点不切实际的盼头似乎也不是坏事。大列给他一点点希望,他也给大列些:“我要是当将军了,就替你向付家姑娘提亲。”

  “嘻嘻。”大列不好意思地笑着挠头,“主子,咱们现在是不是能自由出入了?要不要去付家的铺子吃栗子糕?”

  “你去吧,给我带些回来。”

  “好咧!”

  大列高高兴兴地跑了出去。时节对着铜镜给自己做了另一番打算。

  情爱这事情还是不能奢求的,本就是男人和男人,刘俊又心有所属,自己又登不上台面,如此情况还非要求个两情相悦天长地久,那可真是蠢到家了。可如今这境况也不是想通了就能脱身的,若是刘俊不肯放人自己也回不去相公馆。

  那便再试一试,搏一搏,五年吧,若是在五年内自由身最好,不能的话就早点脱身,趁着自己还没真的人老珠黄回到相公关,把老鸨的位子抱保住。

  时节暗暗下了决心,养好了精神又去和金一瑜套近乎。金一瑜似乎是被打怕了,对时节疏远了不少,但时节并不在意,每日自己在院子里练武,时不时和来往的羯族护卫打个招呼聊聊天。

  只是时节怎么也没想到,没等到刘俊从东大营回来,一群洛阳府的兵竟把刘府给围了,要把他抓走,理由是时节谋害王启王太保,证据确凿。

  韩芷兰根本不知道王启是谁,但听说是时节做错了事情立即要把时节交出去。可金一瑜不许,两伙人在刘府前僵持了起来。

  消息火速传到了刘俊那,刘俊皱眉,问身边的军师:“洛阳府尹是谁?”

  “白希,祖籍保定。“

  ”保定?河间王的人?“

  “是。”

  “这几个王爷真是一刻也不肯消停。”刘俊觉得头疼,“军师,军营就先劳烦你照看了。”

  “侯爷?”旁边的军师听了吓得瞪眼,“这河间王可是……”

  “我知道他是佣兵最多的常胜将军。所以呢?我该怕他,把我的人交出去?”

  军师不敢说话。刘俊转身离开。

  路上刘俊大略梳理了下状况,从王茂言那天的反应来看他并不认为王启的死和时节有关,也就是说瘸子管家只是凭空猜测,没有证据。那洛阳府尹的‘证据确凿’多半是虚张声势。

  可到了府邸门口刘俊才意识到事情远比他想象中复杂——不仅洛阳府尹亲自到了,河间王和重秋竟然也在。

  刘俊假笑着向前:“河间王真是不愧是大盛战神,昨日才听说你要进京今日就到了,行军速度惊人呢。”

  河间王一点也不谦虚:“那是自然,本王来这前还去拜访了皇上,求来了捉拿罪人的圣旨呢。”

  如今的摄政王是重秋,玉玺在他那保管,有了圣旨也就是说重秋同意了拿人。刘俊看向重秋。

  重秋虽事先不知道王太保的死与时节有关,但看了河间王这气势汹汹的样子也知道他不会是只想捉拿一个小倌,肯定是是冲着刘俊去的。只是河间王态度实在强硬,重秋最大的回环就是不让河间王在暗处搬弄是非:“那个小倌到底是不是罪人还未可知,康盛候先把人带出来,去公堂上听审吧。”

  时节被叫出刘府、押送到了洛阳府衙。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从刘府出发去府衙,周围不少人看见,这消息自然顷刻间就传遍了京城,而河间王有意让事情变大,毫不避讳地打开了府衙大门,不仅各路官员可以随时来听,甚至老百姓也可以在门外观看。

  洛阳城上上下下的人都来看热闹,河间王先起身给众人说明下来龙去脉:“王启王老太保乃开国重臣、国之栋梁,两年前听闻老太保仙逝本王悲痛欲绝,无奈远在封地无缘见老太保最后一面,这几日终于得以入京,因而立即去王家府上拜会,祭拜老太保。”

  呵呵——刘俊听了止不住冷笑,河间王当年功高盖主惹先皇忌惮,是王太保带头把河间王硬生生逼到封地去的,依刘俊看,河间王进城就去王家不是拜祭而是去鞭尸的。

  河间王继续自己的说辞:“我从茂言侄儿那里听说,老太保仙逝半月前开始腹部肿胀、皮肤泛白,死后尸体腐烂极快恶臭味无比。京城的名医没见过这种病症,可本王却听说北疆有一种叫幽兰泪的蛊毒,正是这种症状,因而怀疑老太保不是病逝,而是中毒而亡!”

  四座一片哗然,刘俊也跟着格外紧张——河间王说的没错,他给时节的的确是幽兰泪。这不是什么随便就可以听说的毒药,刘俊才不相信河间王只是恰好知道,想必王太保刚一死河间王就花心思查了,不过因为王太保是他的对头所以知道了真相也未曾说出罢了。

  河间王说完了前言回到座位坐下,他带来的师爷出场,给四座的人作揖后走到时节身边凑够去嗅了嗅,问:“小相公身上没味道,平时不擦脂粉不用熏香吗?”

  时节脊背一僵——他不知道王太保的死状也不知道那毒是什么名字,可师爷竟开口就问香味的事情,也就是说他们可能知道香囊,知道更多。

  “用的……过去用的……”时节抖得厉害,“但是、随、随康盛候去了五塞原两年……就不用了……”

  “哦?”师爷意味不明地笑,“两年前?恰好就是王老太保去世的那年?”

  “……是。”

  “具体是哪一天呢?”

  “秋日……十月左右……”

  时节抖得厉害师爷索性自己答了:“康盛候回五塞原是九月廿二日,而在小相公你去五塞原之前老太保每次大朝后都会叫你去府上伺候对吧?”

  “是。”时节的脑子里开始想许多东西——要不要认罪,要怎么交待自己的后事……

  “也就是说九月初十你去过老太保府上,伺候过老太保对不对?”

  “过去太久……我记不清了……”时节不想认罪,他想活着。他想看一眼刘俊以从刘俊那里获得一些肯定和勇气。可他不敢,他怕刘俊不给他肯定与勇气,反而把他当弃子、要他去死。

  “你记不清了没关系!王家的家丁上上下下几百口人都帮你记得呢!”师爷突然提高了音量,“你最后一次去王家伺候是九月初十,老太保第一次请太医是十月初五,不治身亡是冬月三十。而那幽兰泪正好是刚刚服毒毫无症状、一月之后腹痛不止、皮肤泛白、再一月之后必死无疑!时间完全对的上!是不是你!特意挑了这发作慢的毒药,然后抽身离开!”

  “这位师爷喊这么大声做什么。”刘俊不急不缓地开口,“看看你,把这弱不禁风的人儿吓成什么样子了。”

  师爷对着刘俊作揖闭了嘴,河间王接过话来:“师爷问案一向是这个模样,康盛候不必对此介怀。”

  “我倒是不想介怀,可这字字句句都冲着我来了啊。”刘俊露出怒意,“在座各位可能有听不懂这位师爷哑谜的,干脆我来解释吧——时节一个卖身在相公馆的官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伺候王太保,伺候了许多年都没事,可我去相公馆睡了他几日、有了牵扯,王太保就被他毒死了!这还不算,他下了毒、毒还没发作我还把他从洛阳拐去了五塞原!这是在说他给王太保下毒吗?你直接说是我下的毒好了!”

  刘俊说的的确河间王和师爷想说的,而且也就是事实,可他先发制人、当着众人的面坦荡地把话说了反倒让人觉得他问心无愧、是被冤枉的了。

  师爷一时语塞,刘俊叹了口气继续说:“用慢性药的确是可以混淆下毒时间方便脱身,可若是我不回五塞原,那时节还是要每五日去一趟王太保那,根本就洗脱不掉嫌疑。而谁不知道我回五塞原是因为我父亲突然去世,我那舅舅企图扶持我那年幼的弟弟即位、自己把持匈奴部落。你觉得这是我可以算到的吗!”

  师爷没了主意,答不上话来,其他人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而河间王淡淡一笑:“康盛候说笑,师爷绝没有冤枉康盛候的意思,他的确找到了这小倌的罪证,我们且听完。”

  师爷得了示意,整理好思绪继续说:“的确有证据。而小人问访了北疆人,他们说炼制幽兰泪的巫族多精于制香,还会用香味控制飞鸟走兽,帮他们传信、运毒。小人去这小倌挂牌的竹川馆问了,这小倌不喜香,从不熏香也从不带香囊,可老太保中毒前一个月左右突然用起了香囊,身边的人都觉得奇怪。我刚刚问了,他平时用不用香,他却说一直都用,是这两年才不用的,显然是心虚,撒了慌的。”

  “我没说谎……”时节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刘俊替自己说话了,会没事的,“师爷问我用没用过……我用过便说了……您又没问用过多久……”

  师爷:“狡辩!看来不用刑你是不会说实话了!来人!”

  刘俊:“你敢!”

  河间王:“康盛候!审问贱民用些刑罚天经地义,你这般阻拦不大好吧?”

  “王爷想要屈打成招、也不大好吧!”

  “这审问从头到尾有理有据、合乎规矩,哪里有屈打成招!”

  “用香料的人这么多,他一个小倌突发奇想用了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这能算什么证据。”

  “康盛候觉得要什么样的才算是证据?”

  “那北疆人用的什么香料拿出来,和其他香料一起摆好,让那些嚼舌根的小倌闻过来闻一闻,挑得出来就算证据,挑不出来,谁也别想对时节用刑。”刘俊在赌,赌河间王手上没有香囊,赌时隔两年没有人再记得那个味道。

  河间王的确没有准备,因为和刘俊想的一样,河间王早就发现王太保是中了幽兰泪,也早就怀疑到了时节和刘俊,只是当时并没有得罪刘俊来给王启一个公道,因而一直按着不发作,如今刘俊和重秋回京平乱权倾朝野,他想要挣权了才把事情拿出来,事出突然手边怎么会有北疆的香囊。

  但河间王并不急,得了这么一个把柄本就是意外之喜,他也没指望用这件事把刘俊和重秋彻底扳倒,刘俊想要拖延时间他也也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去和刘俊私下谈条件,因而说:“那就按照康盛候说的办,这边找到北疆的香囊要花些时间,今日暂且将犯人关押候审吧。”

  “根本没有罪算什么犯人。”刘俊说,“人我要带回府去。”

  “康盛候说这话未免过分了些,”河间王笑,“今日提他已经花了洛阳府尹许多力气,再让你带回去,这人我们还见得到吗?”

  刘俊还要继续争论,重秋的手轻压了下刘俊的胳膊:“既然康盛候与河间王互不信任,那不如各退一步,把人送到王家去关押吧,王家是最想知道真相的一方,定然不会暗地里逼迫时节说谎。”

  两人都是王启和王茂言父子的仇敌,重秋的提议算得上公正,刘俊和河间王姑且都点了头。

  公堂上的人各自散去,重秋随刘俊一起回了刘府。一路上重秋一言不发,到了刘府直接退避闲人与刘俊单独进了书房。刘俊知道自己做过的事情瞒不住重秋,索性坦然承认:“我指使时节去杀王启的。”

  “你混账!”重秋气极了,“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若不是王太保死了朝中哪里会乱成现在这样!我没想到、天下动荡的始作俑者竟然是你!”

  刘俊姑且给了个解释:“当时又不知道我要去五塞原——也想不到这些王爷如此不安分。”

  “若是没去五塞原你想做什么?夺了王太保的权取而代之?”

  “为什么不可以?”刘俊反问,“老师一直说要克己守礼,结果呢?那些个王爷哪个克己守礼了?皇上的弟弟闹完皇上叔叔闹,现在河间王这个表叔也要出来插一脚,你已经是摄政王了,还要给这种人留面子、讲道理,将来吃亏的还是你。”

  “齐王与楚王不就是你这般想法?结果呢?还不是天怒人怨,落了个不得好死?”

  “他们不得好死是因为无能、打不过我,河间王虽然盛名在外,可他毕竟已经六十三岁了,真上了战场也未必打得过我。”

  “你在说什么胡话!”重秋气得拍桌子,“天下好不容易稳定下来,我不会让你胡闹的!下次升堂你不要再满口胡说,这事由我来应付。”

  “老师要怎么应付?”刘俊压着性子不和重秋争吵,重秋虽是王爷对于权力却一向不甚在意,反倒日日把文人的那些礼教气节挂在嘴上,他们因为这个分歧吵了许多次也没什么结果,现在时节的事情悬而未决,实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重秋也和刘俊想得差不多,压着不快解决眼前的事情:“那个小倌,你有几分把握不让他供出你来?”

  “他不会说的。”刘俊凭本能相信时节不会背叛自己,重秋皱眉,显然是不太信,他便只能再找些具体的理由出来,“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供出我来自己也不会有好结果,肯定会咬死不认的。”

  重秋叹气:“他若聪明,那便劝他早些认罪吧,也好少受些皮肉之苦。他有家人或者其他在意的人吗?多照应些他们,当做对他的补偿吧。”

  “我明白老师的意思,可我想救他出来。”

  时节被压送到王家,王茂言见到时节眼里并没什么恨意,只是不停叹气,之后就把他扔在内狱里不闻不问。时节蜷缩在角落里彻夜难眠。

  河间王跟随开国皇帝征战十几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是战场上的传说,朝堂上没有人不知道他,可他因为先帝的忌讳被迫离开京城二十多年,在花柳街的时节根本不知道河间王是谁,没见过,甚至没听说过。

  但哪怕公堂审问的时候害怕得厉害,时节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是在的,他看得出河间王并不在意王太保的死、大费周章只是想向刘俊发难,他也看得出河间王位高权重,地位非凡,刘俊没有把柄也要让河间王三分,若是被抓住了把柄恐怕自身难保。

  哪怕刘俊在公堂上对时节极力维护,可经过了那几遭的起起伏伏的时节并不觉得刘俊并会保他,毕竟要保住他花费的代价不小,若只是刘俊一个人的利益刘俊或许还豁得出去,可刘俊与重秋息息相关,他哪舍得牺牲重秋的利益去保护别人。

  若是刘俊不保自己,该怎么办呢?时节认命般叹气,舒展开身体望着漆黑的屋顶苦笑——若是刘俊不保自己,那最好的出路大概是快些认罪,不然一遍又一遍地过刑还不如死了。刘俊总还是可以保自己认罪之后不再受折磨的吧?

  “听说你是个聪明人,”突然有人出现在了牢房外面,“应该知道刘俊保不住你吧?”

  时节没理那个人,他猜到了河间王会派人来对自己威逼利诱,但他不打算接受他们提出的任何条件。

  虽然没得到回答,那人依旧继续自己的话:“对刘俊忠心耿耿你能得到什么?钱?还是什么别的?所有刘俊承诺的东西我家王爷都能给你双倍,而且,还能保证你有命享受。”

  时节不仅不为所动反而有些释然,自己这命不好,活着也没什么可以享受的,最好的日子已经在五塞原过完了,这样死了也好,活着的人会一定会记住他很久,毕竟敢杀太保的小倌世上也没几个。

  “你是聋了吗?”长久得不到回应的人有些生气。

  时节还是不想理那人,可他也不想那人在那里站太久,他猜刘俊一定也会派人来的,这人在这逗留太久会耽误刘俊的人过来。

  于是时节起身盯着那人看:“你叫什么名字?是河间王的什么人?”

  “你不必知道这些……”

  “你连名字都不敢和我说,我怎么信你?将来你承诺的我拿不到去哪里鸣冤?”时节透过牢门直勾勾地盯着那人看。

  那人思忖了一阵答:“我是河间王在王家的眼线,叫宁理。”

  “宁理是你的假名字,你真名叫什么?”时节盯着那人的脸有了些印象,这人是在后堂打杂的,他见过几次。

  “真名何穗。满意了?”

  “我还要件信物。”

  “你可别得寸进尺。”

  “我必须要件信物。就算你们这次能弄死刘俊,可长沙王重秋总是活着的,我会不安全,想要我指证刘俊一定要留个信物给我。”

  那人皱眉:“我没有信物。”

  “那就让河间王送个信物来给我!不然我不会随了你们的愿的。”

  那人站在原地许久,终于点了头:“那你等着我明日再来。”

  那人终于离开,时节背靠在墙上发出阵阵嗤笑——自己可真聪明,问了那人姓名又要了信物,这样河间王想要陷害刘俊的事情可就有了证据了,一定可以再给刘俊扳回一些优势。

  可他笑着笑着又哭出声来——再聪明又有什么用,自己都要死了还在想着怎么给别人扳回优势。

  时节哭了一整夜,天亮了才精疲力竭地睡下。晌午时分有人送了吃的来,是些馊了饭菜,汤汤水水混在一起不忍直视,酸臭味更是扑鼻而来。

  时节当然不吃,可送饭的人说要是下次升堂前他饿死了可就麻烦了,于是叫了两个人来掰开时节的嘴,硬生生把那些馊了的饭菜灌进了时节的肚子里。那两个人的手刚刚松开时节立即开始呕吐,不仅吐出了那些脏东西,连胃里的酸水都吐了出来,可股恶心与难受却始终不能退散。

  时节又笑自己傻,王家的人到底厌恶自己的,在王家坐牢能有什么好日子,说不定等不到升堂,自己就被王家人折磨死了。

  或者直接死在这里也不错?上不了堂这事也就了了,再也查不到刘俊身上。

  可他又不甘心就这么死在这,这辈子实在太短,连二十年都没到,再多活一天也是好的。

  至少还要等刘俊的人过来看自己——时节想给刘俊再带几句话,托他照顾大列,大列不聪明要是自己死了跟不到好主子是要吃亏的。

  另外,昨天那个细作不是还没带信物来,还是拿到信物交给刘俊的,死前买个好给他,他会多挂记自己一些日子。虽然活人的挂记对死人没什么用,可时节还是想让自己在刘俊心里留下的痕迹再深些。

  时节又开始笑话自己,临死前竟还惦记情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还是想写实在的,问问能不能给自己带些好吃的进来,人家说饿死的鬼到了地府也是要受欺负的,死前一定要吃的好点、饱点。

  总之,要等刘俊派人过来。来自刘俊的消息是生命最后的盼头。

  在牢里连续几天都被灌那些脏东西身体逐渐垮了,时节没了站起来的力气,要靠在墙角才能勉强维持坐姿,可他仍不肯晕倒,瞪着眼睛竖着耳朵盼着刘俊的人过来。

  等到地五日刘俊终于来了,时节以为刘俊会像河间王一样会派别人来,却没想到他竟亲自来了。时节的眼睛里顿时有了光芒,身体的病痛也都被他抛掷脑后,他迅速地冲到牢门前对着刘俊灿烂地笑:“侯爷!您怎么亲自来了?”

  刘俊一愣,沉默地看着时节,脸上充满愧疚与哀伤。

  “侯爷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没休息好?”时节还是笑着,“侯爷别担心,奴婢的事情不会牵扯到侯爷的。河间王派了个细作过来让奴婢陷害侯爷,奴婢假意要答应,但其实是想骗来些证据——那人在王家化名宁理,真名叫何穗,我叫他给我送件信物来着,但是他走了以后就没再回来……”

  “他被我抓到了,正在审。”

  “这样啊……”时节的努力白费了又有些失落,可转瞬后又开心地笑,“抓到了就好,侯爷英明。”

  时节的笑容那么真诚却又那么悲伤,刘俊的心仿佛被什么揪住了难受得厉害,他伸出手抚摸时节的脸:“时节,别笑了。”

  时节摇头,脸颊亲昵蹭着刘俊的掌心:“侯爷能亲自来,奴婢高兴。就算是要死了也高兴。”

  刘俊蹙眉,欲言又止。

  时节明白,有些话刘俊不想说,他索性自己说了:“王太保是奴婢下毒杀的,奴婢会认的。奴婢要是觉得不升堂更干净,就给奴婢点毒药或者给把匕首,奴婢就在这了结了自己。”

  刘俊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时节知道,自己太过懂事反倒会给刘俊压力,让他良心不安,可他很享受刘俊如今的愧疚,笑得越发开心:“对了,大列那傻子还好吗?我被抓的那天他又去勾搭付家姑娘了,估计什么也不知道,正急得转圈圈呢吧?”

  “我都告诉他了。”

  “嗯——”时节点点头,“奴婢也没什么亲人朋友,就只记挂大列,奴婢不在了能不能托侯爷照应一下大列?也不要给太多,给他脱了奴籍,给一小片地,让他娶了老婆自己种地自己够吃就行,再大的富贵他受不起,给了也会丢。”

  “时节,”刘俊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用力捏住时节的下颌,盯着他看,“我不会让你死的。”

  时节惊讶地回望着刘俊,不会让你死,这完全是时节预想外的话语,时节好高兴,今生还没遇到过如此令他高兴的事情,可人的情绪真奇怪,刚刚满心悲伤能笑得自然,如今真的高兴了却泪流满面。

  “明天审问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要认罪,”刘俊擦去时节的眼泪,“剩下的交给我。”

  “嗯。”时节的心里温暖而坚定,仿佛朝阳下的草原,明亮、炙热、充满生机与希望。

  第二日再次升堂,北疆的香囊由河间王准备,而辨别香味的人则早早地由刘俊看管确保他们没有事先与河间王串通,来来回回闻了又闻审了又审,耗了大半天后众人终于还是心信了时节的确戴过那个来自北疆的香囊。

  洛阳府尹对着时节大吼:“大胆贱奴!证据确凿还是不肯认罪吗!”

  “不是奴婢做的!”时节回话,“奴婢只是随便买了香囊,完全不知那香囊有什么特别之处。”

  “看来不用些刑罚是不会招了。”河间王微笑着说,“康盛侯觉得呢?”

  刘俊不说话,他看起来疲惫又恼怒,似乎已经没了其他办法。

  河间王还是笑:“那就先夹指头吧,不会留下疤痕。毕竟是个做小倌的,万一是无辜的将来也好继续谋生。”

  时节明白河间王的暗示——现在供出刘俊他就能活,但时节完全没有任何的动摇,也没了上次升堂时的恐慌,能看刘俊花尽心思为自己辩解了这么久,哪怕最后还是死也值得了。

  “啊——”时节忍不住惨叫,在相公馆里也有夹手指的刑罚,但时节聪明又懂事并没体验过这般伤痛,胸口上被砍了一刀也是疼的,却不似这般尖锐入骨,身体本能地挣扎却也只是徒劳,疼痛延绵不绝地从指头刺向心脏,总听人说十指连心今天才知道一点也不假。

  绳子越拉越紧,时节仿佛听得到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意识终于出现了些许浑浊,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晕倒了,马上就可以得到短暂的解脱,可迷迷糊糊中却听到了大列的喊叫:“不要!你们放开他!放开他!”

  这个傻子在这里喊什么,小心一会儿要挨板子。时节艰难地转头、想要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叫大列别吵,可头还没转完全大列竟冲开了官兵的阻拦跪到了堂上:“是我干的!是我给王太保下的毒,你们不要打我主子!”

  一股强烈的不详感冲上大脑,时节一个激灵再也顾不上疼痛的双手和疲惫的身体:“傻子!你在说什么!闭嘴!”

  这次大列没有听话:“我不傻!我知道……”

  “闭嘴!”时节想要打断大列的话,可自己嘴却被身后的衙役堵了严实。

  堂上安静了,人们等着大列说话。大列扭头看着时节:“主子总说我傻,可我其实一点也不傻,我知道自己没本事、能过上舒坦日子全是靠主子的,要是主子没了,我肯定会过得很惨。所以我恨王太保,他对我家主子不好,我家主子每次从他那回来都满身伤,旧伤还没好又要到他那里去添新伤。后来,我们主子攀上了康盛候的高枝不想再伺候王太保了,王太保就想杀了我们主子。”

  时节说不出话来,他用充满眼泪的眼睛盯着大列,希望他停下来,不要再说了。可大列没有,他扭过去头对着高台上坐着的大老爷们继续说:“我总去西门的酒铺子逛游,认识了不少往来的商人,那个毒药是我向商人买的。为了掩人耳目我还去集市上买了不少其他香囊,我家主子不喜欢香囊,和骂了我几次,但我还是执意要买。这个集市上卖香囊的商贩和竹川馆里的人都可以作证。”

  时节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傻,这事总要有个替罪羊的,不是自己就是自己身边的人,而自己身边除了大列还有谁?大列从小和他一起长大,是他的随从、他的弟弟、他的儿子、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全心全意对自己、愿意为了自己去死的人。

  他不想让大列死,他宁愿自己认罪、自己去死。他看向刘俊,用眼神求他,求他制止大列,可刘俊不理睬他,面无表情地听着大列接下来的话。

  “那个香囊引来鸟,鸟腿上绑着一包毒药一包解药,那时候我主子刚好被王太保打伤了腿发烧吃药,我把解药混进他的药里先给他吃了,然后又在他下次去太保府上伺候前把毒药抹在他手指头上,这样他给王太保敬酒喂吃的的时候就可以给王太保下毒。”

  “唔——”时节死命地挣扎,却被身后的衙役一记手刀劈晕了过去。

  坐在上面的河间王自然看出了刘俊的计划,但他也看出时节只会自己认罪不会供出刘俊,伤不了刘俊替罪羊对他来说倒也没有差别,听完大列完整得挑不出毛病的陈述后微微一笑:“折腾了如此久真凶总算找出来了,大家也都累了,府尹,赶紧判吧。”

  大列被衙役拖走,刘俊上前抱起昏迷的时节,河间王也凑过去:“康盛侯好眼光,这小倌不仅长得好看,还有几分骨气,实属难得。”

  刘俊不理会,继续向前。

  刚走进马车重秋又追上来:“阿俊,你要带他去哪?

  “回军营。以后我去哪就带他去哪。”

  重秋蹙眉:“之前说好了让他自己选,结果呢?你根本没有事先和他说是不是?”

  “没说。”刘俊知道牺牲大列救时节时节未必愿意。昨晚他去牢房见时节就是想让时节自己做个选择的。可时节见到他就笑了,笑得那么纯真可爱,过去他曾怀疑时节对自己的感情只是趋炎附势,可昨晚他终于明白,这人是钟意自己的,钟意到连性命都不要。他没让时节选,因为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让时节死,他舍不得。

  “你糊涂!”重秋生气,“你没看出他不愿意让自己的随从死吗?刚刚他用什么眼神盯着你你自己没看见吗?就算他过去对你有几分真心,可他现在恨你、怨你,河间王已然看出你们之间的嫌隙,只要对他稍加引诱,他必然会……”

  “他不会!”刘俊恶狠狠地打断重秋的话,眼眶发红。

  “你不冷静。”重秋并不惧怕刘俊这发狠的模样,无奈地叹气,“先不要去军营,回你府上休息两天,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谈。”

  刘俊沉默不语,重秋扯开车帘让车夫驾车去刘府。听说刘俊回来了韩芷兰特意带着刘营过来迎接,却又看见刘俊抱着时节,顿时觉得脑壳疼,正要上前说点什么却被重秋眼神制止。

  等刘俊进了屋韩芷兰满脸愁容地向重秋诉苦:“俊儿怎么又把那个男狐狸给带回来了?那个小倌绝非良人,不能放在俊儿身边的。说来惭愧,我虽是俊儿母亲可他对我有怨,不听我的,长沙王帮我劝两句?”

  “我会劝的,不过这两天诸事不顺阿俊正烦闷着,过两天再说也不迟。”

  “好。都听长沙王的。”

  重秋又多嘱咐了几句:“阿俊是个吃软不吃硬的,韩夫人这几天多顺着他些,那些劝阻的话暂且别说。另外让府上的人都注意些,若是有生人过来接触时节先不要打草惊蛇,只看紧些、把事情报告给我。”

  “长沙王这是要引蛇出洞?”

  “只是以防万一。”重秋叹息,“那小倌倒也不是坏人。”

  韩芷兰正要反驳,旁边的刘营却先开了口:“我也觉得时节不是坏人,比母亲新挑的那个好。”

  韩芷兰训斥刘营,重秋却对着刘营露出笑脸——刘营与刘俊是亲兄弟长得像,重秋不禁想起刘俊十岁左右的模样,也和现在刘营一样机灵可爱。

  如今的刘俊倒也不是不机灵可爱了,只是前一阵刘俊闹着要睡自己,实在把重秋给闹怕了,时隔两年多和刘俊重逢的时候还觉得后怕,现在想起来也还是想叹气:“韩夫人给阿俊挑了个什么样的?男人还是女人?”

  韩芷兰有些不好意思:“男的……也是个贱婢……之前在五塞原的时候想过给他选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可他……”

  “我知道……”重秋觉得自己很能懂韩芷兰的心情,“之前给他求了公主的姻缘他也是不满意……但阿俊终究是要结婚生子的,总让他和男人厮混也不是个办法,该给他找个贤惠的妻子才是,但我是个未婚的男子,实在不认识几个女眷,现下洛阳又太平了起来,韩夫人可以多与女眷们走动走动,给阿俊物色一位中意的妻子。”

  “那是最好的,只是我在京城没什么熟人,还请长沙王引荐一下。”

  “这自然没问题。我今日就去钱府托我舅母照应。”重秋的心情好了许多,感觉有韩芷兰在刘俊的生活一定能更快走回正轨。

  韩芷兰话题一转:“老妇还有件事想拜托长沙王——”

  “韩夫人尽管说。”

  “都说洛阳是书香圣地,可我也不认识什么大儒,这二儿子刘营这学业怕是要荒废。”

  “巧了,”重秋笑得开心,“太子殿下的伴读要换,我正愁没有可靠的人选,夫人要是舍得,不如让刘营去宫里与殿下一同读书?他们年龄相仿,该能相处得不错。”

  这下韩芷兰也笑得开心。只是与屋外两人的开心截然不同,屋里的刘俊看着昏迷中的时节心情复杂而忐忑。

  他知道重秋说的对,哪怕时节曾真心待过自己如今恐怕也已经反悔了。

  等他醒来他便会质问自己为什么要牺牲大列,而自己则不得不承认什么大将军什么康盛候都是虚名,自己在这洛阳城里不过是个被人当刀用的武夫,那些真正的上等人做错再多事情都可以的得到原谅,但他这个匈奴人不行,错了一次便是杀身之祸。为自己的替罪羊找一个替罪羊便是自己能力的极限。

  承认自己的弱小本就是件非常艰难的事情,更何况是在一个把自己当成救世主的人面前承认自己的弱小。刘俊做不到在时节面前承认自己的无能。

  本想坐在床边等时节醒来的刘俊突然变得慌乱,他担心时节会看到自己这懦弱的模样,于是退出房间,站在门外继续思量如何掩藏自己的无能与懦弱。

  他一向很擅长这样的伪装,得不到的东西假装不在乎、接受上位者恩惠的时候假装不情愿、给予下位者恩惠的时候假装轻而易举,是他常用的几个伎俩。所以他该假装不在乎大列的死,然后给时节一样想要却一直没有得到的东西。

  时节想要脱奴籍、当将军,而这些他可以努力做到——刘俊舒出一口气快步向前院走——他要马上要到一份赦免时节的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