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 完颜玉原本的神情是十分冷漠的。

  被诬陷弑君,被军队包围,所有这些在常人看来九死一生的场景、绝无转机的死局, 在她面前不值一提。

  她的眼眸绝不会因为刀刃闪过的寒光而抬起。

  所有的这些, 都不值得一提。

  然而, 卞雪意已出现,完颜玉就全变了。

  她原本惺忪无神的眼睛变得明亮,像是点起了两盏小灯笼,整个人身上出现了活人才有的气息。

  一向镇定自若的她, 不过是因为瞥见了灯火摇曳之中穿一身月白衣服的卞雪意,心就全乱了。

  卞雪意今日并未做过多的打扮, 简单的衣饰,不施粉黛,可她从人群中走出来的时候, 仿佛今夜的月光只落在她一个人的身上, 莲步轻移间裙摆微微地飘动, 如玉的面庞上精致的五官叫人挪不开眼,整个人间都为她寂静。

  完颜玉手指一颤, 长剑落地, 与石板相击, 发出怦然之声,岂不似完颜玉的心,激起了层层涟漪。

  “元姐姐!为什么会在这里见到郡主?”卞雪意问,“为何,为何你要用箭指着郡主?难道, 难道你跟东宫太女这些人是一样的吗?”

  元寄雨并不正面回答卞雪意的问题,只是仗着体力上的优势, 左右手各握住了卞雪意的手,迫使卞雪意一只手拿着弓,另一只手拉开弦。

  卞雪意不肯,但是又挣扎不过。

  元寄雨并没有比卞雪意高很多,可是她身上穿着的道袍将肩膀撑起,外面罩着的薄纱更显神秘与威严,一种天然的压迫感铺天盖地袭来。

  卞雪意不肯挽弓搭箭,元寄雨就强按着她的手。

  弓在两人的推拉之间摇摇晃晃,闪着寒光的箭尖也摇摆不定。

  “元姐姐,我不能杀她。”卞雪意眼中早已经噙了泪花。

  目光穿过成群的侍卫和宫人,眼神越过晃动的火把和浓重的夜色,卞雪意早已经注意到那高台之上的完颜玉神情是如何恍惚错愕。

  卞雪意永远无法做到用武器指向完颜玉。

  完颜玉可能对不起全天下的任何一个人,但完颜玉对卞雪意,绝对是掏出心肝的好。

  更不必说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鹣鲽情深。

  那些发生在床帏之中的耳语呢喃、耳鬓厮磨,此刻更突然跳出来,一幕幕在卞雪意眼前浮现。

  完颜玉那样纤jsg弱柔软的身躯,要如何能与锋利的剑锋抗衡,更何况是来自爱人的伤害?

  “雪,你必须杀了她。”元寄雨说话间,拉着卞雪意的手猛地发力,将弦拉紧了,挽弓如满月。

  卞雪意摇头,早已经泪流满面:“元姐姐,不要杀她,她是个很好的人,你自己也说过的,不是吗?”

  元寄雨眸子冷冷,附在卞雪意耳边,声音中不带着任何情感:“同心蛊的事情,我请教过了几位在世的蛊师,你想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吗?”

  “我不想。”卞雪意全身上下都在抗拒着,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雪,你难道不想解开身上的蛊吗?难道你甘心一辈子待在田宅后院之中?”第一次从卞雪意口中听到这样决绝的回答,元寄雨也有些难以相信。

  “我当然想,可我更知道,她是我很重要的人。”卞雪意的语气中带着哭腔,“元姐姐,求你了……”

  元寄雨眼眸中的杀意也越发浓烈了,她好像从未见过这样的卞雪意。

  一直以来,卞雪意都是她的邻家妹妹,总安静地坐在桂花树下同她下棋或看书,跟她谈论诗词歌赋,谈论以后要住在一处僻静的院子,院子要挨着海,要种满花,她们两个要住在一起,永永远远过着那恬淡而又安逸的生活。

  可是现在,卞雪意竟然对她说了不,竟然为了一个外人,这般低声恳求。

  元寄雨越发心痛。

  “雪,你爱她吗?”元寄雨说话间,将弦拉得更满。

  “我……”卞雪意抬头望着高台上那个纤弱单薄的身影,只要一看到完颜玉,她的眼里就再也放不下旁人了,这难道算不得爱吗?

  可是,不等卞雪意说话,元寄雨先打断了她。

  或许,元寄雨早已经察觉出什么,但是她并不想亲耳听到卞雪意的回答。

  “他们说,任何东西都不能把同心蛊的两位宿主分开,”元寄雨说,“唯有……死亡。”

  “死亡”这两个字从元寄雨朱红的唇中讲出,听得卞雪意的心颤了颤。

  “我不会允许她用这般卑劣的手段将你留在身边,”元寄雨说,“雪,亲手杀了她!正如她教过你的一样,我特地将她的弓从她的府上拿来。”

  难怪,这把弓如此地趁手和眼熟。

  卞雪意的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她不肯从,高台上完颜玉受伤的神情也让她心如刀绞。

  “射出这支箭!”元寄雨在卞雪意耳边催促道,“用她教你的方法,瞄准,杀了她!她死后,我带你走,我们去一个皇权找不到的地方安顿下来,只有我和你,就那样简单地过一生,没有任何的欺骗和隐瞒,远离权力和金钱,只有我们两个!”

  “姐姐,我做不到,”卞雪意无力地吼了出来,“我在意她,我无法否认,我喜欢她……”

  饶是早有猜测,可听到这些话从卞雪意口中说出来,元寄雨的心还是很难受。

  “我们认识十余年了,”元寄雨说,“十年抵不过六个月吗?我只是短短地离开了六个月而已,你就被她的花言巧语蒙蔽了吗?”

  “姐姐是姐姐,可郡主她,是不一样的!”

  卞雪意摇着头,抗拒着弓弦收紧传来的力道,她躲不开元寄雨的钳制,却将箭尖偏移三分,足以让箭失去准头了。

  完颜玉望着卞雪意痛苦的神情,脸上却忽然浮现了笑容,嘴角勾起,那是发自心底的笑。

  这笑让周围的人看得心底发毛,这都什么生死攸关的时候了,完颜玉竟然还笑得出来,此人真是乖张扭曲,不可用常理揣度,真真是在世魔女。

  完颜玉在笑,她从未听姐姐亲口说过喜欢和在意自己,因此总是从行为的细枝末节出推测姐姐对自己的情感。

  眼下,姐姐这般强烈地与元寄雨抗争,已经足以说明一切了,不是吗?

  不对,也不尽然,姐姐那样的性格,即便是婢女也会平等地对待,或许,姐姐只是不忍心杀人,这举动与是否在意无关。

  千万种念头从完颜玉心头起,如藤蔓一样将她的心团团包裹住。

  在卞雪意的心里,天平两端,到底哪一段占据了上风?

  只恨人的心藏在躯干中,即便曾经那样亲昵地靠在姐姐怀中,听着姐姐胸腔中的心跳,也无法真正感知到被爱的分量。

  或许,只有一个办法,能叫姐姐心中的天平永远倾向自己这一侧。

  这个办法,也能让姐姐免于痛苦和纠结。

  完颜玉捡起地上掉落的长剑,两指并拢擦了擦剑刃,闪着寒光的剑身映照出完颜玉孤独的影子和眼神中的决然。

  其实,她也早知道了同心蛊的破解之法,只是将此事隐瞒下来,奢求永永远远将姐姐留在身边。

  初时想的很简单,片刻就是永恒,当下就是所有,留姐姐在身边一刻就有一刻的欢喜,可渐渐地,完颜玉看清楚了自己的心,她越来越恐惧,也越来越贪婪,第一眼就心动的人,怎么舍得放手,怎么会满足于片刻?

  可是,事实就在眼前,完颜玉再也瞒不过自己的心,姐姐有朋友,有知己,姐姐有更广阔的生活,而不是只能留在自己身边。

  “姐姐,那我就送你一场自由吧。”

  完颜玉喃喃着。

  “咦,她在干什么?”高台下,一名官员注意到完颜玉的举动,发出一声惊呼。

  众人的目光望去。

  东宫太女也抬起头来,紧张地看着,她看到完颜玉拿着长剑,竟开始舞剑。

  “死到临头,竟还如此哗众取宠!”东宫太女因为无知而生出恐惧,但偏要出恶言为自己壮胆。

  只有卞雪意,很快地明白了完颜玉的意图。

  两人目光交汇的刹那,卞雪意在完颜玉的眼神中看到眷恋和……告别。

  在别人眼中完颜玉是如何的不近人情、高高在上,只有卞雪意一眼看到了她的脆弱和无助。

  “郡主,不要做傻事!”卞雪意情急之下,竟挣脱了元寄雨的钳制,提起裙摆向完颜玉跑去。

  完颜玉看着像自己狂奔而来的卞雪意,看到她的裙摆绽开来,如同星辰和云雾一样追随着卞雪意,她笑了笑,姐姐永远是那样发光的存在,现在和往后,姐姐心里的天平,应该完全地倾向自己了。

  在人间活了数载,前面的十几年都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一般在人间行走,只有遇到姐姐的六个月,才像是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这大千世界。

  侍卫和宫人想要阻止卞雪意上前。

  东宫太女也做了个手势,要众人拦下卞雪意。

  岂料此时,一只手高举起来,众宫人、侍卫便自动地退到两边。

  东宫太女望去,竟是国师元寄雨。

  元寄雨早已经把手上的弓箭扔到了地上,眸子冷冷,神情复杂地望着卞雪意的背影。

  “还在等什么?杀了她!”东宫太女反复催促元寄雨动手,“嘉世郡主弑君!快杀!”

  然而,元寄雨一动不动,她已经看出来完颜玉在卞雪意心中的分量,倘若自己真的动了手,有些事情真的就无可挽回了。

  元寄雨丝毫不在乎权力和金钱,可她在乎卞雪意,为了卞雪意,也绝不能伤了完颜玉的性命。

  “你背弃了我们的盟约!”东宫太女气急败坏,再也等不了了,她抢过士兵手上的弓箭,一支箭对着完颜玉直直地射了过去。

  元寄雨神色一变,可早已经来不及了。

  那支箭如疾风,如闪电,裹挟着万钧之势。

  这一箭似乎用尽了东宫太女的力气,她发了一身的汗,微微地喘息着,一手精妙的箭术也暴露了她所谓的在山间修行真实的动向。

  忍了十几年,盼了十几年,这不可逾越的高峰,你也只是血肉之躯不是吗?

  卞雪意拼命地朝完颜玉奔去,盘发的簪子滑落在地上,长发飘散着,她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脏碎裂的声音,她无法容忍失去完颜玉这个可能。

  然而一声尖利的声音攻击着她的耳朵,卞雪意回头,看到一支箭从后面追上来。

  卞雪意情急之下,本能地抬手去抓那支箭。

  然而,等她摊开掌心去看。

  掌心中空落落的。

  她连箭羽也没有抓到。

  那支箭像一个白色的斑点!笔直!凌厉!朝着既定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