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暗杀敌国太子失败后>第89章 番外·冥火鉴篇(九)

  从魔界回到天宫的过程,我并不知晓,只知晓自己是在一阵剧痛中幡然苏醒。

  ……

  一副棱角锋锐的脸孔在梦境中辗转难定,我还未看清那人究竟是谁,忽然一把大剑破空袭来,毫不犹豫穿透胸口。

  肋骨碎裂凹折的感觉如斯清晰,而后另一种剧痛随之而来。鼓动周身血脉的心脏被刺穿,一瞬之间,呼吸被迫骤停。

  在这窒息的疼痛中,我终于看清了持剑人的面目。只是他似乎被极致的愤怒驱使,英挺的五官显露出我从未见过的狰狞凶戾,唯那一双眼瞳,莫名黯含哀戚。

  心口剧痛迫使我从梦魇里醒过来。锋刃穿透胸膛的迟滞锐痛犹很清晰,我忍不住捂着胸口,试图缓解痛苦。攒力后猛地睁开眼,却发觉自己正躺在帝赐仙府的寝居当中。

  模糊的视力渐渐聚焦,窗外天光和煦,清风徐徐,掀动繁锦团簇海棠花枝。而开阳正坐在我榻前的绣墩上,阅看着一卷厚重古籍,那是一部《百妖谱》。

  他很专注,以至于没有留意到我已经转醒。

  印象中的太子隋风,鲜少有这样眉目宁和、临窗读书的时候。我不由偷觑了几眼。

  却也正是这几眼,教他察觉到我已经醒过来。

  我们漂浮的眼波迂回在彼此的面庞上,谁也没有先开口。一时无话。

  僵持了有一会儿,开阳才倒了杯水,递向我。

  “我……”我想说句感谢的话,却发觉声极嘶哑,似大病初愈般虚弱。

  “好些了么?”他问。

  难得,从开阳嘴里吐露出了一句关怀。

  我点点头,茫然看向四周的布置。房内整齐如斯,连窗边的花草都被人小心伺弄着。时有蜂蝶杳杳而来,停驻在嫩黄的花蕊上。

  这让我想起了当时在魔界的场面,想起了蓦然间万树花开的坟茔。那诡谲的画面使我无端泛出一阵寒意,不由将薄薄的夏被又朝身上拢了拢,叹息一声:

  “我真的是妖吗。”

  无数种线索都指向唯一的答案,我仍难以置信:“开阳,我们不一样,对么。”

  “你……”开阳顿了一顿,目光有些躲闪,“不要乱想,你只是中毒了。”

  “中毒?”我将信将疑重复着,开阳却不再深入解释。

  忽有仙童叩门通禀,说门外有个仙侍求见,乃是太清天尊的座下画童。开阳赶忙颔首:

  “进来!”

  太清天尊在天宫地位尊崇。哪怕是他身边的仙侍,都也比旁人高出好几等来。

  不多时,一个清瘦少年迈着小步,恭谨地叩门,一举一动都合乎规矩。他对我、抑或是对开阳都十足的尊敬。这彰显了他并不仗着太清天尊的名号狐假虎威。

  门打开,他犹停在门槛处,自报家门:

  “久闻两位星君大名。小仙怜花,是太清天尊座下画童。前日受上神太子长琴之邀,为上神的白凰作画。上神知道两位刚从魔界回来,负伤在身,便遣我送来护魂丹,护佑星君仙体。”

  我也连忙坐起来,朝他颔首还礼,一面寒暄着,一面细细打量着他。

  这少年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眉眼间却无甚英气,倒生出了一副我见犹怜的好相貌——那面目清寡疏淡,唯有一双修长的眼睛微微上挑,显得略为冷艳。

  但我知晓——他的真实年龄定会让我瞠目结舌。

  开阳亦寒暄还礼,谢过太子长琴美意。

  怜花童子逆着日光走前两步,苍白的皮肤沾染着一层浅淡金色。他轻轻颔首,又将手中的锦盒往开阳身前让了让,示意他收下。

  那手指修长的,骨相清丽,确似画仙的手。

  开阳大方一笑:“有劳上神挂念。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怜花微微抬眼,看向开阳的目光格外幽深,真是一言难尽。可是,当开阳回眸去瞧他时,他又惶然地低下了头,回避开阳的视线。那脸上甚至还浮出了一点儿羞赧。

  “小仙便不多叨扰了。”他垂着眼睛退出了房门之外,暗中瞟了一眼开阳手边的《百妖谱》,而后视线又悄然扫过我的脸。

  那视线之中,充斥着好奇、探究、一点儿惊叹与艳羡……以及其他我根本参悟不透的许多情绪。

  可是最后,他眼底所有的情绪,都悉数化作了浅淡的关切。

  “上生星君轻抚心口……是因为心口痼疾发作,才略有些不适?”

  我微一怔,才想起来要把手放下,忙淡笑答道:

  “倒也不是。”我理了理衣衫,解释道,“方才梦魇,醒来时有些憋闷而已。”

  闻言,他佯作恍然状。

  我不知道他对于我与开阳在凡间的结局都知道多少。但他此刻提起我的“心口痼疾”,显然让我和开阳都陷入了不愉快的回忆。

  诡异的寂静持续了须臾,开阳面色稍有些不自然,但很快也重又挂上了一副玩世不恭的笑模样:

  “仙童还有事么?”

  开阳是在笑着的,唇角的弧度令人心折,可两瞳却寒若霜雪。

  “……星君恕罪,是我言错。”怜花童子眉心蹙了一蹙,两眼顿时水光盈盈,好似深知自己说错了话,下一刻就要落泪了。他施施然转身,很快离开了我们的视线。

  待他彻底走远之后,我和开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相顾无言。开阳的目光在我床头堆叠的一摞衣饰上流连,直到他捕捉住到那一枚略显破旧的赤螭红玉符,才终于眉目舒展。

  “很疼么?”忽然之间,他开口了。

  “嗯?”我不理解地看向他,意图揣摩这三个字的含义。

  开阳随手翻动着《百妖谱》,翻得那样快,“被人一剑贯心,疼么?”他的语气无波无澜,好似浑不在意,充其量不过是闲来无事,有些好奇罢了。

  我盯着那来回翻动的绢帛,久久才淡声道:

  “星君贵为天之诸侯、北天战神,想必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九天之内算无遗策。又怎会想知道被人一剑贯心的滋味。”

  开阳对我的回答极为意外。我话音都尚未落毕,他便眉心微攒,眼波回转看向我的眼睛——我既没回答疼,也没回答不疼。更没有出言劝他不要放在心上。他所期待的备选答案,都没有从我口中讲出来。

  “星君说笑了。”隋风一把撕下了百妖谱上的一页绢帛,收入袖中,“我自认算无遗策,雁林射猎那一日不还是差点死在你手上?”他语气极为嘲弄,“还是星君你运筹帷幄,最是晓得拿捏人心。”

  他站起身,幽黯的目光死死锁住我,朝我一步步走来,直到在我榻前站定。高挑的身形一向能给人压迫感,我忍不住小小吞咽一下,尽可能忍住回避他目光的冲动。

  他忽然俯身,那冷淡的杜若香气骤然袭来。我还是没忍住,往里避了避身子。看到我的反应他哼笑了一声,只是伸臂将手里的护魂丹搁在了榻前的矮几上。

  “本君改日再来探望。”话毕,他拂袖而去,步履生风。那背影极是恣意潇洒。

  .

  那日一别,开阳很长一阵子都没来找过我。

  刚巧那阵子有一批新入天宫的仙官,琐碎事务骤然多了起来。这些新人们接下天帝的御旨,脸上洋溢着获得不死仙身的惊喜与好奇,又有着对天宫生活的无限憧憬。

  与当初刚刚飞升紫府的我,别无二致。

  一个月潦草而过,偶然间听仙班同僚提起——当年姝瑗大妖诞下的“妖孩”有一处胎记。正位于身后腰眼之处。同僚闻之,都啧啧称奇:真是狐性本淫!连胎记都要生到那种地方。

  不过诸仙到底顾及着姝瑗大妖是冥帝的老情人,也只敢私下里感慨两声,并不敢堂而皇之拿这事儿取乐。大家一面说一面笑,只有我负在身后的手悄无声息挪到了后腰位置,身上冷汗已经将衣衫浸透了。

  我后腰的腰眼处,正好也有一处胎记。

  一个回忆碎片骤然跃入脑中,这令我更是不寒而栗——犹记得在魔界那一晚,开阳在我身后意乱情迷之时,有一瞬间诡异的停顿。他把住我的腰迟迟未动,不知在看什么。只是当时月色晦暗不明,我并未多想。

  十日后,有一桩仙妖私通的丑事被揭发出来。诸仙聚于天庭斩妖台,围观那蛇妖魂断于此。场面实在血腥可怖,却不知为何,我一动未动死死注视着行刑的全部过程。一壁看,我一壁在猜想若不是冥帝庇护姝瑗大妖,她是不是也要命绝于此。

  可她明明没有做错什么。

  天族到底是高高在上的,而魔族注定落于尘泥。仙妖神魔,原来也似凡间一般,自降生伊始,便各有其命。

  天帝虽然碍于和冥帝的面子,不再计较过姝瑗大妖的事,但他到底没有放弃追查那“妖孩”的下落——仙妖私通,若诞下妖孩,极易有妖力觉醒,再加之天族人的血脉,会使他们变得嗜杀而暴戾,却又法力高强,难以控制。

  我从同僚传递的公文之中偶然看到,天帝时下还在催促寻找那妖孩的进度。

  按照天帝一贯的做法,那么蒙受圣命,彻查此事的人,莫非是……我心脏一阵剧烈的颤抖,半晌才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两指微抖,趁四下无人,悄悄拨开那叠公文的黄封。

  六个字骤然跃入视野,刺得我两眼发痛:

  “武曲星君,开阳。”

  .

  我惶恐度日,梦里时常会想起斩妖台上那蛇妖死前的诸般场景。

  为了试探口风,我几次三番借着一点小事,让仙童去天枢的府上套些消息出来。然而天枢放浪形骸,不是在吃酒就是在会朋友,要不然便是和那画童下凡游玩去了。他对此事只是略有耳闻,并不知道详情,甚至还邀我一同下凡去游历。我不由苦笑,心道:火烧眉毛、人头不保的节骨眼上,我哪有那个心思。

  思来想去,我又去问文曲星君天权。他倒是告诉我,开阳已经有十余日不在天庭了,连带他所掌管的法器“前生镜”都不知所踪。

  天帝前些日还在询问开阳的踪迹,天权不好实说,只得隐瞒说开阳下凡追查“妖孩”下落了。

  我心中大惊,难不成开阳是拿“前生镜”去追查我的前生了?!

  天权或许是瞧我脸色属实不好,沉默了片刻后,轻声道:“开阳求过我,要我权当魔界那事没发生过。你放心,我便当做什么都不知晓了。上神太子长琴你更可以放心,他淡泊宁远,必不会主动提起的。”

  “再者……”天权又压了压声音,举起茶盏轻轻啜饮一口,“冥帝坐拥九幽,手下十方鬼差,又有谢范两兄弟替他掌管生死簿。凡入轮回者,他都可以抹除、修改其前尘载录。”

  “他大抵也不愿看到姝瑗大妖的骨血,魂飞魄散在斩妖台上。”天权静静看着我,别有所指地道。

  离开天权的府上时,我仍然心有余悸。好在那几日都无大事发生,祥宁的日子继续往前走着,这才使我稍稍安心。

  然而好景不长,一日我正在司命府上批阅公文,司命的命晷倏然轻震不断。

  司命茶也不喝了,狐疑地站起身朝院子里走去。他取出八卦,对照符文看了又看、瞧了又瞧,一阵幽芒闪烁之中,他忽然回头,朝我道:

  “玉孤辰,是你疏通了冥帝的关节,擅入轮回了?”他语调里带着十万火急的焦躁,“你知不知道,擅改劫数,是大罪?!”

  “我知道……要受七七四十九道雷刑,罪行重者还要剔去一块仙骨。”我茫然地点头,“但我不曾去过冥界,也不曾擅入轮回。”

  司命闻言如遭雷击:

  “什么?不是你?!”

  他掐指又算,由最初的震惊到不可思议,再到难以自信,也只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功夫。

  “玉孤辰,你前世的命数……被改了。”

  “……什么?”这回轮到我震惊了,“什么命数?!”我丢下公文,也忙追到院子里,盯着我压根儿看不懂的命晷,“是什么改动?”

  司命脸色一滞,又变得支支吾吾,始终不明确告诉我。

  “唉,不如你自己看吧……”

  司命抬手挥散庭院中的沉沉浮霭,凡间一景渐渐淡入。

  那画面尚未完全清晰,司命已经快步离开了。偌大中庭只剩我一人而已,两羽白鹤还在临水小憩。我觉得事有蹊跷,便全神贯注盯着司命点化出的凡尘景象来。

  幻境中的画面愈发清晰起来,那竟是巍峨高阔的太辰宫。穿过重重楼阙,忽然风铃轻响。随之,暧昧又滞重的喘息声愈发明晰起来,像是有什么人身负重伤,好像又不是。一时之间,不知这喘息是从何而来。

  我正纳闷儿,旋即一个令我头皮发麻、肝胆微颤的声音便从九天之外传来:

  “赵玉。”

  “你、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