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暗杀敌国太子失败后>第88章 番外·冥火鉴篇(八)

  文曲星君天权的视线再次从我们身上一一扫过,而后他化作一缕青烟,很快消散。

  楼下的厅堂忽然热闹起来,人声乍然鼎沸,喧笑声已经蔓延到了楼上来。或许是笙歌将停,食客们正在争相打赏。我听出来,那是台上歌姬在唱一曲“烽火戏诸侯”,讲的是幽王和褒姒的故事。褒姒的容貌虽艳若桃李,然而冷若冰霜,故难见她倾城一笑。幽王为博褒姒一笑,不惜燃烽火,戏诸侯。

  其实我有些惊诧,原来无论是天上地下、三界八荒……仙妖神魔最喜欢的,无非还是些人间的情爱故事。

  时下已经唱到了最后,闹声渐渐平息了下去。

  不多时,房内重归阒寂,几缕月色斜入窗棂,依稀可闻鸟鸣。

  开阳收回了缚妖索,还我自由。他眉眼隐没在月色下的阴影当中。那两瞳幽幽,目光颇似游移的指尖,细细抚摸着我赤裸的身体——那上面原本遍布着他的精水,时下已经有了些干涸的意思。

  倏然,他抬起手,一路探去我眼尾,指腹擦掉了一点湿润。

  这动作使我清晰地回忆起了方才的屈辱,索性别开脸。他再凑上来时我又将脸侧得更远了些,躲避他的手指。

  他挑唇一笑,这笑里充斥着挞伐的快意。

  “你不是一直都记恨着我么。”

  他餍足地靠在榻边,撩起我的一缕头发把玩,“我不介意你更恨我一些。”

  “我不恨你。”我冷笑,“前尘往事,星君无须再提。我从未恨过些什么,万物自有定数。不曾善终,无非是你我的劫数罢了,不必放在心上。既已得道升仙,便不可总是顾念那些凡尘过往。”

  开阳把玩黑发的动作蓦的一顿。他想开口再说些什么,终是欲言又止,只有喉结滚动。

  腥膻的黏腻感令我倍感不适,我起身,找来自己的衣衫披上,看也不看他一眼便拂帘下榻,自去外厅盛放的净手盆处舀起一瓢水浇洗身体。

  寒凉的井水刺激着神经,意识也随之清明。身后忽然也传来水声,我忍不住回头去看,见开阳不知何时已经整衫完毕,时下已然下榻,坐在矮几一旁,举起酒觞,自斟自酌。

  见我回头,他轻抬下颌示意我看看身后的屏风。

  一套满新的绉纱衣物已然搭在屏上,显然是为我准备的。

  我便也不多客气,自行穿戴里衫后率先去取壁架上的剑佩好。开阳见我要走,隔帘问我:

  “去哪儿?”

  我一言不发,只是抄起外袍罩在身上。那衣料颇为轻盈,一抹玉白颜色便从开阳的眼前翩然而过。

  见我默不作答,他扬了扬声音,语调略显焦急:“赵玉,夜深了。”

  我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用饭。”

  临出他房门时,我又补充道:“我名‘玉孤辰’。劳请不要总唤本君的俗名。”

  开阳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当我方才的话是耳旁风,仍旧故意唤我俗名:

  “赵玉,你如今是个神仙了。不会辟谷么?”

  几经辗转我还是回了头,朝他淡淡笑了下,而后面色归于平静:

  “与你无关。”

  我甫一迈出门槛儿,那房门便“砰”的一声径自关上了。紧接着,“啪嚓”的一下,传出摔杯砸盏之声。

  我回头,无言看向紧闭的门扉。

  深处那个静坐着的青年廓影依稀能辨。

  房内再没声音了,而房外习习晚风穿廊而过,时值初夏,颇有几分凉爽之意。

  我不禁忆起了从前的大梁太子。

  ……隋风总是这样,满身劣骨,坏透了。

  .

  “用饭”只是我拙劣的借口,实际上我并不知道该去哪儿,只得漫无目的徘徊在三楼的回廊上。毕竟是魔界,我不敢走得太远,生怕从暗地里窜出什么魑魅魍魉。

  “玉袍寒剑,风华凛凛。这不是上生星君么。”

  斜刺里传来一个温润的嗓音。我寻声回头,见到廊下阴影中徐徐走出一个人。

  一袭青色春衫随着细风摆了摆,那人缓缓从暗处走出。晦暗的纸灯笼光火幽微,先照上了他当腰那条银丝带,而后是手上轻摇着的丹青竹扇,最后是那张温润懂礼的脸孔。

  尽管他刚刚不慎窥视了他人隐私,但那张脸上的五官,的确会给人一种清风雅月的错觉。

  我颔首还礼:“文曲星君,久违。”

  我一面说着,一面觉得有些好笑——分明刚刚才见过。

  “我瞧你眼尾尚有余绯,是和开阳相处的不太愉快吧。”他明朗一笑,“开阳的父母在从前那场‘诸神之乱’中殉难。自那时起,他便无人教养,脾性乖张。天帝怜悯族中遗孤,又可怜他年幼丧父丧母,便让他认我们北斗诸君做义兄。”

  这是我头一回听到开阳的身世,到底忍不住微微侧目,无端想起手上套着的那枚铜镯来。

  “还要劳你多多担待才是。”天权朝我微微颔首,算是替他弟弟赔礼道歉。

  我来到天庭这些日子里,其实可以看出北斗诸君对开阳的拳拳之意。也许是爱屋及乌,即便我与天权并无什么交情,但天权自始至终都对我温言缓语。

  我自觉尴尬,仿佛我和开阳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私情。

  迂回半晌,我终于绕开话题:

  “九幽酆都大帝有一事托付于我,要我去为他的故人打扫陵墓。”我回忆着那个拗口的地名,“那地方叫‘无妄谷’,星君可知道怎么走?”

  “无妄谷?”天权一愕,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名字,“那是千年狐妖‘姝瑗’的埋骨之处。真可惜……姝瑗当年修为已满,飞升之前却遭到大厄,终是红颜化作枯骨。她也是酆都大帝数千年来的‘求不得’。”

  我恍然想起司命似乎也提起过这个狐妖。不得不说,千年魔狐的际遇委实令人扼腕叹息。她的孩子先是被天帝赐死,后因酆都大帝怀有几分恻隐,便将那刚降世的婴孩投入轮回隧道,使他们母子阴阳相隔。

  与此同时,我心底亦萌生出一丝好奇来,又莫名其妙夹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使命感。

  “……不知星君是否方便带我前去?我想早些了却这桩事,返回天宫。”

  不管我想去给千年狐妖扫墓的心思是真是假,但我想早些回天庭的心思,却是真的。

  ——我一刻也不想再留在这鬼地方、同开阳一起蹉跎。

  天权微微蹙眉,沉目凝思着,仿佛在权衡利弊。便在这时,吱呀一声,我身后的房门倏然被人拉开。

  开阳自房中走了出来,此刻已经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四哥,天亮后我带他去吧。”开阳正色道,“不然我怎么同酆都大帝交差?”话毕,他目光轻轻扫向我的身体,仿佛在透过层叠的绉纱长衫,去窥视他自己不久前恶劣的行径。

  我转过身子背对他,在那两道灼人的视线中轻声道:

  “好。”

  .

  无妄谷地处不萧山鞍部的一处断崖之下。因着顶上断崖的阻挡,经年日照不足,蘅芜遍地,荒草丛生。尚是清晨,但谷内雾色皑皑,隔不了十步,便能踩到修士的头骸骨。

  这些修士显然是来这里捉妖的,却不想修为不济,困死在谷中的迷雾里了。

  道路越发难走,脚下的石径渐渐被杂乱干枯的藤蔓覆盖。一踩上去,顿时有枝丫碎裂的声响传来。

  我们愈渐无路可走,只得依循着方向缓慢行进。

  又走了两刻钟的工夫,我们终于看到前头依稀有个墓园子,不知名巨兽的骸骨白森森耸入高天。那重重白骨笼护着一块裂隙遍布的坟茔,足有丈高。

  四周阴风四起,百鬼哭嚎。寒若数九严冬,与山鞍处的夏日风景格格不入。

  我不安地看向周遭,一时间没留意脚下,一脚踏空,险些栽了下去。幸而开阳及时扶了我一把。他的手温热有力,手劲也大。这种不经意间的肢体触碰,难免又让我想起榻上的种种风月。我悄身往天权那处迈了两步,试图与开阳拉开距离。

  开阳斜了我一眼,索性直接拽住我的腕子,道:“这路崎岖,当心些。”

  “……”我若再说些什么,倒显得是我故作姿态。索性任由他抓着了。

  待我们真正走到那墓园前头时,一阵砭骨的朔风乍然吹起,凄厉风声仿若伴随着万鬼哭嚎,愈渐刺耳,足以扰乱高阶修士的心智。我定了定神,撞着胆子走前一步,朝着那字迹已经被风霜侵蚀的墓碑而去。

  碑文上依稀有着这狐妖的生辰八字,生平事迹。很遗憾,碑上藤芜与裂痕遍布,字迹已经全数看不清了。

  我抬手引诀,吹散那些积尘,又销毁藤蔓。一个‘瑗’字才缓缓露出来了一角。

  在魔界擅动灵息,我感到一阵目眩,顺手朝眼前的石碑扶了一把。

  开阳见我状况不对,赶忙要上前来扶,天权亦狐疑地走上了破败的阶梯。

  便在这时,倏然间石碑间迸出数道银光,刺眼无比。这几道银光转眼间轰然一声带起滔天冥火,幽蓝的火焰陡然包裹了这座坟茔,烧毁了石碑上攀附着的菟丝子,碑文也越发清晰起来。

  我莫名其妙地回头看,惊觉开阳和天权已然被灼伤了,只是这于他们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伤。

  然而,我的手却没有被这冥火损害分毫。

  他们俩望向我的目光俱是惊愕的,六目相触,一时无言。

  更为奇异的景象接踵而至——

  我的手还未从石碑上撤下来,但见那坟茔周遭早已枯死的干枝渐渐生出了点儿绿色。

  起先只是一点,那些枯树生出了黄绿的嫩叶、褐色的枝桠。而后那树冠、花藤都开始疯狂生长起来,萧败的山谷仿若一夜入春,竟然百花争相烂漫,不久后甚至引得蜂蝶环绕。

  我惊悚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手掌迟迟都未敢离开那墓碑。竟发觉那墓碑一点点有了温度,不似石头,而似活人。这诡异的变化让我感到恐惧。我极想收回手,却忽然见那墓碑渗出两行水痕来,颇似哭泣的泪痕。

  天权悚然开口:“玉孤辰,你、你难道是……!”

  我被这句话惊得收回了手,终于找回理智。

  就在我的手掌离开墓碑那瞬间,坟茔周遭的花草树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好似刚才的一切都是幻境。此时此刻,一切又恢复了原本的样貌,枯萎、萧败。

  开阳恍然大悟一般,忽然自乾坤囊中唤出了缚妖索。

  “启——!”他毫不迟疑念诀,那缚妖索便如同长了眼一般,直逼我而来。

  就在仙索将要捆住我的一霎间,谷中阴风骤强,似鬼哭狼嚎一般发出尖利的呼啸声!我身后那些枯败的藤萝像是又活了过来,他们生出了尖锐的刺,仿佛要护我周全,直奔开阳而去!

  天权见状大惊,忙一把拽住开阳将他拉开丈远的位置。

  “姝瑗娘娘,是我等莽撞了!不是有意伤害令郎!”天权大喊,同时对那坟茔作揖。

  这做法似乎切实有效,哭嚎的山风果然缓缓平息下来。

  我惊于那句“令郎”久久不能回神,胸口忽然一滞,竟呕出一大口鲜血来。

  开阳脸色遽变,一把推开天权奔我而来,将我揽入怀中。剧烈的目眩侵袭而至,我拽住开阳的衣衫,不断呕血,仿佛要将心甘脾肺都呕出来才肯罢休。

  开阳见势不好,便唤来火凤,打算让它先载我们返回天宫。我虚弱地勉强睁开眼睛,只见到火凤性情大变,听得他在我耳畔凶戾的啼鸣不止,甚至要攻击我。

  神鸟有灵,我又不是妖孽,它怎会……

  开阳一手扶我,一手抽出长剑去与躁动的火凤抗衡。

  “开阳!火凤受到了魔息的挑衅,已是狂暴之态!不可硬来!”天权忙来帮忙,却被火凤的巨翼扇倒一侧,当场也呕出一口殷红的血来。

  正当我们三人在这变故当中束手无策之时,忽闻一阵悠扬婉转的笛声,自九天之外传来。神鸟哀婉的啼鸣亦随之响起,划破长空。

  火凤终于从狂暴中安静下来,尖喙朝天,四下观望。但见一尾绀碧色鸾鸟,盘旋于高天。火凤见之心切,即刻丢下我们,朝那鸾鸟而去了。

  天权仰头看去,惊呼:“青鸾!”

  在最后一线意识失去之前,我仰躺在开阳怀里,只见高天上有一青年坐在一尾通体洁白无瑕的凰鸟背上,周身仙气萦萦,他所至处,连魔息都要屏退到三尺之外。待他落地时,地上的虫虿皆退避三舍,钻入泥土深处再不敢出来。一时间,周遭沙沙作响。

  “火凤,不可躁动。”他话语声似一泓甘泉,清冽而沁人心脾。

  开阳正抱着我不好起身打揖,天权亦有伤在身,狼狈伏地。但他们都齐齐颔首,朝那仙人道:

  “上神!”

  那仙人眉目隽美,微微颔首,仍端坐于白凰鸟之上,只是目光轻轻移向我,语调波澜不惊:

  “他竟是魔族后裔。”

  ……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上古之神。

  他便是远古火神祝融之子,太子长琴。

  后来我被罚入轮回,还有幸见过他一次。只不过他一贯心性淡泊,无意与我为难,在凡间游玩了十数载,便觉知足,让司命给他写了个“英年早逝”的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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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沐”上线

  *太子长琴:

  《山海经·大荒西经》:“祝融生太子长琴,是处榣山,始作乐风。有五彩鸟三名,一曰皇鸟,一曰鸾鸟,一曰凤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