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暗杀敌国太子失败后>第55章 伯玉知非

  萧仲奕搁下茶盏,悠声道:“赵王,即便是刑狱审问寇贼,也要讲个‘人赃并获’。”他并起两指,推开我的剑尖,“怎么到了赵王这里,不分青红皂白,就要乱扣罪名?”

  我一时语塞,自知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臆测。纵然再合理不过,终究没有铁证。

  这心虚的停顿被他捕捉,而后他一把握住我的腕子,引着我将剑插回鞘中。那力道大得出奇,无疑是种暗示与挑衅——我不惊动值守的话,或许打不过他。

  他脸上挂着游刃有余的笑意,“赵王若是审我,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但倘若是求我告知,我们或许可以秉烛夜话。”

  萧仲奕站起身,挡去不少烛光,我霎时被他的阴影笼覆。

  一片幽黯里,他那双凤眼却显得顾盼生辉。

  “赵王连日辗转,在下便不多叨扰了。待在下回到秦地,便擢人下聘,挑选良辰吉日。

  “迎娶公主。”

  萧仲奕唇角微弯,说话慢声慢气,一点不急,“还望能与赵王,结姻亲之好。”

  话毕,他便转身拂帘而出,动作利落,无一丝拖泥带水。身形转眼间遁入夜色之中。

  我疲乏地阖上眼睛。

  同他说话,真如弈棋一般,一步三顾,无端耗费了太多心神。

  萧仲奕比我年长两岁。

  昔日我们一众质子还是青涩年纪时,他便已经是个挺拔公子了,风姿足以与沈沐比肩。他却不像沈沐般落落惹眼,总是来去如风,行踪神秘。

  他的邸舍在一片竹林里,平素极难见上一面。

  头回见他,大略是因着入宫授琴一事。我要与他商量琴谱,便背着十弦铜琴造访他的邸舍。

  一场新雨初霁,竹林深深。脚下的小径上,新冒的苔藓长势莘莘,攀附而生。尽头坐落一处别苑,青瓦白墙,曲水环抱,却是院门紧闭,没有待客之意。

  我停在门前,正要请人通传,却忽然有马蹄声轻捷入耳。

  回头一看,通体洁白的骏马破开青青翠竹,徐徐而来,停在丈远之外。马上之人一袭檀色深衣,冠饰美玉。

  “在下萧赫,字仲奕。”

  他翻身下马,体态风流隽雅。抬起头时,沉静的目光中带有一丝好奇,“足下可是公子玉?”

  .

  夜里辗转反复,久久难以入眠。

  不知不觉间,冷汗浸透了里衣。我梦魇一般,难受得抱紧了被褥,即便眼睛睁不开,却也依稀看到隋风浑身是血,被利箭扎成了刺猬。

  射箭之人,不是齐军。

  是萧仲奕。

  次日我醒得极早,出帐一看,天边才曦光微亮。索性唤来冯雾,询问运送粮草一事。

  ——因着辎车不足,恐怕还要几日才能将粮草悉数送回邯郸。

  闻言,我一面忧心不已,一面又暗喜可以多留几日,借故照看隋风的伤势。

  到了下晌,我便带了十余随从,策马造访梁军大营。我觉得自己当真虚伪,嘴上说着探望梁王是为了与梁国交盟,实则……私心作祟,一刻也等不及。

  午后的日光斜入帅帐,一抹暖意融融的灿金色,将那青年冷郁的轮廓镀上一层金箔。

  隋风正靠坐在榻边,手中漫不经心把玩着一根金梢马鞭。或许是负伤在身的缘故,脸上容色冷淡,眼睫低垂,目光落在虚无,静静听他的将士讲话。

  乍一看,这位梁王已经找回了不少昔日神采,只不过唇色有些苍白。

  他的士兵正要通禀我的到来,却在一抬头间,发觉我已经站在了帐外。士兵话才讲了一半,便尴尬刹住,可隋风明显已经听到了。

  年轻的梁王将手一挥,屏退左右,眼眸斜向我。目光交触的瞬间,他微勾唇角,脸上漾开了淡淡笑意:

  “你如今知道过来,孤很欣慰。”

  如今。

  有“如今”,就必然有“从前”。

  我在帐前伫立良久,一堆话在心里辗转反复着。终于,鼓起勇气道:

  “三年前……”

  三年前,你坠崖之后我也到处打探你的消息。想知道你是生是死,是凶是吉。可又极其矛盾的怕你没死,惶惶不可终日。

  我喉咙有些发哽,一切话语都说不出来,只能默默走去他身边,从袖中摸出个铜皮小盒。

  这是一盒口脂,我来之前特意准备的,这会儿顺势替他抹上。

  “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说得很轻,轻到自己都快要听不清楚了。

  手指无声无息蹭过薄凉的唇,晕开那点脂膏。帐子里静得厉害,以至于帐外的铁靴摩擦黄沙的声响格外清晰。

  过了很久,隋风忽然一笑:

  “卫国蘧伯玉,年五十,方知往昔四十九年皆是过错,是谓‘伯玉知非’。而赵王,年岁二十有三,便已知晓当年犯了错。不算晚。”

  还不待我反应过来,他便又道:

  “既然如此,孤今日与赵王讨要一物,不知赵王可否应允。”

  他今天格外古怪,两人独处,也一直没有撤去那颇有距离感的自称。称孤道寡的,让我无端生出紧张。

  “梁王请讲,寡人自当洗耳恭听。”

  分明只有我们两人,我也不得不端出架子来对抗他,堪堪找回了些许气势,却也虚无乏力。

  “孤要你的公主。”隋风言辞坚决,没有半点戏谑之意,“秦二公子要的,孤自然也不能缺了。”

  “梁王……要什么?”

  我感到意外极了,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不由得朝他再次确认。他的手近在咫尺。倘若我鼓起勇气伸出手,便能将其牢牢握住。

  但我没有。

  我仅有的一点勇气,如同镜花水月,转眼之间,便被“公主”二字击得粉碎。

  “孤要你的公主。”隋风一字不落的重复,还看着我笑,“孤寿诞在即,无意策马操戈。赵王若送来一名公主和亲,五年之内,梁赵之间止兵休戈,每月另予你二十万石黍粮。这五年内,梁太子隋永安暂居邯郸。如何?”

  他不仅没同我计较隋永安的事,还开出格外诱人的条件。

  我的眉头却下意识地拧住。

  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可我总忍不住,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视线所及,是一抹白晃晃的绷带。他因我受伤,已经太多次了。我控制不住地去猜测——如今,他是不是累了。

  他的一生还很长,今年寿诞一过,虚岁才刚及冠而已。

  即便他有各种想法,都合情合理。他想要东征西讨、扩大疆域,抑或是变法屯田、巩固国力……甚至,他想通了。

  他要一名公主和亲,替他绵延子嗣。

  我胸口一阵窒息的疼痛,这疼痛使得我很难再想下去。我望着面前的青年,望着他比从前更为深邃的棱角,望着他沉冷的眼眸……分明是冷漠寡情的,不含半点情愫,亦无分毫暗涌。

  在这一刻,往昔种种,格外遥远。

  当初的年少欢喜,竟然像是前尘旧事了。

  “好。”

  我捡起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点了头,甚至还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还请梁王,择取吉日。”

  闻言,年轻的梁王微微仰着下颌,露出个倨傲且张扬的笑容,“自然。”

  ……

  他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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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玉知非

  《淮南子·原道训》:“故蘧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

  没有女配,没有女配。

  HE,HE!

  (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