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暗杀敌国太子失败后>第37章 暗度陈仓(下)

  “君子之约……先生可要说到做到。”沈涟微微勾唇,俨然一副乖巧的模样,好似这句话并不是在威胁我,只是在和我打商量一般。

  沈涟站在原处,等我再一次点头后,才摸出一支竹笔。

  “临时画上吧。回头用天冬汁,便能洗掉。”

  沈涟是丹青大手,他若想仿的东西,断没有仿不出来的道理。因而我便在想,他将我画得很丑,绝对是故意的。

  “嗤”的一声,他擦亮火折子,燃了两根蜡,示意我靠在桌边凑他近一些。

  “画在额角。”他捏住我的下巴,“刑纹复杂,还请先生多担待。”话毕,他拂开我额前伶仃的几根碎发。撤去手时,还顺势在我脸上摸了一道,“赵人经年游猎,北域又风沙甚大,先生怎也能有这么精致的皮囊。叫我个江水养大的楚人,都自叹弗如。”

  “沈怜花。”我板着脸直呼他的旧名,颇为不悦地看向他,“先生不喜欢你这样,要画就快动手。”

  沈涟俯身看着我,咯咯笑起来:“先生一向不喜欢我。”

  “殿下一来,你写字都心不在焉,只顾着和他眉目传情。竹简写坏了不少,想偷偷丢了,谁知又被殿下发现。那时,是不是巴望着我赶紧消失?”

  我呼出一口悠长的气,不作一言。

  他重新挑着我的下巴,来为我画刑纹。竹笔游走在额角,有些微痛,又有些痒。我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沈涟挑着那狭长的眼睛看我,“算起来,先梁王害死了我哥,我也算父命加身,得伺机杀梁太子呢。当然得向先生学一学,如何才能勾上梁太子。”

  这一刻,我竟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同情隋风——他能活这么大,实属不易。

  沈涟离我很近,轻缓的鼻息拂动在我颊侧。但我的嗅觉已经被咸鱼气味熏得麻木,只能闻出他身上隐约带了一股梅香,像是刚从永苑回来一般。这味道让我觉得熟悉。

  玉台大宴那个早晨,隋永安闯入寝殿叫醒我时,身上便是这样的味道。

  正在我胡思乱想中,他蓦地起身:“好了。”

  .

  回到我们藏身的荒苑后,赵瑜瞪着两个眼珠子看我,口中“啊啊——”叫个不停。

  我这才想起与他解释“墨刑”的事,他艰难的点点头,便又昏睡过去。我们几人替他包扎了腹下的箭伤,便寻了个板车,在木板的夹层里塞满咸鱼并封死后,才将赵瑜挪上去。

  依照计划,我将带着客死他乡的“弟弟”的尸首,回到“南楚”,落叶归根。

  我们一路畅通无阻,所行之处,半里地的人们都捂着鼻子避开我们。到南城门时,乌泱泱的士兵也纷纷皱起眉头。守城的都尉只揭开白布看了一眼,便扶住城墙干呕不止,勒令我们赶紧出城。

  城郊,沈涟贴心地为我们准备了一匹良骏,我们换上马后,便先佯装南下,再绕路往北。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直到我们快要渡过漳河的时候,我觉出些许不对劲来。

  风雪还未停住,沿途茫茫不辨人畜,四下鸟兽全无,安静得出奇。

  我将半死不活的赵瑜又扶端了些,心下没有由头紧张起来,引缰的手都收紧了。

  意识到有些不对,我便勒停马首,寻找可以蔽身之处。

  毡帽毳衣之上,覆了寸许厚的积雪,眼下已经凝成雪块儿。我动作一大,那些雪块儿便簌簌往下掉落着。身下的黑马甩着头,有些不耐烦地刨动蹄子。

  我正在安抚这马儿时,忽地从远处发出枭鸟鸣叫一般的呼啸声,那声音既尖且利,破空钻入我的耳朵。

  我尚且来不及反应,便看到随着那声响,倏然射来一直漆黑的长箭。即便我迅速避让,可那长箭还是直直没入我的右肩,我受力险些掉下马去。

  登时,剧痛席卷,我勉强扶住赵瑜,用力扯缰夹住马腹。

  马儿受惊,仰脖一声长嘶,而后飞快奔跑起来。

  “活捉严子玉者——封万户侯!!”

  铺天盖地的叫喊声从我身后蓦地响起。我惊悚回头看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精骑如同潮水一般淹上来。

  就在这一片黑色之中,乍然一道银光晃住了我的眼睛。

  一名瘦劲少年手持银枪,背着一把大梢弓,跨着骏马劈开队伍,径直杀将出来。

  漫天风雪之中,少年的五官渐渐明晰,那是隋永安。

  脱去了昔日的青稚,那面孔危险又狰狞。

  我大惊之下,竟发觉右手酸麻无比,渐渐失去了引缰握剑的力道。想来是箭头淬了捕兽用的麻药。

  隋永安那匹骏马乘风破雪而来,愈发趋近!他自腰间取下粗长的麻绳,用套马一般的手法,将麻绳朝我的马掷来。我的马当即被套住了脖颈,受到拖拽后马儿一个猛地趔趄,我和赵瑜霎时滚下马去。

  就在我以为我们要完了的时候,一杆粗长的狼牙箭自远处迸射而来,直扎入了隋永安那匹骏马的胸口。隋永安登时失了平衡,怒骂一声后,跌下了马。

  “救太子——!!”

  北面传来了赵国骑兵的号角与呼喊,轰隆隆的蹄声响彻云霄。

  想必是相邦公叔岑发觉赵王的尸首秘密入境,便提前派人埋伏在这里,准备接应。

  ……

  我们被涌上来的赵国骑兵接入大营,而后又几经辗转,终于回到了邯郸。

  在看到公叔岑拨开人群,向我微笑的那一刻,不知为何,我心头一阵惊悸。

  恍惚中,还以为自己进到了另一个囚笼。

  我将在此,熬到油尽灯枯,最终困死一生。

  ……

  赵王大行,国丧。

  赵瑜清瘦的拇指,套上了他先父那枚沉重的玉扳指。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这还要归功于我找来的巫医。

  起初我在良心边缘挣扎,可后来的一个夜里,我忽然便同自己和解了。

  我只不过是将他父亲施加给我的恶行,还诸其子而已。曾以为我会同当年刺杀隋风未果一般,夜夜梦魇,不能入眠。可出乎意料的,我每夜都睡得很沉。

  .

  仲春,冰雪消融。

  赵瑜又一次,在他的相邦念奏疏时,吐了出来。

  相邦公叔岑将竹简合上,已经有些无奈地道:“王上,您还需多多静养,不可操劳……”

  一时,殿里静了。

  只余赵瑜痛苦的呕吐声在回荡着,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我垂着眼睛,面色沉静。我知道公叔岑一直在盯着我看,但那又如何呢?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没找到切实的证据而已。

  须臾,赵瑜终于勉强支起了身体,“左相留下,其他人……暂避。寡人有话……”

  殿中只剩我和赵瑜兄弟二人。

  我们相顾无言,许久之后,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

  “子玉哥哥。”他拉住我的手,将我手掌抻平,“瑞赵欠你一个王冕。”

  他的言语非常平静,以至于将那玉扳指搁到我手上时,我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我的哥哥。”

  “我们是同一个乳娘。先父原想将乳娘赐死,但他看到一直啼哭的我,终是于心不忍。乳娘在一次梦魇之中,不慎说漏嘴。次日我便逼问她,她将一切都告诉了我。”

  赵瑜的眼光极为澄净,侧过头定定地看着我。像一束柔和的光,将我心底的阴暗映衬得极为不堪。

  “哥哥是前朝太子的血脉。这枚扳指,理该是你的……原本就轮不到先父,更,更轮不到我……”

  他虚力地靠在銮椅上,望向殿门处的墨玉麒麟兽,脸色苍白如绢。可他握着我的手却格外用力,一直将那枚玉扳指在我手中暖热了,才松开。

  “在邺城时,你不要怪隋永安。他不过是用箭射中了我,毒……毒却是我自己服的。那本不是什么厉害的毒,只是想吓一吓你,让你……临危受命。岂料,岂料我的身子似乎不太好……竟是受不住这小小的一粒丹药……”

  “乳娘……在先父参悟天地的行宫里做……做洒扫,先父不准她出那行宫半步……我会将她请出来,为你,公证……”

  话毕,他的头歪歪斜斜垂了下去,像是断了筋骨一般无力。

  瞬息之间,似有什么东西在我脑中轰然坍塌了,碎石尘埃将我掩埋,几乎令我不能呼吸。我喉咙滞涩得很,根本发不出什么声音,只是轻声地嗫嚅:

  “传巫医……”

  半晌我才醒过神。

  “传巫医——”

  我爆出一声大喝。

  .

  赵瑜再度醒过来的那天,我易姓留名,以“赵玉”二字,在邯郸的鼓山祭坛受册。

  火凤国玺交到了我的手中,很沉,很重。相邦公叔岑亲自为我佩上了凤符,这是赵国的王令。

  那日大晴。

  公叔岑说,大概是我的母亲琼瑗大巫,在天庇佑。我望着山下,依稀能看到正在田里播种的百姓。

  百官公卿朝我三叩九拜,那瞬间,激荡人心的呼喝回响在昭德大殿。

  位登人极,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兴奋与喜悦。也没有重担压来的忧愁。反而是心底无波无澜,像是被什么掏干净了,胸口一片空荡荡的。如同剥去了魂魄,空余一具华服加身的躯壳。

  已经开春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却还在明灭不定的梦境中辗转难消。我想看清那是谁,却又不想,只消片刻犹豫,那身影便没入了茫茫风雪之中。我急忙奔过去,张开双臂,却只能抱住萧风。

  没有人知道梁王昔日的王君是谁。

  因为王君“严子玉”,已自焚于那场大火之中,焚得一干二净。

  那颗曾也饱含炙热爱意的心,更是早就被我亲手剖出,血淋淋地留在了邺城,留在了巍峨高阔的太辰宫里。

  奉给了那里的王。

  ……

  漳南漳北,各自下雪,元应如是。

  “升殿——”内侍高呼着口令。

  “有事启奏。”

  我僵硬地牵动唇角,露出一个微笑。

  .

  六日后,久违的梦魇再次找上门,缠上了我。

  ——白日里,梁王遣使来朝,贺我受册,并为我献上了一件贺礼。

  那是一方小小的匣子,沉香制成,颇为精致。

  内侍为我呈上来。

  我的目光悄然追随着那匣子,实则颇为忐忑。直到我打开匣子那瞬间,原本就有些急促的呼吸陡然凝滞。

  里面安然盛放着一条红绳,莹白的玉珠系在其上,玉质玲珑,依稀泛出凛冽的华光。摸上去格外的寒凉,一如从前,无论经时多久,都暖不热。

  梁国来使面含微笑:

  “区区薄礼,还请赵王笑纳。此珠……曾作盘龙之用,可为赵王疏精理气,益寿延年。”

  我抓紧了那匣子,强忍着砸下去的冲动,脸上却是无端发烫。

  盘龙之用,疏精理气……

  隋风让他的使臣,当着百官公卿与我打这样的哑谜?!

  公叔岑瞧我脸色不好,便上前两步:“王上,是否御体不适?”

  公叔岑还未待我回答,便重重一揖,转而看向梁使:“来使舟车劳顿,请先行下榻驿馆。少时,王上会再遣人传唤。”

  我挥手示意他就这么办,两唇却有些轻颤。

  从昭德殿出来,我自行去了宫中的一处凉亭,命人将焦尾琴抱来。然而心烦意乱间,琴声也是滞涩不顺。直到视野中出现了一只手,按住了我的琴弦。

  公叔岑撤下手,朝我作揖。

  他今年刚过不惑,身材颀长,唇上蓄了少许短髭。是个瞧起来极为风流精明的男子。旧时,我们也常常共事。

  “相邦有事?”我抬眼,语气沉静。

  公叔岑微微一笑:“王上,若仍有‘体虚之症’,可常饮肉苁蓉酒,能缓解绮梦。”话毕,他的目光来回扫视着我的身体。

  “相邦这是何意?”我不知他为何要为“体虚之症”加上奇怪的重音。

  “极乐丹。”公叔岑一字一顿地说着。

  “如今先王已去,臣下……便不瞒着王上了。当年的极乐丹,是先王托臣去寻来的。”

  “王上在梁国的那几年,应是……”他干咳了一声,“应是没少同男子交媾,否则……大抵已不在人世了。”

  “公叔岑你放肆!”我朝他厉喝一声。

  公叔岑从前与我相熟,于是如今二人独处,他一点儿也不怕我。朝我赔出个笑脸后,他神色一敛,认真道:

  “臣下此番特意过来,是有正事相商。”

  “梁王整兵,春后意欲伐齐。齐,赵,唇齿相依。唇亡则齿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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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呃,估计错误,见面要到下一章了

  _(:з」∠)_